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 慄(2 / 4)

小說:在細雨中呼喊 作者:餘華

“去把垃圾倒掉。”

我們的詩人端起那滿滿一簸箕垃圾時,顯得喜氣洋洋。他誤以為勞動能使自己平安無事,可他回來後那女人就毫不客氣地對我說:

“你回去吧。”

然後就關上了門。我聽到裡面響起了大人訓小孩的聲音。這個身為妻子的女人,當然明白被自己訓斥的人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於是我聽到了讓我瞠目結舌的訓詞,訓詞裡充斥著唐詩宋詞現代政治術語流行歌詞等等不計其數。其間穿插著丈夫虔誠的話語:

“說得好。”

或者:

“我茅塞頓開。”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慷慨激昂,事實上那時候她已不是為了訓斥她的丈夫,純粹是為了訓斥本身。她的聲音向我顯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絕之中。

在這種女人長裙籠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設想。即使能夠忍受鼻青眼腫,那也無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絕。

這個女人最為嚴厲的表現是,將她丈夫寫下的懺悔書、保證書、檢討書像裝飾品一樣在屋內牆上佈置起來,讓丈夫的朋友來到時先去一飽眼福。最初的時候,我的朋友在那時總是臉色鐵青,時間一久他也就能裝得若無其事了。他告訴我們:

“死豬不怕開水燙。”

他曾經說:

“她不僅在肉體上,還在精神上無情地摧殘我。”

我問他:“你當初為何要和她結婚?”

“我當初怎麼知道她是個潑婦?”

我和其他朋友勸告他離婚的話,到頭來他都會向妻子和盤托出。他對我們的出賣,使我們每人都接到一個女人充滿威脅的電話,我得到的詛咒是,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將暴死街頭。

十五歲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後換衣服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奇怪的變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現了幾根長長的汗毛,使我還在承受那個黑夜舉動帶來的心理重壓時,又增加了一層新的恐慌。那幾根纖細的東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來到我光滑的身體上。我當初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們很久,我找不到合適的態度來對待它們,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過去的無憂無慮。

當我穿越陽光走向學校時,四周的一切都展示著過去的模樣,唯有我的身體變了。一種醜陋的東西那時隱藏在我的短褲裡,讓我走去時感到腳步沉重不堪。雖然我討厭它們,可必須為它們保守秘密,因為我無法否認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隨後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長。我是在夏天脫下長褲時發現這一點的,當我穿著短褲去上學,腿上明顯的汗毛因為無處躲藏,讓我感到自己狼狽不堪。只要有女同學的目光向這裡望來,我就會坐立不安。儘管第二天我就將腿上明顯起來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總是擔心曹麗已經看到它們了。

那時班上有位個子最高的同學,他腿上的汗毛已經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著它們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為這位同學擔憂,當我偶爾發現女同學的目光注視著他腿上的汗毛時,這種擔憂就變成了針對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將來到的一箇中午,我很早就來到學校。那時教室裡幾個女同學的高聲說笑,使我缺乏足夠的膽量走進去。直到現在,當一個屋裡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時,讓我獨自進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麼多目光同時注視著我,我將驚慌失措。當時我是打算立刻走開的。可我聽到了曹麗的聲音,她的笑聲緊緊攥住了我。然後我聽到她們問曹麗喜歡哪個男同學,她們的大膽使我吃了一驚。更使我吃驚的是曹麗並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聲音流露出明顯的喜悅,她要她們猜一猜。

我當初的緊張使我的呼吸變得斷斷續續。她們說出了一串人名,有蘇杭也有林文,這些名字都和我無關,她們對我的遺忘引起了我的憂傷。與此同時,曹麗的全部否認給予了我短暫的希望。很快當一個聲音說出那位擁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學時,曹麗立刻承認了。我聽到她們共同發出的放聲大笑,在笑聲裡一個聲音說:

“我知道你喜歡他什麼。”

“喜歡什麼?”

“他腿上汗毛。”

曹麗的申辯使我後來很長時間裡都對這個世界迷惑不解。她說他是男同學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離開教室,我在獨自走去時,曹麗放肆的笑聲總是追蹤著我。剛才的情景與其說讓我悲哀,不如說是讓我震驚。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顯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樣的容貌。那位高個的同學,對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學,寫作文時錯字滿篇,任何老師都不會放過對他的譏諷,就是這樣一位同學,卻得到了曹麗的青睞。恰恰是我認為醜陋的,在曹麗那裡則充滿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邊,獨自站立很久,看著水面漂浮的陽光和樹葉,將對曹麗的深深失望,慢慢轉化成對自己的憐憫。這是我一生裡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滅。

第二次的破滅是蘇宇帶給我的,那就是關於女人身體的秘密。當時我對女性的憧憬由來已久,可對其生理一無所知。我將自己身上最純潔的部分全部貢獻出來,在一片虛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這個形象在黑夜裡透過曹麗的臉出現,然而離性的實際始終十分遙遠。那時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麗無比的女性形體在黑暗的空中飛舞。

這是從那本擺在蘇宇父親書架上的精裝書籍開始的。對蘇宇來說精裝書籍他十分熟悉,可他對這本書的真正發現還是透過了蘇杭。他們離開南門以後一直住在醫院的宿舍樓裡,蘇宇和蘇杭住樓下,他們父母住在樓上。父母給這對兄弟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是,用拖把打掃地板。最初的幾年蘇杭負責打掃樓下,他不願意提著拖把上樓,這無疑會增加工作的難度。後來蘇杭突然告訴蘇宇以後樓上歸他打掃。蘇杭沒有陳述任何理由,他已經習慣了對哥哥發號施令。蘇宇默默無語地接受了蘇杭的建議,這個小小的變動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蘇杭負責樓上以後,每天都有兩三個同學來到家中,幫助蘇杭在樓上拖地板。於是在樓下的蘇宇,便經常聽到他們在樓上竊竊私語,以及長吁短嘆的怪聲。有一次蘇宇偶爾闖進去後,才瞭解到精裝書籍的秘密。

此後蘇宇和我相見時常常神色憂鬱,他和我一樣,對女人的憧憬過於虛幻,實際的東西一下子來到時,使他措手不及。我記得那個晚上我們在街上安靜地走動,後來站在了剛剛竣工的水泥橋上,蘇宇心事重重地望著水面上交織在一起的月光和燈光,然後有些不安地告訴我:

“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那個晚上我的身體在月光裡微微顫抖,我知道自己即將看到什麼了。蘇杭對我的忽視,使我對那張彩色圖片的瞭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對自己那次選擇站崗而後悔莫及。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蘇家樓上的椅子裡,那是一把破舊的藤椅,看著蘇宇從書架上抽出那本精裝書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張彩色圖片。

我當初第一個感覺就是張牙舞爪。透過想象積累起來的最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張彩色圖片面前迅速崩潰。我沒有看到事先預料的美,看到的是奇醜無比的畫面,張牙舞爪的畫面上明顯地透露著兇狠。蘇宇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我也同樣臉色蒼白。蘇宇合上了精裝書籍,他說:

“我不應該給你看。”

彩色圖片將我從虛幻的美好推入到實際的赤裸中去,蘇宇也得到了同樣的遭遇。雖然我將自己美麗的憧憬仍然繼續了一段時間,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時已經力不從心了。

當我再度想象女性時,已經喪失了最初的純潔,彩色圖片把我帶入了實際的生理之中。我開始了對女性的各種想象。雖然我極其害怕地感到墮落正在迅速來到,可純粹的生理慾望又使我無法抗拒。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看女性的目光發生了急促的變化,我開始注意起她們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過去那樣只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動。

我十六歲那年秋天的時候,城裡的電影放映隊時隔半年後又來到了南門。那時鄉村夜晚的電影是盛大的節日,鄰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著凳子趕來。許多年來,隊長的座位始終盤踞在曬場的中央,多年不變。我一直記得天黑時隊長拿著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揚威地走到曬場的神態。他坐下後,長長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擋住他的視線,也不管那人是誰,他就將竹竿伸過去在那人腦袋上敲打一下。隊長用竹竿維護他視野的寬敞。

孩子們一般是坐到銀幕反面,看著電影裡的人物用左手開槍,用左手寫字。我小時候就是銀幕反面的觀眾,我十六歲這年沒再到反面去觀看電影。那一次鄰村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這姑娘是誰。當時的擁擠使我來到了她的身後,我的目光就是擦過她的頭髮抵達銀幕的。剛開始我很平靜,是她頭髮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使我逐漸不安起來,那種暖烘烘帶著肉體氣息的氣味一陣陣襲擊著我。接著一次人群的擠動,我的手觸到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暫的接觸使我神魂顛倒。誘惑一旦出現就難以擺脫,儘管我害怕不已,還是將手輕輕碰了上去。姑娘沒有反應,這無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將手掌翻過來,幾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體稍一擺動,我就會立刻逃之夭夭。她的身體僵直如木頭般紋絲未動,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從而讓我手上接觸到的部分越來越燙。我輕輕移動了幾下,姑娘仍然沒有反應。我當時扭回頭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後站著一個高出一頭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膽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這時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在電影最為枯燥的時候驀然響起,顯得異常突出。正是這笑聲使我逐漸遞增的膽量頃刻完蛋。我當初擠出人群后,起先還裝得漫不經心,沒走幾步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我拼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張使我躺到床上後依然心臟亂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腳步聲接近家門,我就會渾身發抖,彷彿她帶著人來捉拿我了。電影結束後,紛亂走來的腳步更加讓我膽戰心驚。當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後,我仍在擔心著那位姑娘會找上門來。直到睡眠來到後,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對自身慾望無所適從時,蘇宇也陷入同樣的困境。與我不同的是,蘇宇因此解脫了南門生活帶來的心靈重壓。現在我眺望昔日的時光時,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蘇宇快樂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實如當時從水面上吹過的風一樣不可靠。當時我已經隱約知道一點蘇宇父親和寡婦之間的糾纏,卻不知道這事給蘇宇帶來的真正打擊。事實上當我與家庭的對立日趨明顯時,蘇宇則因為父親的舉動而開始了對家庭的驚慌。

蘇家搬來時,寡婦尚未衰老,這位四十歲的女人毫不掩飾她對蘇醫生的強烈興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慾行將過去之前,犯了那種喜新厭舊的在男人那裡隨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從她床上下來的都是腿上有泥的農民,蘇醫生的出現使她耳目一新。這個戴著眼鏡,身上總是散發著酒精氣息的文雅男人,讓寡婦恍然大悟地意識到,雖然有無數男人光臨過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種型別的。醫生的來到,讓寡婦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逢人就說:

“知識分子就是招人喜愛。”

公正地說,在那些迷戀醫生的日子裡,她起碼保持了有兩個星期的貞操,她不再來者不拒。她知道醫生都是講究衛生的,她不願意委屈醫生,勾引是從裝病開始的。當醫生得知寡婦生病向她家走去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婦床前,寡婦用痴呆的眼睛看著他時,他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醫生用一貫平靜的聲調問她哪兒不舒服,寡婦回答說是肚子疼,醫生請她把被子拉開一角,準備檢查。寡婦拉開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腳並用將被子掀到一旁,向醫生展覽了她赤裸的全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醫生驚慌失措。他看到了與妻子完全不一樣的身體,強壯無比的女人身體。他結結巴巴地說:

“不用,不用全拉開。”

寡婦則向他發出命令:

“你上來。”

那時醫生並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緩慢地轉過身去,並且同樣緩慢地往外走。寡婦的強壯身體,使他有些欲罷不能。

於是寡婦從床上跳起來,她的力氣使她輕而易舉地把醫生抱到了床上。後來的整個過程裡,寡婦始終聽到醫生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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