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的日子(1 / 6)

我的這位朋友住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裡。儘管我和他已交了十來年的朋友,我對他的印象總是模糊不清的,各方面都模糊不清:外貌、年齡、個性、背景等等。這世間有那麼些人,別人從來對他們沒有一個哪怕稍微清晰的印象,因為他們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表長相,都太沒有定準了,比如有天上午,我與同事一起議論一個女人,說她愛出風頭,目光短淺。話說到一半,同事忽然叫起來:“他是一個男的呢!”我一愣,心想也對,他的確是男的嘛,我怎麼亂改他的性別呢?我的這位朋友就屬於弄不清的那一類人。

儘管對他的一切不甚了了,如隔著煙幕,我們還是成了朋友。他給我來信了。

他的信上說,分別以來,他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本來是完全沒有什麼必要寫信的。但是他近來遭遇了一場可怕的大災難,這使他萌生了給朋友寫信傾訴的念頭,他首先想到的朋友就是我——這個傢伙有時會玩玩套近乎的小把戲——這場災難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好多次,他都認為自己將要一蹶不振,活不下去了,可是居然到了今天還沒死掉!這真是個奇蹟啊!

讀到這裡,我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我細細地往下讀,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一直讀完四五頁,讀到他連篇累牘地訴說他的巨大的悲痛,他的絕望,他的傷感,卻始終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何種不幸。我想,也許在信的末尾會說吧?當我翻到最後一頁信紙時,發現那上面寫著一個謎語,還寫著叫我到一本什麼民間故事書上去尋找答案。信的結尾是這樣的:“近來我對蒐集謎語的事也厭倦了,乘著還有一點殘存的興趣,將這個謎語奉送給你,我估計你最終能夠破譯,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字謎。”

十年以前,當這位朋友還年輕時,他時常陷入各式各樣的男女感情糾葛中,時而顛狂不已,時而悲痛欲絕,但從未有過什麼像樣的結果。每一次勝利或慘敗之後,他即與對手徹底分開,輕鬆愉快地在路上行走。有時還在閒聊中將對方加以漫不經心的評論,其中不乏貶損的言詞。這似乎成了他的一種惡習。但在我們交往的最後幾年,他似乎與這種事也絕緣了。並不是對女性有什麼反感,只是嚴重的反應遲鈍所致。往往與別人一起坐了幾個小時,也沒搞清對方是男是女,只是籠統地做出附和別人的樣子。

這樣一個人,居然想起來給我寫這麼長的一封信,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我粗粗看了一遍信之後,就打算拿到書房裡,關起門來細看,我不知怎麼認為這裡面有些不便讓我妻子知道的底細,我必須好好地猜測一下。我關好了門,坐下來將這封信反覆地研究、揣測,甚至尋找起密碼的痕跡來。當然我什麼也沒找出。

隔了一天,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這封信比前一封調子更低,其中有這樣一句話:“死亡已經悄悄進入我的胸腔。”在這封信中,他還是沒有談到使他如此消沉的原因,只是提到一件事:一個我們共同的熟人借走了他五塊錢。還說這無異於行劫。一想到他竟然被人打劫,而強盜又是他的熟人,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就是活著也差不多等於死了。這一類話他說了又說,還加上一個又一個的驚歎號。信的末尾也沒有名字,只是蓋上一顆沒有字的紅印,旁邊加一註解:“像我這樣一個白日裡還被自己人打劫的傢伙,名字對於我已是毫無意義了,你以後也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正當我準備給他寫信時,又收到了他的第三封信。這封信很簡短,只有三句話,告訴我他馬上要來看我,並叫我×月×日去車站接他。

我按照他信上告訴我的車次去了車站,但是他沒有來。我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心中不由得十分惱怒,好象被人捉弄了一般。我決心不去管這個人的事了。仔細一回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荒唐得很。

白天裡我儘量不去想這件事,日子一長就漸漸淡忘了。可是奇怪得很,一到夜裡,我就夢見這位老兄,看見他從月臺上走下來,拍拍我的肩說道:“上一次你沒接到我,是因為你思想開小差。我見你居然沒認出我來,十分生氣,就坐下一班車回家去了。”還有一次他說:“我們之間的這種秘密聯絡是很有意義的,但如果隨隨便便向眾人公佈出來,就太可怕了。”

昏昏沉沉過了些日子,又接到這位老朋友的第四封信,在這封信中,他提都沒提約我去車站接他的事,也沒提我不給他寫回信的事,只是起勁地對我談起他的一樁買賣,講起最近他已被賺錢的事迷住了心竅。“忘記痛苦的最好的辦法。”他寫道,“看見大把的銀錢落進你的腰包(保險櫃),真是難以形容的快樂。”他的這種口氣倒讓我吃了一驚。據我所知,這位朋友從來對金錢方面的事隨隨便便,心不在焉,我怎麼也無法將他與一個貪婪的形象掛上鉤。但他自己寫出了他變化的原因:“自從上回發生那件劫走五塊錢的事之後,我就對錢這東西產生了一種新的興趣,再說我剛好有這麼大的痛苦需要逃避,我就一頭扎進買賣的事裡面去了。我估計有那麼一天,你會來與我合夥乾的。一個人在世上總得有些什麼雜七雜八的事來幹。現在我住在一幢豪華的公寓裡,假如你來看望我,請事先通知我,我一定派我的下屬去接你。我的地址是×××××××……”在信的末尾還寫了許多吹噓的廢話,暗示他現在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私下裡養著三妻四妾等等。最後還忘不了提醒一句:“這一切都是為了忘記內心的痛苦。”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機會,於是我事先寫了一封信給我的朋友,請他來車站接我,或派人來車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話)。我走出車站,根本沒有看見他。我擔心他因為什麼事遲到了,就在車站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人來。我記起了上回的教訓,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輛計程車去找他。

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裡拐來拐去,最後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面停住了。門開著,我一抬腳就進去了。屋裡十分簡陋,卻掛著四五盞電燈,很刺眼,我那位善於信口開河的朋友就一聲不響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瞧著天花板。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他怪笑一聲,說道:“我們這個地方根本不通郵,你還沒看出來?這棟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裡面就住了我一個人。你來了正好,我盼著你來,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說我無事可幹。要是有事做,何至於躺在這裡?不久前我剛剛越過了一道鴻溝,你來之前,我正處在危險的邊緣,幸虧我挺過來了,這事一想起就後怕。我寫信時忘了告訴你,我們這裡根本不通郵,你給我寫過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費了時間了。我特意搬到這個不通郵的地方來,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干的人給我寫信,甚至上門拜訪。你知道,在我這種狀況裡,內心的寧靜是多麼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麼,日常的騷擾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這麼一個父親,每天都用那種目光盯視你的一舉一動,請問你還怎麼活下去?”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沒放,就聽他這麼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計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寫過的信了,也忘了我從哪裡來,來幹什麼的了。

“你為什麼一再失約?”我還是忍不住問他了。

“啊?對了,我和你有過某種約定!”他顯得很興奮的樣子,“我答應過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斷連綴起來,以便我有一個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噓。”他貓著腰溜過去,將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過頭來笑嘻嘻地對我說:“是來找我的女孩子們,沒意思透了,我總是躲著她們。”我明明看見窗外什麼也沒有。

說來也怪,從理性上說,我根本不應該在這個人這裡待下去,我應該抬腳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兩個小時!看來,我的這位朋友還是有一種看不見的魅力,儘管他說謊,儘管他的話沒什麼意思,我還是留在他那裡沒走。

他又提議我以後將信寫到他的一個舅舅家裡去,要他舅舅轉交給他。“這樣就萬無一失了。要知道我多麼盼望聽到你的心聲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騷擾是完全不同的。有時候我想,我們分居在兩個離得很遠的城市真是一樁幸運的好事情,這使我們雙方都產生了一種神秘感,然後我們透過信件傳達這種神秘感。對這件事我有我個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兩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來,陪我遊覽了一些地方。每到一處,他都興致勃勃地指著一些女孩告訴我:×××是暗娼,×××靠偷東西為生,×××每次都將騙來的東西與他分享。按照他的說法,這城裡的女孩大都是些墮落分子,而且大都與他有某種密切的聯絡。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個窮光蛋,連坐車的錢都沒有,每次我們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絕不提到錢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麼生意的話。那兩天除了談女孩,他還有一個念念不忘的話題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訴我,有天早上起來,他忽然發現他的鼻尖有兩點紅的,他嚇了一大跳,認為自己患了那種酒糟鼻。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將自己的形象確立為一個酒糟鼻患者。儘管只有鼻尖上有兩點紅的,這也無妨。他想,一個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處世方式就是肆無忌憚。因為不論他如何矜持,人們也不會對他的鼻子產生什麼好感或同情心;不論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這樣活在世上還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採取了肆無忌憚的方式,立刻就獲得了巨大的自由。他這樣決定了之後,就開始逢人便談論起自己的鼻子來,所談的方式或迂迴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揚,反正看對手而定。此種談話使他獲得莫大的快樂。舉個例子說吧,有一天他母親來了,他就直接了當地向她談起自己患了酒糟鼻這件事,不容母親開口,他馬上又補充說患這種病的人總有某些天才的跡象,如再加上勤奮努力,日子長了,事情總要發生根本轉機的。最近他一直在埋頭做生意,很多大主顧都對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為他的生意,卻是因為他這個人,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含義呢?這些話母親雖不全信,還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虧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覺好多了。”他凝視著前方說道。

我離開Z城的前一天夜裡,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裡。於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間裡。開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門了。他進來,坐在我的床沿,反覆地嘆氣,說些沒意思的話,然後回到他的房裡。等我剛一閉上眼,他又來了,很激動似的,告訴我他打算放棄他的生意了,因為一個人總得乾點正經事,不能老這樣混下去。好不容易講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間,我正要睡,他又來了。如此反覆,鬧到天亮,我只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離開Z城後,我恨透了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騙子這一類詞來形容他都不過分。我在火車上發誓不再與他往來。一回到家,他的電報也追隨而來。上面寫道:一切正常。真見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關心他的命運嗎?我究竟怎麼啦?我完全不關心他的事嗎?時間的流逝很快就證實了他的預見。他總是那麼英明正確。

“關於鼻子的事,”他說,(見鬼,他總是採用這種權威的語氣!)“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見解,事情的起因是一個過路的小孩。當時他正蹲在地上打彈子,我走過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談論起打彈子的技術問題來,自始至終完全沒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態度的誠懇,眼神裡流露出來的信賴都是無可非議的。這個過路的小孩,他是從哪裡來的?當然我不好意思問他,一問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氣。我只是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他說完就收起彈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裡大大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寫到老朋友的女兒向他求婚,“我打算答應她的要求,我發現我也可以做一個很好的丈夫,什麼都可以的。只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辦婚事,當然這都是次要的問題。”

那麼在他來說,什麼才是主要問題呢?我實在想不出,是他的買賣?我又分明看見他什麼買賣都沒做。莫非他提起什麼主要問題只是為了吹吹牛?與其說他躺在那間破屋子裡冥思苦想,還不如說他什麼都沒想更為確切。現在這位朋友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我無法適應的隨意性,並且毫不理會別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會我,我怎麼還會每時每刻惦記著他呢?關於這位朋友,疑問越來越多,雖然無法忍受他,卻又一天比一天更緊地被他的行為所牽引。

我正在疑惑之際,他卻又唆使一個人到我辦公的地方來勸我與他一道去作報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氣並不怎麼樣。他來叫我去是因為他要我裝扮成一位政府要員,說是這樣他的報告就會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講臺上一聲不響,板著臉,偶爾咳嗽兩聲。整個過程中我如坐針氈,不停地臉紅,暗暗在心裡詛咒我的朋友。那天夜裡我好久沒睡著,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種骯髒的感覺吐掉才好。

過了些天那位教授又來了,還帶來我的朋友的親筆信。信上將我大大誇獎一頓,聲稱我的思想感情已經進入了“超脫昇華的新階段”。我讀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們一同來到一個規格更高的會場。教授這一回撥子也更高了,唾沫橫飛,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已經站在珠穆朗瑪峰的峰頂上!”我雖有點不安,但我不再臉紅,因為我看到觀眾坐無虛席,臉上的表情有點木然,卻並不反感,少數人還露出讚許的神氣,並且這讚許大半是衝我來的,我不由得驚訝了。看來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軌道在平穩地執行,他就像一個有經驗的駕駛員,而我不過是一名驚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錯了車的乘客,時時刻刻都想往下面跳。我多麼愚蠢啊!這樣想過後,就心安理得了。散會的時候大家都來與我握手,我居然也應付得好一點兒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的朋友親自來我們城裡作報告了,是這位教授推薦的。每次兩人一起上講臺,教授講完了我的朋友講。在這種時候,我的朋友就故作驚人之語,什麼“毀滅地球的大地震”啦,什麼“人類末日的預兆”啦,還裝模作樣地跳幾跳。當然聽眾全無反應,而教授和這位朋友卻激動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不停地談論,到家後又不睡覺,胡亂吃點東西繼續談論,一直談個通宵。這種場合,我仍舊作為政府要員坐在講臺上,我已經對自己扮演的這個角色比較習慣了。我還是弄不清:我的朋友到底有沒有搞清觀眾的反應呢?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真得意還是假裝得意?是從心底裡對自己所說的感到激動還是裝出來的?當我用一些話語小心地試探我的朋友時,他就重重地拍著我的肩頭,寬宏大量地說:“你的主觀願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義。這可是我這一輩子的經驗。”

作最後那場報告時,聽眾席上出現兩個痞子,不但擾亂會場,還衝上講臺來毆打教授和我們。想象得到,我們三個文弱書生是對付不了他們的,結果當然是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地逃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對這一事件有點怨言。不料我剛一開口,我的朋友的樣子竟比剛才那痞子還兇,順手就撿了路邊一根棍子來打我,重重地打在我的背脊骨上,痛死了。他一下接一下不住手地打,我只好跳開來,跑得遠遠的,口裡大聲追問:“為什麼要打我?”朋友回答:“為了讓你清醒一點,不然你會認為自己成了個什麼人了?一個大思想家!像你這一類的思想家恰好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我們還不如多要幾個剛才那種痞子呢!我們雖然捱了痞子的打,但是打得痛快!而你,嘮嘮叨叨,女人之見,像個長舌婦,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你趕快住口,不然我還要打,雖然聽眾將你當個人物看待,你可是託了我的福。要是我不喊你去會場,你現在又算個什麼東西呢?”他罵完我就和教授一起將我撇在那裡,而他們坐計程車走了。最近他們掙了不少錢,可以坐計程車了。我卻分文未得,替他們搞義務勞動。

我在家裡過了些清靜日子,因為我不想跟在這位朋友的屁股後頭轉了。我自己還有很多工作要幹,比如我正在編一本詞典,出版社催稿催得很緊,而我卻浪費了這麼多時間,想一想都後悔。話雖這麼說,可是自從我作為政府要員面對幾千聽眾坐在講臺上之後,我心裡就生出了一條蛀蟲,咬呀咬的,使我日夜不安。有時我忽然覺得: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再次趾高氣揚地登上講臺,受到眾人的景仰,就是死了也心甘。但我也清楚:如果沒有我的朋友和那位教授帶我去會場,安排我作為要員坐在講臺上,我是永遠享受不到這份豔福的。我這輩子充其量不過是一位編輯小職員罷了。

漸漸地,我又產生了與我的朋友重修舊好的念頭。但是怎樣才能與他聯絡上呢?這些日子,他根本不理我了,他又從未告訴過我他的地址。我左思右想,唉聲嘆氣,這種心理已經影響到我妻子的情緒了。在這個時候,偏偏我又犯下了一個大的錯誤。我手頭這本小詞典本來是我與研究所的一位同行合編的,可是我卻趁他出國之際將詞典出版了,並且只署了我一個人的名字,稿費全歸我。當我幹這一切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像在夢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做下了這件卑鄙的事。幸虧那位同行近幾年不打算回國,而且早不將詞典的事放在心上了。可是他的妻子似乎總記得這事,我從她的眼神裡感到了這個。後來我和她相遇,她總聲音響亮地與我打招呼,滿臉全是假笑。這件事使我背上了很重的包袱,有時我真想找到她去坦白算了。但我說些什麼呢?說我是個小人、剽竊者?這樣說了我心中的負擔就減輕了嗎?

事情發生後,我妻子知道了。她又氣又恨,說自己瞎了眼,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竟沒看出我是這樣一個卑鄙的傢伙。她還在家裡摔破了幾個熱水瓶和燈泡,哭得眼都腫起來。我呆若木雞地望著她發作,一下子就萌發了要謀害她的念頭。

我首先潛伏在妻子下晚班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衚衕。我用戴著手套的手緊握一根木棍,打算妻子一出現就給她當頭一悶棍,將她打死,然後扔掉棍子跑回家。我在寒風中等了好久好久,腦子裡走馬燈一樣出現種種的情節,以及對付的辦法。我越想越怕,手也抖得厲害,連棍子也握不住了,最後我乾脆將棍子往一個角落裡一丟,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回到家裡。回來後當然對妻子更仇恨了。後來我又設想了用砒霜下毒的辦法,結果當然也沒實施。倒不是心疼她,主要是怕自己因此而喪命。這兩次謀害雖然沒搞成,我還是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十惡不赦的惡棍,每天被自己的罪孽壓得氣喘吁吁。

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住了,就將謀害的事向妻子坦白了。沒想到她無動於衷,白了我一眼,說:“我早知道了,我還找到了你扔下的那根木棍,那是我們家用來防賊的,我把它撿回來放在床底下了。”我說:“你就不氣憤嗎?”“氣憤?”她冷笑一聲,“你又沒傷害我,我幹嗎要氣憤?你做得出什麼輝煌的舉動來呢?我看我們還是和平共處算了,你天生不是殺人的料,何必扮演小丑的角色,什麼事總是順其自然為好。”我沒想到真理竟是掌握在她手中,屠刀也在她手中,我反而成了待宰的豬。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提剽竊的事了,什麼事都不提,就彷彿厭倦了似的。經過短短的風波,我的情緒又恢復了正常。我的詞典順利出版,為我爭得了一點地位,我也不再認為剽竊的手段有什麼不正當了。私下裡甚至想:如有機會,還要多剽竊幾回,好進一步抬高身價。既然殺不了人,幹不了轟轟烈烈的事業,就搞些小偷小摸算了。

我的朋友又從北方的Z城給我寫信了,是某研究機構特製的富麗堂皇的信封和信紙,信上的字跡亂七八糟,似乎有好幾種字型,他在信的末尾告訴我,這封信其實是好幾個人共同寫的,寫了好多天。他總是寫幾句又扔在桌上不管了,結果他的同事進屋來看見了,就在上面接下去續寫,這樣過了好多天,信就成了這個樣子了。信的主要內容是告訴我,他和教授現在是如何風光,聲譽如何高。雖然他們現在不是國家正式研究機關的領導人,可在廣大聽眾眼裡,他們比那些領導人還吃香。每天想到什麼地方去講就到什麼地方去講,報酬也十分高。回想不久前,他還想找一個固定工作呢,現在他覺得那實在是幼稚可笑極了。目前他已成了家,妻子也加入他的講演。他、他妻子、教授,三個人組成了一個講演團,底稿都不用打,到處去亂講,越亂講觀眾的反應越好。現在他們唯一的憾事就是演講團還缺一名政府代表成員,如果我能找個藉口放下手頭的工作去北方加入他們的團體,將會享受到莫大的樂趣!當然,他們事先要和我講明,這件工作是沒有報酬的,但假如我是個聰明人,假如我仔細想了這件事對自己精神發展的好處,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奔赴他們的所在地!

那些另外的字跡所寫的都是同一個內容:我叫×××,現在是××演講團的預備成員,在不久的將來就要登上講臺,成為一名演講新秀。請與我聯絡。

在信的旁邊還有一種娟秀的字型寫著:“我是你朋友的妻子,我並不認為自己的才能比他差,幹這項工作絲毫沒有提高我的身價,反而對我是種犧牲。我是出於一種正義感來乾的。如果你也是一個有正義感、有才氣的人,你應該收拾起行李馬上來到我們這裡。假如你有決心脫離庸俗的、窒息人的環境,這可是唯一的機會了!來這裡之後,你會感到耳目一新,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頭。比起這種崇高的榮譽感來,你那小小的詞典又算得了什麼呢?我一貫認為,平庸的環境可能使人產生殺人的衝動,但這種衝動又是極其無力的,不知你有沒有同感。”

那個女人的話使我十分震驚,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翻來覆去地讀這封信,在心中揣測他們究竟是怎樣一個演講團,為什麼他們這麼有市場,觀眾對他們如此著迷。

我的朋友又迫不及待地寫了好幾封信,每封信都是大吹特吹,說他們已經紅得發紫,飛黃騰達了。從那些雜亂的筆跡看起來,根本不是我的朋友在給我寫信,而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會議記錄。可以想象他的家裡每天都是高朋滿座,開不完的討論會。看完信,我激動不已地在家裡踱來踱去,一夜沒睡。後來我就收拾起行李,以父母生病的藉口向出版社告了假,搭上了北去的火車。

雖然朋友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宣稱,演講團的全體成員將在站臺上恭候我的光臨,但當我佇立在北風凜冽的站臺上時,明白自己又一次上當了。我掏出朋友的新地址,叫了一輛很舊的計程車。車子又一次在小巷裡七彎八拐的,最後停在一張破舊的大門旁,這時我才如夢初醒,發覺自己又到了上次的老地方。我的腦子給攪得稀亂,我懷疑自己錯將上次的地址給了司機,不料司機冷笑一聲說道:“沒錯,這個地址就是那個地址,這條街有兩種不同的街名,實質上一樣。又因為這裡很少有人來住,所以誰也不來過問地名混亂的事。亂就讓它亂去,有人還亂中謀利呢!”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瞟我一眼,弄得我臉上發燒,慌張中多給了他兩塊車錢。“你要小心自己。”他伸出頭來說了一句,然後發動了車子。看著遠去的車子,我惴惴地想:“他也在亂中謀利。”這樣心裡就平靜了好多。

還是那間破屋子,一進門就看見他給我的沒寫完的信堆在過道的窗臺上,信的旁邊橫七豎八地擺了好多筆,大概是來一個人就在信上畫幾筆。黑糊糊的房間裡坐了三個人,他們是我的朋友,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他們正在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完全不介意我的到來。終於他們喝完了,我的朋友站起來,沉著臉,問我:“你是抱著賺錢和出名的打算來的吧?對不起,我們不能這樣輕易地接收你。這不是太戲劇性了嗎?一個普通的熟人跑來,我們讓他和我們平起平坐,大家一起出風頭。不,你必須要透過一系列的考驗,才有資格參加,別以為你上了兩次臺就算正式成員了,還差得遠呢!我們這裡可不喜歡平均主義。”

另外的兩位都皺著眉頭,很不歡迎我的樣子。

“你們寫信請我來的。”我忍著一肚子氣說道。

“寫信?”朋友哼了一聲,“寫信又怎麼樣?誰會沒有一點點嗜好?我的嗜好正好是寫信,你也有你的嗜好的。一個人,總該有自知之明!”

朋友的妻子和教授臉上的表情越來越不耐煩了,最後他們霍地站起來向外走去。朋友也跟著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暫且在家反省一下自己的急躁情緒,過幾天我們會叫你一道去作報告的。”

一連幾天,我像個流浪漢一樣在街上閒蕩,他們根本不過問我幹些什麼,他們忙得很。每天晚上,這三個人聚在一盞骯髒的燈下熱烈地討論,討論完了就數白天所賺的錢,各人眼裡都射出貪婪的光。這時總有一些人從外面魚貫而入,手裡拿著小本子,將他們在這間房子裡聽到的一些怪話記在本子上,記完後便一個接一個地溜走,大約是出去傳播資訊去了。這個過程中,會有一個或兩個神情不安的人站在過道里的那張桌子邊,在我的朋友寫了一個開頭的那封信上亂畫,東一句,西一句,原來我的朋友每天寫信,原來他給我的信就是這樣寫成的。我不禁啞然失笑,從心裡感到這位朋友的深不可測。那些人可不這樣想,他們胸有成竹,隨便揮筆在朋友的句子上亂塗亂改,還故意多寫出幾個驚歎號與破折號來,那種庸人嘴臉真把我氣壞了。而我的朋友根本沒注意到他們,他一心想的是錢,還有鬼知道的什麼事。他數完錢就左右環顧,像在思忖將那一大疊票子放在什麼地方為好似的。

過了幾天的一個早上,朋友沒起床。當我從隔壁房裡推開門進到他房裡時,發現教授和朋友的妻子已經走了,朋友說他今天不想去,因為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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