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活裡沒有主角(5)(1 / 2)

我貓在家裡,打肥皂,搓洗液,等渾身都冒泡的時候,再一擰水龍頭,停水了。於是有種一個人吃麵,剛沒吃幾口就被紅油辣到眼睛,去廁所裡沖洗,一轉身兒服務員就把麵碗兒給收了的孤獨。

百無聊賴,一邊等著水來,一邊瞎琢磨自己正在乾的這事兒,神經發散的人都有這毛病,擱哪兒想哪兒,路上撿著一分錢,走路踩著狗屎,都能攢成一篇文章。

洗澡是個廣而概之的大詞兒,說白了只要是拿水洗身,都能用這稱呼。只不過因為方式不同,叫法兒也略有區別。

冷水熱水往浴缸一兌,香精花瓣兒一撒,人往裡一躺,這就叫泡澡,舒心解乏,還洗得乾淨,唯一麻煩的就是水得勤快著換。

踢完球跑完步,大汗淋漓,花灑一開嘩啦啦涼水澆頭,這叫沖澡,也叫沖涼兒,不在乎到底洗沒洗淨,求的就是個爽快。

至於搓澡,說起來就顯得有些特立獨行了。不單單是一人的活計,擦背抹身搓灰洗泥,講究的是協調搭配,一人享受必有一人受累,洗的人享受,搓的人受累。但享受的前提是,負責搓的那位師傅手藝得精,要不然享受不成,反而成遭罪了。

轉念想想,二十年前,我就遭過這罪。

彼時我還住在紡機廠大院兒的筒子樓裡。

那是1958年建成的老廠,和隔壁的棉紡廠一起,屬於工業地段特有的工作家屬雙區。工人工廠,老師學校,孩子大人,混居在一起;小賣部副食店,早點攤理髮館,菸酒行澡堂子,雜糅成一塊兒,瀰漫著上個世紀特有的生活氣息。

當時我們家住的說是單位分房的宿舍,其實就是舊廠房改建的,壓根兒沒往便民舒適上考慮,倆大人加一孩子擠在四十平方米不到的小窩裡,沒廁所沒廚房沒浴室,幹什麼都得去公共的地方。

搓澡,也得去公共大澡堂。

我廖天野地東跑西顛一整天,成了泥猴兒,一到晚上,我娘她老人家下班,就把我擒住,押往“刑場”。公共澡堂就是受刑地,監斬官就是我娘。

倒提蔥式手法,扥著我兩小腿兒就起來了,死拖硬拽往澡堂里拉,還是往女澡堂拉。

那時候年歲還小,下半身發育不成熟,一起沐浴的姐姐阿姨也不避嫌,反而跟著我媽一起,幫著給我捯飭,她們輔助,主要還是我娘操刀。

我娘她老人家搓澡技術極其粗俗,一味追求大力出奇跡,像是我天生就帶著泥點子出生似的,非得把我全身都搓得通紅才肯罷休。

我估計她應該用的是“烏蒙磅礴走泥丸”的搓澡手法。

她越狠搓,我就越反抗,隨之而來的是更加雄渾的力道,這種類似自由搏擊的搓澡,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後來隨著搬家和年歲增長,再也沒機會體驗了。

前些日子我喝醉酒了打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迷迷瞪瞪地把舊家的地址報了一遍。那司機估計是個一根筋,把車開到那一片殘垣斷壁的地方,想都沒想就把我撂下了。

夜風吹拂,酒醉稍醒,攀著裸露的鋼筋,踩著遍地的石塊,環顧熟悉卻又陌生的一切,於是感慨萬千。

紡機廠沒了,只剩下磚塊碎瓦。

整個社會都在洗牌,覆巢之下無完卵。城市圈火速炸裂,拆遷搬離,舊樓房轟隆一聲倒下,又噌噌地躥起新的,計劃經濟下的老百姓不見了蹤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散落天涯,而原有的焦土之上,市場經濟的新寵正在茁壯成長。

我去過的女澡堂都瞧不見了,放眼望去,我甚至不記得它具體是在這片破敗廠區的哪個位置了。

人總是會恍然間領悟到自己曾經錯失的幸福,小時候去女澡堂洗澡,意識不到那是什麼地方,等明白那是什麼地方的時候,已經不能去女澡堂洗澡了。

心裡有點兒馬不停蹄的憂傷。

我媽的搓澡技術自然不能與澡堂子裡的搓澡師傅相提並論,這就跟家庭小炒比不上酒店師傅的烹飪一樣,必然是人家更專業。別瞧著自己這邊捨得用水,下得了力氣,可搓澡師傅有手法,哪兒輕哪兒重,按擠抹壓挑搓,都有講究。

搓澡這事兒,據說跟武術一樣,也有傳承和派別。歷史上,搓澡手法有南北之說,南派主要集中在淮揚一代,鼎盛於明清時期,後來雖然逐漸衰敗,但從民國十里洋場起,又有起色,到了現代改革開放以後,人們又開始追求享受,終又盛行。這南派的技術講求的是四輕四重四周道:輕者,喉乳肋小腿;重者,背膀臀大腿;周到者,手夾腳丫腿根腋下。以掌搓、魚際、指搓三大手法為主要施展,要是女技師使來,渾不知要迷倒多少英雄好漢。

當然,所謂南派搓澡,我只是耳聽,自己並沒有親身見識過。

真要論起來,我見得最多的還是北方式樣的搓澡。但要談自己的感受,好像沒覺著有什麼絕技,都是在澡堂子裡先用水洗了身子,然後坐在小板凳上,師傅先伸二指,分列頭部兩側,緩緩按下,再伸餘下幾指,分按要穴。除此之外,無非是按部就班的,脖子膀子後背,再無其他稀奇。

不過我對北派搓澡技術的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遭到了我爹的嚴厲批評。

他說我是沒趕上搓澡業發展的黃金時間,現在家家戶戶都有熱水器,去澡堂子的人越來越少,裡面的師傅也不會正經東西,都是糊弄人的。

上個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那才是澡堂子裡搓澡高手扎堆兒的時代。他提到自己二十多年前回涿州老家探親,被親戚帶到一家洗澡堂子裡,真真正正感受了一回搓澡的藝術。

一般澡堂子起名大多和水有關,什麼碧波池、南海浴所……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個腔調。但涿州這家並不,而是簡單仨字兒“搓澡唐”,拿一銅色板子蘸著調色刷了,就這麼懸在澡堂門口。既是主人的名號,這唐又和“堂”諧音,通俗易懂。

任何行當但凡幹出了名堂,老闆的名字自然就忘了,全拿職業代替,泥人張烤肉季布鞋劉,還有這個搓澡唐,都是如此。有這仨字兒在,就是信譽的保證。

聽長居當地的親戚介紹,這家店主,祖上就是幹搓澡一行。

民國年間,這搓澡唐就已經在涿州開張了。老唐本是天津碼頭跑活兒的夥計,等到了而立之年,就從船幫退下,想著過正經營生,他琢磨自己還有把子力氣,心想幹脆就開個澡堂吧。他跟著船幫走南闖北這麼多年,既見識過京津的磅礴大氣,也感受過揚州這樣的溫婉賢淑,兩者融會貫通,自然有了妙手。甫一開張,客便如過江之鯽,人們都誇搓澡唐的手藝人間沒有,彈捶按點刺揉蹭,一趟套路使下來,能讓人千百毛孔都開了,這搓澡唐哪兒是搓澡啊,那活似個神仙手!一時間,涿州出了個搓澡唐的訊息漫天飛,無論是北上的鉅富還是南下的豪客,大多要在涿州停留,感受一下搓澡唐的手藝。老唐樂開了花,擴店招人,手把手教徒弟,生意是越來越紅火。

但好景不長,日本人騎著大馬進了華北。

生意蕭條還是其次,關鍵是這條小命還不一定保得住。老唐也戰戰兢兢,閉了門戶,反正之前掙了不少,至少餓不死,想著等形勢好點兒了,再開張也不遲。

這時局,慢慢熬吧!

搓澡唐想得很好,世事卻不盡如人意。1943年底,日本兵拿槍托砸開了他家的門,“請”他走一趟,“太君”要讓搓澡唐給伺候著搓搓背。

老唐聽了這話,渾身打了一哆嗦,他擠出笑臉央求日本兵給他點兒時間跟家人交代幾句。等他扭臉進了裡屋,老婆孩子早已哭成一團,老唐卻鎮定地說,這一去估計就回不來了,咱們家東面炕下埋著些東西,除了錢財還有一本書,上面記著這麼些年學會的搓澡手法,以後孩子要是大了,想學就學,不想學就燒了。

三言兩語說完,搓澡唐灑脫出門而去,從此再沒回來。

後來涿州城裡謠傳,搓澡唐的手藝太好,日本人直接把他扣押下來,到鬼子兵敗的時候,帶到日本去了。也有人說,最後沒把老唐帶走,鬼子逃跑的時候,一槍給他崩了。

人們以為這搓澡唐就這麼完了!

誰曾想,時隔數十年後,搓澡唐的孫子又在涿州城開了一家搓澡堂子,掛的還是原來的老招牌。

有健在的老人聽說搓澡唐又開張了,於是匆匆趕去,想瞧瞧是不是原來的“神仙手”。半晌後,老人悠悠然走回來,家人笑著問,還有那麼神嗎?老爺子不答話,猛灌一口燒酒,清冽酒水滴在花白鬍子上,炎炎夏日,半躺陰涼竹椅上,終於吐出兩個字:神了!

我爹也是被家裡的老人帶去搓澡的,聽他言語,這搓澡唐確實有非凡之處,拿手掌心置於面板上,四指緊貼面板,以掌心為軸,分為兩側轉動打圈揉搓。

只用單掌,就能把身上帶骨節的地方,像什麼肘部、手腕部凸起、膝部、腳腕、肩頭全都蹭得乾乾淨淨。

之後再伸雙掌,右手用力挺成平面置於面板之上,掌心平面用力,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處,施力壓住右手,左右、上下來回推拉,動作平、直、慢、重。

皮鬆肉顫骨酥,當得起“舒坦”二字。

不過那店現在也沒了,我爸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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