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1 / 8)

痕在他那間有些簡陋的木板房裡睜開眼,打著哈欠,悔懊之情又一次湧上心頭。近十年來他幾乎每天都為這種心情所籠罩。這一次是為昨天下午出去找野菜的事。

山就在對面,痕沒事就愛去那裡面,有時是去撿點蘑菇野菜,有時只是看來看去。昨天下午天高氣爽,颳了幾天不息的風突然靜了下來,痕無端地覺得自己應該去山裡轉一轉了。他記起前不久吃的那種稱為“野藠頭”的野菜,十分爽口,於是提了一隻小籃邁步出門。

上山的小路又陡又窄,而且僅有一條路。痕攀住路邊的亂藤和野草往上爬,畢竟已年近五十,動作不那麼利索,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了。正要在草叢裡坐下,抬眼看見前頭有一打補丁的屁股出現,從身影看那人似乎比他老得多。痕重新邁動僵硬的兩腿,緊緊跟上,一直到了山頂,才大汗淋漓地與那老者一同停下。

老者的樣子並不好看,三角眼,無眉,一臉賊相,手執一把明晃晃的鐮刀,使痕不由得顧盼四周,打了個寒噤。

老者盯著痕的眼睛說道:

“在這荒山野地裡,如果我殺了你,然後挖坑埋了,上面鋪些亂草,便便當當,完全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認識你,對你這種人早厭煩了。過去我們一年當中至少有一、兩次謀面,有時在路上,有時在人群裡,難道你就這麼健忘?我真的對你這種人厭煩了。”他揚了揚手中的鐮刀,威脅地向前跨了一步。

“你並不要殺我,”痕故作鎮定地說,雖然腿子禁不住打抖,“你這麼大的年紀了,殺起人來也費力,更不要說埋一個人了,何苦呢?我對你又毫無妨礙,我差不多等於水面上的一個氣泡,山上的一棵草(他一急就亂打比喻)。真的,我只是今天下午出來找野藠頭作菜吃,完全沒想妨礙你,你看,這是我挖野菜的籃子。”他覺得自己後面一句話簡直有些故作天真的味道,隨之好一陣後悔。

“那麼我就饒了你。”老者收了鐮刀,仍然盯著他看,臉上不無鄙夷之色。“像你這種人,膽量這麼小,對自己的性命又看得特別要緊,根本不該來這種地方。你該聽說過最近兩天老虎吃人的事了吧?這一帶有三隻華南虎出沒,吃了兩個壯年人,還是好好呆在家裡為妙。剛才我看見你爬山的模樣了,窘迫得很啊。這是何苦呢?你看見天氣好,風又停了,於是就不安分了,跑到這山上來。你們這種人總是這樣不安分,膽子又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緊得不得了。如果在前面的草叢裡被人捅一刀子,或用那種砍柴的鉤刀勾一塊肉下來,你會作何感想呢?這種事輕而易舉……”

他還在說下去,痕幾次抬腳要走,又懾於他眼中的兇光沒敢動挪。

“請問你的家在什麼地方?”痕卑屈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

老者不屑於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道:

“……乾脆就呆在家裡不要動,到村子裡打油買米之類的事全讓你老婆孩子去幹,出頭露面是十分危險的。看見山下那口塘了嗎?有個和你差不多的人每天在塘邊溜達,結果上星期中了埋伏,夾子夾住了他的腳,敗血症完蛋了。我親眼看見獵人安放的夾子,那人就藏在路邊,這類事層出不窮。你以為我在恐嚇嗎?”

痕呆立原地,老者首先走掉了。

他神情恍惚地從原路下山,東張西望,連一株野藠頭也沒找到。抬頭看看,滿天亂雲,太陽光也不似出來時那般亮,一隻啄木鳥叩擊樹幹的聲音竟使他毛骨悚然了好一陣。直到下了山才看見幾株野藠頭,連忙彎下腰採了放進籃子,葉子黃黃的、瘦瘦的,完全不能做菜。

下了山,看見熟悉的田野,和村裡的農夫,才又懊悔根本不該去採野菜。如果做些別的,比如說,坐在塘邊釣魚,不就遇不上那兇惡的老頭了嗎?說不定還釣上一條魚了呢!而現在,無故地被驚嚇了一回,又沒采到野菜,完全是自己的錯誤。他這樣打比喻時,忘記了自己從來不喜歡釣魚的事實。

回到家,女兒正從學校回家,高興地說:“爸爸去秋遊去了呀!”

痕慈祥地笑了笑,他當然不會將遇見一個惡人的事告訴任何人,免得講完了又後悔。他將手中的籃子往門角一扔,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編草蓆。

現在痕一邊穿衣一邊想:那老者的話究竟有幾分是真的呢?如今外面殺人的事真有那麼多嗎?這些年來,他已習慣於不去別人家裡了。除了去沒人的山上,一月一次到村裡買米,買煤,偶爾為家裡買些笨重的東西,他基本上是坐在廳屋裡編草蓆。他給自己做了規定:每天六小時工作,三小時吃飯,三小時看“編織技術”,四小時“閒散”,八小時睡眠。有時也有客人來,自己村子裡或鄰近村子裡的人。每逢來了人,他總不免本性難改,一個勁地吹起牛來,將自己編草蓆的技術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手。這種時候,客人毫無例外地乜斜著眼,很不耐煩的神氣,痕則提高了嗓門,硬著頭皮吹下去,心裡恨不得給客人一記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憤怒地關上門,吩咐妻子:“以後不要放這傢伙進來,就說我不在。”仍坐下編草蓆。

客人一天天少下去,痕也習慣了。

只有景蘭每月來一次。景蘭是痕最老的朋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景蘭談話十分講究藝術,拐彎抹角,朦朧而晦澀。他將痕稱為“了不起的織手”,“非凡的創新者”等等,但從不使用“世界之最”這類字眼。痕注意到了景蘭的態度,有點耿耿於懷,但還是與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蘭剛來的時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時候痕卻十分憤怒,將門“砰!”地一關。

剛吃完早飯,景蘭就來了,來了便坐下。

“聽見老虎吃人的事了嗎?”景蘭開口道,狡詐地眯著眼,被太陽曬黑的雙頰不停地咀嚼什麼東西。“傳得滿村風雨呢!”

“我是從一個惡人口中得知的,那傢伙用一把手槍抵住我的後腦勺,給我講了這件事。”痕不知不覺瞎編起來,“如今我對出門的事越來越厭倦了,真噁心啊。你想,我不過是去那邊山上散一散步,就遇上歹徒,那傢伙一直尾隨我,後來看見沒什麼油水可撈,才悻悻地走了。這樣的世界,出門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真不該出去,可是每月還要買米買煤,你有什麼辦法呢?我儘量避開熟人,現在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可是還有收房租的,他每月來找你,和你談編織方面的事。”景蘭挑釁地說道。

痕不由得皺了皺眉,記起上次吹牛的事。

“是的,那蠢貨的確和我談過,那又怎麼樣,很多人都和我談過,我說了同樣的話,對你也沒什麼例外。我想說便說。”他忽然大發脾氣了。

“我是很欽佩你的技術的,我缺乏你的才能。”景蘭心平氣和地說,末了又加一句:“我聽說老虎專吃膽小的人,如果迎面走上去,它們反而不感興趣了,有沒有這種事呢?這村裡什麼樣的說法全有。”

“惡人用的是一支‘五四’手槍,還蒙著面。你想,我不過去散散步,這世界真險惡啊。我現在有時很討厭別人來我這裡,最好誰也別來。”

“像你這樣有本事的人總是有怪癖的嘛。我記起一件事了:你不反對我來你家吧?”

“你說到哪裡去了,當然你是例外。”痕連忙說,不自在地將手中的杯子在桌上推來推去,他的妻子連忙走過來說:“老景是例外,我們歡迎你來。”

一邊說著些外面的傳聞,景蘭又夾帶著重複了先前的老生常談,將痕稱之為“極有創造力的”之類,然後站起來告辭了。

這一次痕特別生氣,竟罵起老朋友來,而且用了“鑽營”這樣的字眼。

“你知道他為什麼總來嗎?”妻子說,“一個朋友告訴我,他來這裡是為了剽竊你的技術,最近他也編起草蓆來了。”

“我早知道他是個庸庸碌碌的傢伙,他如果學得會我這一手倒有救了。這傢伙骨子裡是個騙子。還記得我們和他是如何相識的嗎?就因為他騙了我們,我們才與他做朋友。”

“那你還理他?”

“因為習慣了。來了一個人,我便忍不住舊病復發,說起老一套來,其實誰又有興趣呢?他們都認為我發瘋了。”

“大家總是根據買賣做得怎麼樣來看人吧,你的草蓆賣得平平常常,當然只好孤芳自賞。你不要理那些人。”

“我什麼時候理過那些人了?你以為向他們吹牛就是理他們嗎?誰知道我心裡想些什麼呢?”

痕坐在家裡編了十多天草蓆,又要出去買米了。

走到村口,遠遠地便看見糧店門口排著長隊,村民們的臉面都一致轉向他來的方向。痕停住腳步,不想去加入那一夥了。但一想到家裡中午沒米下鍋,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

他排在最末尾,注意到大家都在躲躲閃閃地打量他,他也知道這是大家一貫的態度,可就是沒法習慣,於是翻著白眼看天。忽然,在隊伍的前方有一張十分熟悉的面孔閃了一閃,使他周身發起熱來。他連忙躲到前面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頭背後,避開那個方向的視線。那個人是誰呢?

匆匆地背了米往回走,邊走邊回憶,慢慢地記起了十多天前遇見的三角眼老頭。原來那人就在村子裡,為什麼他從來沒見過呢?也許他是誰家的親戚?怪不得他去買米時大家都朝他看呢!想起這事便使他有種非常討厭的感覺,幸虧這感覺的時間不長,因為他早就學會了“豁出去”的對付方法。走到村頭的茶館,將米放下來歇息。茶館老闆娘搭拉著眼皮,裝作沒看見他,他也裝作沒看見她,摘下草帽來扇風。

“痕師傅,他們說你在山上編草蓆,這是真的嗎?”一個嘹亮的少年的嗓音在背後響起,使他一怔。

“是有這回事,”他冷笑著回答,“還遇見一隻華南虎呢!”

“那它不吃你嗎?真可怕呀!”少年天真地瞪大眼。

痕知道他在演戲,這村裡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有這種古怪的本性。

“華南虎從來不吃膽小的人,你還沒有聽說過嗎?真是孤陋寡聞!”

“我的確有點孤陋寡聞。”少年嬉皮笑臉地走掉了。

老闆娘仍舊搭拉著眼皮在打瞌睡,痕盯著自己的兩條瘦腿發呆。

村路彎彎曲曲,兩旁的稻田黃燦燦的。他費力地走著,分明感到自己正在走進一個巨大的塑膠袋裡去,那袋子正在慢慢收口,裡面的氧氣還可用兩小時,所以他要節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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