暗夜(1 / 8)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齊四爺終於答應帶我去猴山了。猴山在同我們相鄰的烏縣,要走三天,中途還得在別人家借宿。這種事,單是想一想就會令我心花怒放!

我們在昏沉的夜裡出發。齊四爺說,這種好事情,不要走漏了訊息,一走漏訊息,整個計劃就會遭到破壞。我雖然不知道“計劃”這兩個字的意思,但一旦齊四爺說出這兩個字,源源不斷的、變幻著的遐想就充滿了我的腦海。當家人都入睡了的時候,我從臥房溜進廚房,背上事先準備好的乾糧,從視窗跳下,來到大路上。

齊四爺住在車水馬龍的大路邊,這條路連線兩個縣的交通要道,他那間蓋在低窪處的房子,屋頂剛好齊路面。我一邊走一邊想,齊四爺睡在家裡,就可以聽到車馬和行人在他的上面來來往往,這太有意思了。我也在他家裡睡過一夜,同齊四爺睡一張床。我的運氣不好,在密不透風的麻布蚊帳裡頭,我不停地流汗,整夜都在暗無天日的礦洞的噩夢裡頭挖掘。就是那一次,我失去了我的蟋蟀王,它從我衣袋裡跳出來,跳進礦洞的溝裡永遠消失了。第二天我奔回家,它果然不在瓦罐裡頭了。儘管這個巨大的損失,齊四爺的家仍然對我有無窮的魅力。只是很遺憾,他堅決不再讓我在他家過夜了。他為什麼不讓我待在那裡呢?大人們都是很固執的,他大概要獨享一些什麼東西吧。

今天夜裡特別黑,雖然路上有一些運貨的獨輪車在我旁邊走,我卻幾乎看不見他們。我儘量緊挨馬路最邊上走,免得擋了他們的道。在兩棵樟樹的缺口那裡,我用腳探到了花崗岩的臺階,然後小心翼翼地下到窪地裡。我遇見了齊四爺的老黃狗,這隻狗從來不叫,只是迎上來舔我的手。我隨著它進了屋。

屋子裡面更黑,可以聽到獨輪車在頭頂吱吱呀呀地走過去。齊四爺在裡邊弄響著什麼東西,我看見他擦燃了一根火柴,但我看不清他到底在幹什麼。

“敏菊啊,要是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就只好歇在野地裡了。”他說。

“不是沿大路一直走嗎?怎麼會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呢?”我故意這樣問,其實心裡是很高興的。

“傻瓜,傻瓜。”

藉著外面的一點微光,我勉強看出他背上揹著一個包袱。我猜測那裡頭是窩窩頭,還有喂猴子的零食。老黃狗在他屋門口嗚咽著,老黃狗幹嗎要哭呢?

“猴子是很兇殘的,阿黃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呢。”齊四爺說。

上了大路之後我們就排成單行,齊四爺在前面,我在後面,儘管我們緊挨著路邊走,那些獨輪車還是不時地撞過來,差點撞到我們身上。那些人咕嚕著,說黑燈瞎火的,他們實在沒有辦法看清路。他們幹嗎要趕在這個時候運貨呢?他們同我們一樣,也是怕走漏訊息吧。我看不清他們運的是什麼東西,好像每個車上都是黑糊糊的一大堆,那很像不值錢的柴火,要是這樣的話就太奇怪了。路其實是比較寬的,路的兩邊栽著樟樹,可以模模糊糊看見樹冠,我和齊四爺就是憑著這些標誌知道自己是走在路邊的。但這些獨輪車的主人是怎麼回事呢?他們是真正的瞎子嗎?

又有一個人撞過來了,齊四爺差點和他一塊飛出馬路,掉到低窪處的灌木叢裡去。我們這條路是用泥土高高地堆出來的,就像河堤一樣。在家裡時,經常聽到大人囑咐小孩:“不要掉到馬路下面去了啊。”

“齊四爺,齊四爺!傷著了沒有啊?”我朝他彎下腰去,著急地問。

“死不了。”他說,用手撐著身體慢慢起來,“我的包裹……”

我在周圍摸索了好久才摸到他的包袱,那裡頭的食品已經少了一半。

“該死的。”我咬牙切齒地說。

“不要罵他,敏菊,他心裡痛苦呢。”

然而那車伕若無其事地走遠了,輪子吱吱呀呀地叫著,就像在炫耀。我突然想到,也許這些獨輪車都是故意來撞我們的,為了什麼呢?就因為心裡痛苦嗎?我不能理解這些人。他們的人數這麼多,一撥又一撥地飛跑而過,說不定哪一下就將我們兩個人都撞傷了呢。

齊四爺的腳步放慢了,那背影顯得有點畏怯,他的腿也有點瘸。我跟在後面提心吊膽的,生怕又有一個暴徒撞過來攪了我們的好事。想到前面遙遠的路程,我有點埋怨他不該在夜裡出發,因為根本沒有必要走夜路,這老頭太固執了。埋怨歸埋怨,一想到猴山,便又興奮起來,警戒自己:可不要被眼下的困難嚇倒啊。我沒有想到在夜裡大路上會有這麼多的獨輪車,這些心懷痛苦,生活不如意的漢子,憤憤地推著他們的貨物前行,沒法預料他們會幹出什麼壞事來。我記起在白天裡,我幾乎連一輛這種木輪子的獨輪車也沒見過。白天裡他們只在那些山間小路上走。

後來就再也沒有車子來撞我們。我們走了很久,大概已是凌晨三四點鐘了,齊四爺停了下來,他將包袱放在膝頭,靠著樹幹坐下了,這個時候獨輪車已變得稀少。我往地上一坐,眼皮就粘在了一起,我立刻倒在齊四爺的懷裡睡著了。也許因為我睡在那一堆窩窩頭和給猴子吃的零食上頭的緣故,我在夢裡沒完沒了地同幾隻猴子爭搶食品。後來猴山的管理人員來了,將我帶進一間墨黑的草房裡,說是讓我在裡頭“反省”。他鎖上木板門就走了。我突然覺得那人是成心讓我在裡面餓死,就拼命撞那木板牆。

“敏菊!敏菊!你要把我撞死啊?”齊四爺說著就給了我一巴掌。

我不好意思地揉著眼站起來,又一次在心裡埋怨他不該夜裡出發。現在路上一輛獨輪車也沒有了,天特別黑,我心裡有點害怕。萬一遇上強盜怎麼辦?

“一過了赤莊,那些鬼魂就不來撞我們了,你看多麼清靜。”

“那是鬼魂嗎?”我嚇得一身發抖。

“你還以為是人。有那麼多趕夜路的人嗎?傻瓜。”齊四爺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回憶剛才路上的情景,因為後怕脊樑骨都冷了。

“我以前也在夜裡到大路上來過,怎麼一次也沒有看到這些鬼啊?”

“不是每個人都看得見的。當你心裡想著到猴山去時,那些傢伙就來了。”

我想,齊四爺說這話大概是逗我玩吧。鬼是一些影子,影子怎麼可以將他撞得飛起來呢?而且當時我還聽到那個車伕發出了沉重的呻吟呢。

路上太寂靜,我很想要齊四爺對我講話,這樣我就不至於害怕。可是齊四爺顯然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不論我問什麼他都只回答一兩個字,於是我開始盼天亮。

不知又走了多久,反正很久,齊四爺又停下了,說要休息一下。路邊連樹也沒有了,奇怪的是我們也沒有掉到路邊的窪地裡去。路邊還是不是窪地呢?路有多寬呢?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勉強看見齊四爺晃動的背影。也有可能我們早就不在大路上了,我沒法確定自己在不在。還有,現在應該是早上七八點鐘了,天怎麼還不亮啊。我把心裡的疑惑說了出來。

“是這樣,”齊四爺說,“大概七點半了吧。你會習慣的。”

我們開始吃乾糧,齊四爺還帶了兩壺水,他給了我一壺。吃完乾糧,齊四爺就站起來,說要找一家人家借宿去。我很高興,因為我實在走不動了。

我們摸索著下了馬路。吃了東西之後,我心裡的害怕就減輕了,但還是擔心著,怕遇到強盜。我聽過太多的關於黑夜裡的強盜的事。

馬路下面有一排土屋,齊四爺摸到第一家,他沒有去敲門,而是敲窗戶,就像故事裡的強盜一樣。裡面有個蒼老的聲音答應了。齊四爺壓低了聲音同那人說話,我聽不清楚,只覺得那人似乎很煩躁,齊四爺正在同他解釋。越聽到後面我越失望,因為裡面發出了吼聲,敲窗子的不是齊四爺,而是裡面那位了,他在警告齊四爺。也許他將齊四爺當強盜了吧,但又不像,他們倆像是老熟人。齊四爺只好放棄。

第二家要好一些,齊四爺輕輕一敲那人就開啟了窗子。可是這只是假象。他一翻過窗戶就進到了屋裡,我沒想到他還如此的身手矯健。當我不耐煩地等在窗外時,裡頭已經打起來了。只聽見一片雜亂的響聲,然後齊四爺就被扔出來了,像扔一捆柴一樣,那人的力氣一定非常大。齊四爺痛苦地呻吟著,間或又發出一聲讚歎:“真是個大力士啊。”我問他裡頭的人是誰,他說不知道,也沒法知道,因為根本就看不見。他還說就因為這才打得過癮。

“敏菊啊,我們就靠著這牆根睡一下吧。動作要快,不然那傢伙跑出來,我們又睡不成了。他想要幹什麼就會幹什麼。”

齊四爺邊說邊坐下去,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而我呢,就勢伏在他膝頭上,不到一分鐘就入了夢。

我似乎剛睡著就被弄醒了,於是氣得哭了起來。我閉著眼,被齊四爺從後面用力推著爬上了馬路,又走了一段路我才真正清醒。我向齊四爺提出要在大路邊再睡一睡,他說不行,因為那些鬼魂不會放過他。

“要睡的話就只能到馬路下面去找那些人家借宿。”

“可是他們不讓我們借宿啊。”

“正是這樣。不過剛才我們已經睡了一覺,對嗎?”

“為什麼你要進去和那人打架呢?你和他打架,他就不讓你借宿了。”

“這種事是忍不住的,只好這樣下去了。”

我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周圍是如此黑暗,齊四爺卻熟門熟路似的,知道從哪裡下馬路,也知道什麼地方有人家可以借宿(雖然沒借成)。難道他對這條路如此熟記於心了嗎?還是他長著夜貓的眼睛?如果說他長著貓眼,為什麼他又說在那家人傢什麼都看不見呢?他似乎聽到了我心裡在發問,說:

“我夜夜都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你想,我還用得著睜開眼來看嗎?”

天一直沒亮,我也沒法睡,就這樣走啊,走啊,腿像灌了鉛一樣。有一刻我忍不住哭出了聲,我一邊走一邊啜泣。

“哭什麼?”齊四爺責備地說,“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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