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小說:廢都 作者:賈平凹

孟雲房在三樓十八號按了門鈴,房間裡並沒有動靜,又按了幾下,聽見是柳月在問:“誰呀?”孟雲房說:“是我。”柳月說:“有事到營業廳吧,我現在有重要客人。”孟雲房趕忙說:“柳月,我是你孟老師!”門開了,柳月濃妝豔抹,幾乎讓他都不敢認了,叫道:“柳月,現在這麼難見的!你身上灑的什麼香水,就像洋人身上的味兒一樣,怪難聞喲!”柳月趕忙使眼色,悄聲說:“我這裡就有個老外的。”然後拿嘴努努那套間,套間門掩著,讓孟雲房進去了。大聲地說:“孟老師,把我出嫁了,你們就誰也不來看我了!今日是陪誰來跳舞嗎?”孟雲房說:“我瞎眼笨耳的,能陪了誰來?你莊老師近來心緒糟糕,我們就一塊出來看看柳月嘛!”柳月說:“來散心就散心,卻偏要說看我?莊老師他有什麼事心緒糟糕,柳月一走倒省他多少心呢!”孟雲房說:“你這沒良心的小猴精!”就把唐宛兒怎麼丟了,牛月清又如何走了,莊之蝶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說了一遍。柳月聽了,眼圈倒紅起來,問:“莊老師人呢?”

孟雲房說:“我們約好四點來這裡的,我在下邊舞廳裡怎麼也找不著你,等會兒他來了,你好好安慰安慰他,也勸他去你大姐那兒低個頭認個錯,重歸於好。”柳月說:“過了門我只忙著到這裡上班,總說去看看他們卻是沒空,好賴在這裡不被人下眼看了,還思謀著請了他們和你一塊來看看我的表演,沒想阮知非卻遭了人打,將這一攤子臨時交了我來張羅,才沒個空兒去文聯大院,他那裡竟出了這等事來!”

孟雲房說:“你說什麼,阮知非遭人打了?”

柳月說:“這事你不知道呀?阮知非是每天晚上營業完了來收款的。前日晚上突然一個人把他堵在樓梯口,問,你是阮先生嗎?阮知非不認識這人,來人說他是太平洋公司的秘書,公司要慶典,希望時裝模特隊前去助興演出。阮知非說這裡是正常營業,不外出演出的。來人就說他們經理在樓下的車裡,能見見嗎?阮知非便走下去,那小車裡果然坐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胖子伸出手來和阮知非握,手剛一觸到,阮知非就被拉得身子站不穩,那稱做秘書的就勢在後邊一掀,阮知非就進了車去,車嘟地駛走了。阮知非知道不好,抱了錢箱問人家這是幹什麼,那胖子一拳就打在他的眼睛上,墨鏡破碎了,鏡碴兒紮在他的眼裡,血當下流出來。那胖子說就是幹這個的,姓阮的,知道你是發了財了,可總不能讓我們餓肚子吧?向你借,你是不肯的,實在抱歉啊,只好這麼辦了!阮知非還在說,你們大白日搶劫,柳月可是我們歌舞廳的,你們知道柳月嗎?胖子說知道她是市長的兒媳怎麼樣?你錢已經掙夠了,留著這左眼再認我們嗎?一拳就又打在阮知非的左眼上。車開到南環路,他們把阮知非放在路上,逃得沒蹤沒影,虧得一個菜客發現了送到醫院,那兩隻眼睛就全放了水了!這事搖了鈴似的,你竟還不知道?大正爹也是發火了,要求公安局緝拿罪犯,公安局自然在城的四個門洞加派哨位檢查過往車輛,但沒有可疑的人。問阮知非,他也說不清那三個人的模樣。只提供到有一個胖子,小車是紅色的車。”

孟雲房聽得毛骨悚然,柳月還在說公安局現在四處緝拿罪犯,但哪兒就能很快破案?他不關心這些,忙問阮知非是住在哪個醫院,傷勢治療如何?柳月說是西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具體怎麼治療,她走不開,沒有去的。

孟雲房說:“這阮知非讓你臨時經營這裡倒是明智的,可你也得小心,這裡不比得當保姆。”柳月說:“流氓地痞要連市長都不怕了,就讓來吧,來了要多少我給多少,我才不像阮知非要錢不要命的。”孟雲房就笑了一下,拿眼示意套間屋,低聲問:“這老外是哪國人?你們歌舞廳還和老外做生意?”柳月說:“他是外語學院聘任的教師,能說幾句中國話,常來跳舞,我們就認識了。這美國小夥,你是不是見見?”孟雲房說:“我聞不得老外身上的香水味。他坐了多久了,怎麼還不走?”柳月說:“他沒事來聊聊的,美國人隨便哩。你是不是有什麼懷疑了?”孟雲房說:“你現在不比是小姑娘,是市長的兒媳了,多少人眼睛在看著你的。”柳月說:“我這麼大了,我是不會受騙的。”孟雲房看了一下表,已經四點了,就說他到樓下門口去等莊之蝶他們,等會兒一塊上來再說話吧。柳月就說她就不去接他們了,她很快打發老外走了,就騰出空來好好陪莊之蝶跳跳舞呀。孟雲房就從樓上直去了樓下門口。

但是,孟雲房在大門口等了半天,沒有莊之蝶他們的影兒,柳月送走那個老外也下來等,還是沒有見來。孟雲房心裡就操心了阮知非,提出他到醫院看看去,但叮嚀柳月,一旦莊之蝶他們來了,不要告訴阮知非捱打的事,免得大家又都玩不好,等他過會兒從醫院回來,打探個病情究竟了,再商量個日子,一塊去探視好了。柳月倒感動孟雲房的好心,也不敢到別處去,一直在歌舞廳等到天黑,莊之蝶沒有來,也沒有見孟雲房從醫院再回來,心裡就惶惶不安了一夜。

孟雲房去了醫院並沒有見到阮知非,醫生告訴說做過了換眼手術,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的。孟雲房得知已經手術過了,手術又特別成功,心下寬展,卻不明白阮知非雙眼裡放了水的,怎麼做換眼手術,眼睛是能換嗎?醫生說:“當然能換,你這隻眼什麼時候壞的?當時你怎麼不來做個手術呢?”孟雲房說:“我一個眼睛也就夠用了,現在大天白日的都有人敢搶劫,世事這麼瞎的,多一隻眼看著只會多生氣!”醫生卻生氣了,說:“你這同志怎麼這樣說話?!”孟雲房心裡說:這人不懂幽默。就忙賠了笑臉,問給阮知非換的什麼眼?醫生說:“狗眼。”孟雲房吃了一驚,叫道:“狗眼?那以後不是要狗眼看人低了?!”醫生哼了一聲再不理他走了。孟雲房落了個沒趣出了醫院,看著天色已晚,也沒再去歌舞廳就回了家。回到家裡,莊之蝶、夏捷、趙京五都在,而且還有個周敏,大家霜打了一般誰也不說話。孟雲房說:“嚇,我在歌舞廳等得腳都生出根了,你們竟紋絲不動還在這裡!我這麼大個人了,說句話是放了屁了,是耍弄猴子嗎?!”夏捷一指頭戳在他的額上,說:“嘿,我把你能恨死!”拉他到廚房裡去說話。

夏捷告訴孟雲房,他們搓牌到三點四十分,才起來要走呀,周敏一腳踏門進來。周敏是從潼關回來的,他並沒有救得唐宛兒出來,而自己額頭上卻貼了塊大紗布。大家見他狼狽,就知道在潼關打了架了,問幾時到的西京,為何不來個電話讓去車站接的?周敏卻說他已經回西京兩天了。莊之蝶說:“回來兩天了?兩天了怎麼不聲不吭的?”周敏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給大家說。”倒嚷叫著打牌呀,讓他也打一圈的。莊之蝶當下氣得烏青了臉,說:“周敏,你就是這個樣子回來啦?大家日夜眼裡盼你回來盼得要出血,你回來了兩天不閃面,見了面就是這副嬉皮笑臉樣?你告訴我,唐宛兒呢?”周敏倒被唬住了,說:“我沒有救了她。”莊之蝶說:“我知道你救不回她,那她的情況你也不知道嗎?!”周敏才說他回到潼關,潼關縣城幾乎一片對他的唾罵聲、嘲笑聲,他白天就不敢出現在街頭。委派了幾個哥兒們在唐宛兒家周圍打探訊息,知道唐宛兒被抓回後,丈夫就剝了她的衣服打,打得體無完膚,要她說句從此安心過日子的話來,但唐宛兒總是一聲不吭,不說過也不說不過,那丈夫就又用繩索捆了她的手腳去強姦她,一天強姦幾次,每次又都性虐待,用菸頭燒她的下身,把手電筒往裡邊塞……這麼才說著,莊之蝶眼淚就嘩嘩下來。周敏卻笑道:“罷了,甭為她流眼淚了,咱今輩子可能再也見不上她了,也得學會慢慢忘掉她。”於是繼續往下講,說他曾經派一個他認識、那個丈夫也認識的人去見唐宛兒,因為他已經在法院找人說妥,只要唐宛兒寄來離婚申請,管她丈夫同意不同意,都可以幫忙解除婚約的。但派去的人見不上唐宛兒,她是被反鎖在後院的一間小房子裡。周敏說他實在忍受不了,終於在一個黃昏戴了一頂草帽闖進了那家。那丈夫早防了他去,在家養了四個打手的。他一進門,他們就緊張了,雙拳提起,怒目而視。他說:“我不是來打架的。”先在桌前坐了,從懷裡掏出一瓶酒來,吆喝拿了杯子來喝吧。那丈夫瞧他這樣,也就開了幾瓶罐頭當下酒的菜,六個人喝了起來。

周敏先說:“兄弟,事情鬧到這一步,咱們談談心吧。宛兒跟我去了西京城,我知道她是和你沒有解除婚約的,但我愛她,她也愛我,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既然從西京偏要尋她回來,尋她回來也便罷了,可你也該留一句話的,害得我為宛兒操心。”那丈夫說:“話這麼說了,我是粗人,咱也就月亮地裡耍鋤刀,明砍!你是潼關城裡的有名人物,可我也是牆高的一個男人,你讓我戴了這麼久的綠帽子,我全忍了,現在能坐在一起,我不罵你,也不打你,我只求你不要再來找她了。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該看在孩子的份上。”周敏說:“你在求我?”那丈夫說:“我在求你。”周敏說:“可我怎麼能饒過你呢!你把她用繩索綁回來,打得她死去活來,又那麼著去性虐待,她是做你的老婆還是你的一頭牛一匹馬,愛情是這麼強打出來的嗎?”那丈夫說:“這你不用管,她是我的老婆,我怎麼教訓她旁人管不著的。”周敏說:“我就不許你這麼對待她!你要過,你好好待她;你要折磨她,你就去離婚。”那丈夫說:“我死也不離婚!”周敏說:“那好吧,你求我,我也求你,你讓我見她一面。”周敏是代寫了一封離婚申請的,他只要見到唐宛兒,讓她在上邊籤個字按個手印,他就可以把離婚申請送到法院的。但那丈夫不允許見,雙方就爭執起來。周敏強行要往後院去找,旁邊的打手一棒便把周敏打倒了,叫道:“打!打這個流氓無賴,他是到這裡鬧事的,打死了咱也不犯法!”四個人撲上來就拳腳交加。周敏一下子跳上桌子,左右兩腳踢倒了兩個,那丈夫又抱住了他,他抓了那丈夫的手就咬,當下咬得骨頭白花花露出來,但他的額上也同時被另一個人用酒瓶砸出個血窟窿。打鬧聲驚動了四鄰八舍,周敏見狀,將草帽戴在頭上,滿面流血地回家去了。回到家他就睡了,羞愧得三天三夜不出門。第四天得知娘在街頭開的小雜貨店也被那丈夫一夥兒砸了玻璃櫃子,他從床上撲起,又要去拼命。是爹和娘抱住了他,求他讓他們安生,說為一個女人,滿城風雨了,誰個不說是你拐人家老婆,父母出門在外也被人指了脊樑,就是他們砸雜貨店,圍看的人那麼多,也是沒人幫咱說話嘛。如果再去鬧事,那你就等於把你爹你娘活活殺了呀!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什麼人戀不得,偏偏稀罕人家的老婆?你這麼大的人了,一般人都是開始供養爹孃了,我們不指望花你一分錢,不掛你一條線,可你也就不要讓我們再為你操心啊,孩子!周敏聽了爹孃的話,火氣漸漸消了,又睡了七八天,就回西京來了。

孟雲房聽夏捷說過了事情的原委,心情也很是沉重,從臥屋出來,只是到冰箱裡往外拿酒,說:“唐宛兒沒回來,沒回來也好;周敏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今日我也想喝喝酒吃吃肉的。夏捷,你去街上野味店裡買四斤狗肉來。”夏捷說:“吃狗肉喝燒酒,你讓大家都上火呀?”孟雲房說:“讓你去你就去嘛,話咋這麼多的?!”夏捷就去了,大家還是沒有說話。周敏說:“你們怎麼不說話了?唐宛兒是我的女人,我都不悲傷了,你們還傷什麼心?世事如夢,咱就讓這一場夢過去罷了,咱還是活咱們的人。”莊之蝶伸手就把酒瓶拿過去用勁啟瓶蓋,啟不開,周敏說讓他來,莊之蝶卻拿牙咬起來,咬得咯吧吧響,咬開了,自己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起來。這麼一瓶酒你一杯我一杯咕咕嘟嘟都往口裡倒,夏捷買了熟狗肉回來,瓶子裡只剩有一指深的酒了。孟雲房就又取了第二瓶來,夏捷卻說:“雲房,你知道不,野味店裡人都在說阮知非被人綁了票,兩隻眼都放了水!?”孟雲房就給夏捷使眼色,但孟雲房擠的是那隻瞎眼,夏捷沒在意,還在說:“他們還在說醫院給他換了狗眼。狗眼能給人換嗎?”趙京五、周敏都驚得停了酒杯。孟雲房卻一直看莊之蝶,莊之蝶一連打了幾個嗝兒,卻一言不發,端起酒杯喝得更猛了。他說:“之蝶,你還能行吧?”莊之蝶沒有言語,還在添他的酒。夏捷說:“讓人喝酒又捨不得酒啦?喝醉了咱這兒有的是床哩!”孟雲房說:“那就喝吧,喝!阮知非遭人搶劫倒是真的,我也去醫院了一趟。他也是活該要遭事的,發了財,又愛顯誇,今日贊助這個,明日贊助那個,自然有人要算計了他。來,之蝶,我今日也豁出去醉的,乾了這杯!”莊之蝶眼睛紅紅的,站起來卻說:“我要回去了。”說完竟起身就走。大家都愣起來,也沒有敢說留他的話,直看著他趔趔趄趄從門裡走出去了。孟雲房兀自把那杯酒喝下去,一隻好眼和一隻瞎眼同時流下了兩顆眼淚。

莊之蝶那晚回來,一進門就倒在地板上醉了。翌日早晨醒過來,只害著半個頭痛。幾天裡就吃止痛片,吃泡麵,不出門戶。這期間,孟雲房不再見他過來喝酒閒聊,就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他發氣功調理,明明看見防盜鐵門開著,再敲木板門就是不開。走到大院門房讓韋老婆子用擴大器喊:“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仍是不聲不吭。孟雲房就到街上公用電話亭裡給他撥電話,莊之蝶接了,訓道:“你盡喊我幹啥,你是催命鬼嗎?”孟雲房說:“你不能老是待在家裡四門不出!我知道你情緒不好,我才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你發功調理調理。”莊之蝶說:“我要氣功治療?我沒病,我什麼病也沒有!”孟雲房在電話亭裡沉默著,又說:“那好吧,你不讓調理,你好自為之吧。阮知非那邊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已經和京五他們去看過了,我們是以你的名義去的,你也就用不著再去了。他情況還好,換了眼一切恢復很快的。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這一年是事情纏身,我在家琢磨了,又翻了《奇門遁甲》,才醒悟你那房間裡的傢俱擺設不當,事情全壞在了住家的風水上。西北角那間房,你做臥室是犯了大忌的,人應該睡在東北角那間房子。客廳的沙發不要端對了大門,往東邊牆根放,你聽清楚了嗎?”莊之蝶氣得把電話就放下了。孟雲房聽見聽筒裡咯噔一聲後出現了忙音,苦笑了笑,但還是請孟燼的師父在小吃街上吃了粉蒸牛肉,放人家回賓館後,就一人往歌舞廳來找柳月,希望柳月能把這一切告訴牛月清。如果她們兩個一起去看看莊之蝶,莊之蝶的情緒或許會好些,否則莊之蝶真會病倒,真要毀了他自己的。

柳月去了雙仁府,雙仁府卻人去屋空,推土機正在推倒著隔壁順子家的土房子,知道牛月清和老太太已經搬遷到別的地方了。她獨自站在院中的那棵桃樹下發了半日的呆,才怏怏去了文聯大院的樓上。莊之蝶是接納了她,但莊之蝶嘮叨不休地給她說唐宛兒被抓回潼關後如何受到性虐待。柳月就不敢與他多說,只去要給他做飯,看著他吃了便匆匆離開。自後十多天裡,柳月見天來一趟,後來歌舞廳的事情多,她就在文聯大院門前左邊巷口的一家山西削麵館裡委託老闆娘,讓一日兩次去送飯。老闆娘先是不願意,柳月就掏了一把美元,說:“我給你用美元付勞務費還不行嗎?”

一日,柳月和那個美國小夥去了鼓樓街新開設的一家西餐館吃完飯,有心領了老外去莊之蝶那兒,兩人已走到文聯大院的那條街上,她卻讓老外搭車回學校去,獨個來見莊之蝶。才上樓到了門口,門口的牆根蹲著一個人,已經睡熟了,看時卻是周敏,搖醒了問:“周敏,你夜裡偷牛了?怎麼在這兒瞌睡?”周敏見是柳月,忙擦了口邊流出的涎水,說:“我到處尋莊老師,到處尋不著,估計他就在家裡,敲門卻是不開。我就蹲在這兒等著他,總要開門出來吧,沒想太乏了,就睡著了。現在幾點了?”柳月說:“四點。”周敏說:“那我這一覺睡過了兩個小時?!”柳月就開始敲門,敲得咚咚地響,並且大聲喊:“莊老師,開門,我聽見你在輕輕咳嗽了;我是柳月,柳月你也不見嗎?”屋裡就有了腳步聲,門開了。莊之蝶臉色蠟黃地出現在門口,說:“周敏你也來了?”周敏說:“我在你門口睡了兩個小時了。”莊之蝶說:“有什麼事,你肯下這麼大功夫?”周敏說:“要是沒緊事,我絕不干擾老師的。昨日我去司馬恭那兒,他告訴我,高院已通知他們要最後定案了,是全部推翻中院的結果,要改判為侵犯了景雪蔭的名譽權。據說這是景的一個什麼小姑在其中施了美人計,和具體複查的人做的鬼……咱們沒立即行動去尋高院院長。我早讓你去找院長,後來才知道你沒有去,現在再不抓緊,黃花菜就全涼了!”莊之蝶說:“是嗎?”就去沏茶水,說:“改判吧,怎麼判都行,判輸是輸,判贏其實也是輸了。你喝水。”周敏不喝,發急地說:“那咱們就這麼讓人宰了?改判的第三條是寫著要把結果在報紙上公開報道的呀!”莊之蝶回坐在沙發上,沙發後的牆上已經沒有了字畫,掛著一張巨大的牛皮,說:“那有啥,讓他去報道嘛。你要找院長,你去,我是不願再去求任何人了。”周敏眼淚就流下來,說:“莊老師,我去能頂什麼用呢?我求求你還是再去一趟吧,咱苦苦巴巴爭鬥了這麼長時間,最後就噁心地落到這步田地?!”莊之蝶說:“周敏呀,讓我怎麼說你呢?你也饒饒我,不要再說這事啦行不行?我要寫書呀,我是作家,我得靜下心寫我的書呀!”周敏說:“那好吧,我就再也不求莊老師了。你寫你的書吧,出你的名吧,我也是活該讓你這名兒毀了!”周敏走出去,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省高階人民法院果真在七天後批發了最後的審判結果,而城內的各家報紙又幾乎在同一天刊登了訊息。周敏幾個晚上尾隨著下班回家的景雪蔭,窺探好了她家的地址,終於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藏在一個拐角處,發現了景的丈夫從家裡出來,騎車匆匆往東行走,他狼一樣地撲過去,一腳把那男人連同腳踏車蹬倒在馬路邊,惡狠狠叫道:“劉三拐,你欠我朋友的錢為什麼不還?!”景的丈夫倒在地上,而雨披正好覆蓋了頭,聽到了罵聲,說道:“哥兒們,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劉三拐,我從不欠什麼人的錢!”周敏心中暗喜,又罵道:“你好漢做事倒不敢認好漢,你不是劉三拐是龜孫子?!你別怪我下手狠,我得了人家的錢就得替人家辦事,你欠款不還就拿那些錢去看病吧!”抬起腳來,照著那瘦瘦的一條小腿脖兒踩去,聽得咯吧一聲,知道起碼是骨折了,騎車飛一般駛去。第二天一早,周敏喝得醉醺醺出現在雜誌社辦公室,雜誌社的人都在議論景雪蔭的丈夫被人打傷了,現在住進了骨科醫院,說是惡有惡報,恐怕官司新贏的六百元的名譽損失賠償費絕對付不了這筆藥費的。周敏說:“這是誰幹的?咱們應該把這人尋出來,要好好謝謝他的。那男人怎麼就遭人打了?”李洪文說:“說是有人錯認了人誤打的。嗨,哪有認不得人就動手的,必是幹什麼壞事去了,遭人家打的吧?周敏呀,你要是有能耐,雜誌社掏錢,你代表雜誌社買了禮品去醫院看看他怎麼樣?”周敏說:“如果我還在雜誌社幹,我肯定是要去的,可我現在不是雜誌社的人了。”李洪文說:“廳裡要辭了你?”周敏說:“辭是遲早要辭的,今日我卻是先來自辭的。”說罷,從挎包裡取出一條香菸,一人一包散了,說:“蒙各位關照,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遺憾的是沒有給雜誌社出什麼力,倒添了許多麻煩。現在我走了,請各位煙抽完就忘了我,我就是燃過的菸灰,吹一口氣就什麼都沒有了!”大家面面相覷。李洪文說:“可是,周敏,這每一支菸都是抽不完的,總得有個煙把兒。這麼說,我們還是忘不了你。”周敏說:“煙把兒那就從嘴角唾棄在牆角垃圾筐裡吧!”笑著,走出辦公室門,又揚了揚手,很瀟灑地去了。

各家報紙刊載了莊之蝶官司打輸的訊息,西京城裡立即便是一片風聲。那些以前還並未知道這場官司的人到處又在尋找刊登周敏文章的那期《西京雜誌》,李洪文就暗中將雜誌社封存的那期雜誌高價賣給了一家個體書商,書商又提價批發給街頭的書攤小販,更有那些小報小刊就採訪雜誌社和景雪蔭,撰寫了許多談這場官司的文章,以增加其發行量。一時間街談巷議,說什麼話的都有。莊之蝶的家門每日被人敲響十數次,他仍是不開,而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有問情況到底怎麼樣的,有安慰的,有憤憤不平的,也有責罵的。莊之蝶就把電話線掐斷去。在家裡無法待下去,一個人戴了墨鏡來到了街上,原本想到一個地方去,譬如孟雲房家打牌,譬如去找了趙京五或洪江,取些錢來花銷,譬如精神病院裡探望阿蘭,但是,莊之蝶一來到街上的十字路口,他卻拿不定了主意該往哪裡?迎面的一輛腳踏車駛過來,他趕忙往左邊讓,腳踏車也在往左邊讓;他又往右邊讓,腳踏車也又往右邊讓。那人“啊,啊”叫著,人與車子就讓在了一起摔倒了。莊之蝶爬起來,看街上人都瞅著他笑,慌慌順了街就走。那騎腳踏車的人把車子騎過來,駛過他的身邊了,扭頭還罵一句:“眼窩叫雞啄了?!”莊之蝶一時噎往,倒傻呆呆立在那裡不動。那人騎車前去了,卻又騎著折過來再次經過莊之蝶身邊,一邊慢蹬,一邊說:“莊之蝶?”莊之蝶認不得他,他一臉粉刺疙瘩。那人說:“有些像。不是,不是莊之蝶。”車子騎過去了。莊之蝶心想:多虧他沒認出我來,要麼多難堪的!就往前無目的地走,卻想:他就是認出來,我也不承認是莊之蝶!於是無聲地笑笑。瞥見旁邊的小巷裡有一面小黃旗兒在一棵柳樹下飄晃,小黃旗兒上寫著一個“酒”字,走過去果然見是一家小酒館,就踅進去要了酒坐喝。莊之蝶喝下了一杯燒酒後,才驀然認得這個小酒館曾是自己來過的,那一日喝酒的時候看到過出殯的孝子賢孫,聽到過那沉緩優美的哀樂的,一時便覺得這小酒館十分親近,就不再去孟雲房家打牌,也不想去找趙京五和洪江,於鞋殼裡又摸出一張錢來買下了第二杯酒。這麼默默地喝過了一個小時,桌子上的陽光滑落了桌沿下去。莊之蝶偶爾向窗外一望,卻見一個人匆匆走過,似乎是柳月,叫了一聲,但沒有答應,走出來倚在門口往遠處張望,前邊行走的正是柳月。就又喊了一聲:“柳月!”一股風灌在口裡,人往前跑出十米,噗地竟醉倒在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堆。

柳月往前走著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腳步慢下來,卻沒有聽到第二聲,以為是聽錯了,加快了步子又往前走。已經走出很遠了,總感覺不對,就回頭一看,正看到一個人倒下去了,心裡有些疑惑,返身過來,啊地就叫道:“莊老師!莊老師你醉了?!”忙扶他,扶不起,就跳到路邊攔計程車,計程車卻過來一輛拉著人,又過來一輛還是拉著人,好不容易攔住一輛,又給司機說好話,讓司機和她一塊過去抬了醉人上車,卻見一隻狗已在莊之蝶身邊舔食著穢物,而且狗已伸了長長的舌頭舔到了莊之蝶的臉上,莊之蝶無力趕走惡狗,手一揚一揚,嘴裡說:“打狗。打狗。”柳月一腳把狗踢遠了,和司機抬了莊之蝶到車上,急急駛向文聯大院,攙他回家洗臉漱口。

柳月一直伺候著莊之蝶慢慢清醒過來,恢復了神志,就怨他不該這樣喝酒傷著自己身子,說罷了就從小皮包裡掏出一沓錢來。莊之蝶說:“你這是幹什麼?”柳月說:“我知道你現在缺錢,可你缺錢就給我言傳呀,柳月現在雖不是腰纏萬貫,但也不是當年做保姆的時候,你對我說一聲即便是低賤了你的身份,可你總不該拿自己名聲去糟踏自己換錢喝酒吧?!”莊之蝶聽得糊塗。柳月就說:“這你還要瞞我?洪江把什麼都給我說了!”莊之蝶更是莫名其妙,說:“洪江說什麼了?”柳月就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薄冊子來,說:“你瞧瞧!”莊之蝶拿過小冊子看了,封面幾乎沒什麼設計,白紙上只印有《莊之蝶風流官司始末記》,下邊是幾行主要章節的目錄,分別為:“舊情難卻景雪蔭,周敏文章寫紅豔”;“麗人羞怒尋領導,一封密信乞笑臉”;“法庭內外生烽煙,活該周敏遭背叛”……莊之蝶一把把小冊子扔了,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柳月說:“我在歌舞廳裡瞧見有人拿了這小冊子,我嚇了一跳,問哪兒來的,說是從‘大眾書屋’買來的,我去‘大眾書屋’查問時,洪江卻在那裡正幫了人家捆紮了這書往郊縣郵發。我就問洪江這文章是誰寫的,這不是拿糟踏莊老師來賺錢嗎?你怎麼也參與這個?洪江說他也不知道這是誰寫的,既然這類東西能賺錢,為什麼讓別人賺而自己不賺呢?牛大姐和莊老師分居了,莊老師不好意思去大姐那兒取錢,他只是來我這兒要錢,咱的書店總得有錢呀!他說你也默許了這件事,讓我少管少說。事情真是這樣嗎?”莊之蝶勃然大怒,罵道:“×他孃的洪江,他也敢這麼糟踐我了?!”罵過了卻輕輕地笑,說:“嘿嘿,柳月,我不罵他了,他真是個會做生意的人,我罵他幹什麼呢?我也不追究這是誰寫的,是周敏也好,是洪江也好,是趙京五或者是李洪文他們寫的也好,讓他們去寫吧,現在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堵一張口兩張口,哪裡又能堵了全城人的口?你孟老師曾說我周圍有一批人寫文章在吃我哩,沒想到咱開的書店也偷印這小冊子賺錢,這就輪到我吃起我來了!”柳月聽他這麼說,也心裡酸楚,就安慰道:“老師能這麼想也好。你頭還暈嗎?我扶你去床上睡一會兒。”莊之蝶搖搖頭,說他睡不著了,他不睡,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柳月,說:“我怎麼能活成這樣?柳月,你說官司結束了該事情就完了嘛。怎麼又鬧成這樣?!”柳月說:“你是名人麼。”莊之蝶說:“是名人,我是名人。現在我更成名人了,是一個笑名和罵名了!”柳月說:“莊老師,這些你都不要去多理,你是作家,作家到底還是以作品說話的,你不是有一部長篇小說要寫嗎,你應該靜下心來好好把作品寫出來,你就可以為你正名,你還可以產生更大更好的名聲的!”莊之蝶說:“是嗎?是嗎?”柳月說:“是的。”莊之蝶卻大聲說道:“我不寫了,我不要這名聲了!”

莊之蝶送走了柳月,就堅定了自己不再寫作的念頭。不再寫作,才能擺脫了自己的名聲啊!他終於以最後的一篇文章來結束自己的寫作生涯了,即寫了一千零二十八個字的訊息,說莊之蝶因嚴重失眠導致了寫作能力的喪失,目前已正式宣市退出文壇。文章寫成,便化名投往北京《文壇導報》。不過一個星期,《文壇導報》登載,西京一些小報小刊又以新鮮事兒轉載開來。當日的晚上,孟雲房就跑來看莊之蝶了,說:“之蝶,你知道外邊又在給你造謠了嗎?他們說你喪失了寫作能力,已退出文壇,這不是笑話嗎?市長今日中午還把我叫去問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可能的!市長也生了氣,說如果是謠言,就要查一查這訊息是哪兒來的,西京的報刊怎麼能這樣扼殺自己的名人?!之蝶,你知道這是誰寫的稿件嗎?”莊之蝶已經剃了個光頭,青光光腦門上放著亮,說:“我寫的。”孟雲房說:“你寫的,你怎麼和自己開這麼個玩笑?!你心情再不好也不能這樣幹呀?你想你除了會寫作,你還能幹了什麼,去街上釘皮鞋?賣油條?”莊之蝶說:“我總不會混得餬不住口吧?就是餬不了口,去你家門上討要,也不能不給吧?”孟雲房說:“那好,你從來不會聽我的,可我告訴你,你現在不是你莊之蝶的莊之蝶,你是西京市的莊之蝶,你有道理你去給市長說!我今日來還有一個任務,這也是市長的指示,就是古都文化節要你撰寫幾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是關於節徽的敘寫。我給市長說你近期身體不好,市長讓我先寫個初稿,初稿他看了,覺得不理想,一定要你這大手筆修改潤色的。”就掏出一卷稿件來。莊之蝶看也不看,丟在一邊,說:“我喪失寫作能力了,寫不了也改不了的。”孟雲房說:“你哄了別人能哄了我孟雲房?你就是安心不出名了,這文章便算署我的名,你也得修改修改!”莊之蝶說:“我可以幫你,也只能幫你這一次,但你不許給市長透一個字真情!”

孟雲房走了,莊之蝶就改動起那篇文章來,他就好笑一個古都文化節什麼東西不能拿來做節徽,偏偏要選中個大熊貓!莊之蝶最反感的就是大熊貓,它雖然在世上稀有,但那蠢笨、懶惰、幼稚,尤其那甜膩膩可笑的模樣,怎麼能象徵了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文化?莊之蝶擲筆不改了,不改了,卻又想,或許大熊貓作節徽是合適的吧,這個廢都是活該這麼個大熊貓來象徵了!他不想寫出了個更換象徵物的建議,比如鷹呀、馬呀、牛呀,甚至狼來,但他更不想把這一篇歌頌大熊貓的文章修改得多麼優美,於是,故意劃掉了幾段文字,增加了許許多多的話,這些話偏顛三倒四,語法混亂。寫好了,第二天並未讓孟雲房來取,而直接去郵局寄給了市長。

剛出了郵局,不想就遇著了阮知非,莊之蝶簡直吃了一驚,阮知非沒有戴墨鏡,兩隻眼滴溜溜地閃著黑光。他說:“你眼睛治好了?”阮知非說:“治好了,一出院就說要去看看你的,可市長卻委派我去上海購買一套樂器,我是被抽到文化節籌委會的呀!這不,才回來三天的,忙得鬼吹火似的,還沒顧得上去你那兒哩!”阮知非就看著莊之蝶,突然一臉狐疑,說:“你怎麼啦,患了什麼病了?你可別再有什麼事,像希眠那樣讓我操心。”莊之蝶說:“希眠怎麼啦?”阮知非說:“你還不知道吧?這事先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希眠又弄了些假畫,有關部門正追查哩。”莊之蝶說:“要緊不要緊?”阮知非說:“現在說不來,估計不會出大事吧。之蝶,你得去醫院作作檢查,你一定是有了病的。”莊之蝶說:“沒什麼病的。”阮知非說:“那怎麼一下子這麼矮了!”莊之蝶並沒有縮小,在自己身上看看,笑著說:“你從上海回來,別就張狂得看什麼都不順眼了!”阮知非說:“這也是的,人家上海……”莊之蝶說:“得了得了,說你腳小,別扶了牆走。我每一次去上海,一回到西京,也覺得西京街道窄了,髒了,人都是土裡土氣的;過三五天,這感覺就沒有了。沒事吧,到我那兒喝口酒去。”兩人到了莊之蝶家喝起酒,莊之蝶問治療的情況,阮知非說給他換的是狗的眼珠兒,說:“你看不出來吧?”莊之蝶看不出來,卻噗嗤笑了。阮知非說:“你笑什麼?我原以為換了眼珠要難看了,後來才知道眼珠都是一樣的。那些漂亮的女人眼睛好看吧,可你把她的眼珠取下來,放在桌上,你說是人眼也行,說是豬眼也行,好看與不好看,憑配著一張什麼臉的。”莊之蝶說:“你那臉是一張好臉,配上也好看的,只是你總看我個頭矮了,狗眼怕就是這樣吧?!”氣得阮知非揮拳就打,說:“真的是看你低了,說不定這眼珠倒使我有了常人看不到的功能了!”就突然驚叫起來,說牆上怎麼有這麼一張大的牛皮!哪兒弄來的,是準備要做一件皮大衣嗎?他說:“能不能賣給我們?這次文化節,我有個想法,除了組織所有民間藝術的演出和展覽外,準備好好裝飾鐘樓和鼓樓,文化節期間每日清晨七點鐘樓上要撞鐘,每日晚上七點鼓樓上要擊鼓,這就是古書上講的天音和地聲。並且,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樓上,也要架設十八面鼓十八口鐘。到時鐘鼓樓上一敲響,四個城門樓上應聲轟鳴,這是一種什麼氣氛?!你這張牛皮這麼好的,賣給我們去做一面大鼓,就放在最雄偉的北城門樓上,怎麼樣?”莊之蝶沉吟了半會兒,說:“賣是不賣的,但可以讓你們拿去蒙鼓,只要能保證這面鼓除了文化節,也要在以後還能懸掛在北城門樓上,讓它永遠把聲音留在這個城市,也就行了。”阮知非喜出望外,當下就從牆上要揭了牛皮,莊之蝶去幫忙,牛皮嘩啦掉下來,竟把莊之蝶裹在了牛皮裡,半天不能爬出來。阮知非把牛皮捲了,要走,莊之蝶卻有些不忍了,說:“你真的就要拿走了?”阮知非說:“可不是真的?!又捨不得了?”莊之蝶說:“那就給我留一條尾巴吧。”阮知非從廚房取了刀,在木墩上剁下了長長的牛尾,把牛皮扛下去,擋了一輛計程車運走了。

莊之蝶沒想到竟讓阮知非拿走了牛皮,心裡總有些不美。幾天裡山西削麵館的老闆娘再送來削麵,吃起來覺得沒滋味,說:“這削麵怎地沒以前有味了?先前等不及你送來,我就饞出口水來的。”老闆娘只是笑。莊之蝶說:“是不是我吃五穀想六味了?”老闆娘說:“我實話給你說了,你千萬可不能對外人講,講了就得把飯館封了;封了飯館我受罪你也得餓了肚子。你覺得先前削麵好吃,你哪裡知道調面的湯裡放著大煙殼子!”莊之蝶叫起來:“有大煙殼子!怪不得那麼香的,你們為了賺錢怎麼敢這樣?”老闆娘說:“我真後悔就對你說了!放大煙殼子是不應該,但那還不是叫人吸大煙兒,它只是讓人上那麼一點癮,多來飯館吃幾次飯罷了,傷不了多少身子的。你現在還吃不吃?我就害怕你知道了,這幾天沒給你澆那湯料的。”莊之蝶說:“那就吃吧。”下午,老闆娘真的端來了味道鮮美的削麵來。

如果老闆娘不說削麵湯裡有大煙殼子,莊之蝶吃了只覺得可口也就罷了,知道了裡邊是大煙殼子熬的湯,吃了削麵便覺得自己有了吸大煙的功效,便躺在床上,腦子裡恍恍惚惚起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厲害,以至弄得他常常陷入現實和幻覺無法分清。這一個晚上,他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便覺得他往電視裡走,電視裡的人竟也走出來牽他進去,他於是沿著那隧道一樣的四方形裡深入,就看見隧道的兩邊有無數的小洞,有一個小洞門上寫著“扶乩”二字,便推門進去,果然裡邊有四個人在沙盤上扶乩。他就譏笑著扶乩有什麼可信的,開始咒罵西京城裡興起的保健品,說人都入了迷津了,只想著法兒要保健自己,當然就有那麼多的神功呀魔力呀的頭罩、兜肚、鞋墊。現在蘿蔔也不是蘿蔔了,是暖胃壯陽的營養保健蘿蔔了;白菜也不是白菜了,是滋陰補氣的營養保健白菜了;菜場的營業員也穿了白大褂,戴上了有紅十字的衛生帽!那四個人見他口出狂言,就訓斥他不要胡說,說扶乩可是靈驗得很的事。他就說我寫一個字,讓神在沙盤上寫出意思來看看!當下寫一個“屄”字。不想沙盤上果真出現了一首詩來,直驚得他啊地叫了一聲。這一聲驚叫,莊之蝶猛地睜開了眼,又分明看見電視裡還在播映著一部槍戰片,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做夢的。但莊之蝶以前做夢醒來從記不清夢境的事,現在竟清清楚楚記得那沙盤上的詩句是:“站是沙彌合掌,坐是蓮花瓣開,小子別再作乖,是你出身所在。”於是疑惑不定,這一個夜裡被這詩句所困,倒思想起往昔與唐宛兒的來往,便又恍恍惚惚是自己去了雙仁府的家裡要見牛月清,牛月清不在,老太太卻在院門口拉住了他說:“你怎麼這麼長日子不來看我?你大伯都生氣了!我替你說了謊,騙他說你是去寫東西了。可你到底忙什麼呢?連過來轉一次的時間都沒有嗎?周敏的女人回來了嗎?我讓把她的衣服和鞋用繩子繫了吊在井裡,她就會回來的,你是不是這樣做了?”他說:“周敏的女人,周敏的女人是誰?”老太太說:“你把她忘了?!我昨天見到她了,她在一個房子裡哭哭啼啼的,走也走不動,兩條腿這麼彎著的。我說你這是怎麼啦?她讓我看,天神,她下身血糊糊的,上面鎖了一把大鐵鎖子。我說鎖子怎麼鎖在這兒?你不尿嗎?她說尿不影響,只是尿水鏽了鎖子,她打不開的。我說鑰匙呢,讓我給你開。她說鑰匙莊之蝶拿著。你為什麼有鑰匙不給她開?!”他說:“娘,你說什麼瘋話呀!”老太太說:“我說什麼瘋話了?我真的看見唐宛兒了。你問問你大伯,你大伯也在跟前,還是我把他推到一邊去,說:你看什麼,這是你能看的嗎?”莊之蝶就這麼又驚醒,出得一身一身冷汗,就不敢再睡去,衝了咖啡喝了,直瞪著眼坐到天明。

天明後莊之蝶去找孟雲房,他要把這些現象告訴孟雲房,孟雲房或許能解釋清的。但孟雲房沒在家,夏捷在家裡哭得淚人兒一般。問了,才知是孟雲房陪了兒子孟燼一塊和孟燼的那個師父去新疆了。夏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訴他說,孟燼的師父先是說孟燼的悟性高,將來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的。孟雲房先不大相信,但後來見兒子雖小,他半年裡讓念《金剛經》,那小子竟能背誦得滾瓜爛熟,就也覺得孟燼或許要成大氣候,一門心思也讓其參禪誦經,練氣功呀,修法眼呀,倒哀嘆自己為什麼大半生來一事無成,一定是上天讓他來服侍開導孟燼的,遂減滅了做學問的念頭。孟燼的師父要領了孟燼去新疆雲遊,原本他是不去的,但市長叫了他去,說修改後的文章看了,修改後的怎麼還不如修改前的,真的是莊之蝶喪失了寫作的功能?孟雲房才知莊之蝶把修改後的文章直接寄了市長的用意,也就附和說莊之蝶真的不行了,市長便指令他單獨完成文章好了。孟雲房回家來叫苦不迭,只草草又抄寫了這份原稿寄給了市長,索性也同孟燼一塊去新疆。為此,夏捷不同意,兩人一頓吵鬧,孟雲房還是走了。夏捷說過了,就給莊之蝶再訴她在家裡的委屈,叫嚷她和孟雲房過不成了,孟雲房是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要有個崇拜物件的,現在崇拜來崇拜去崇拜到他的兒子了,和這樣的人怎麼能生活到一起呢?莊之蝶聽了,默不做聲,順門就走,夏捷就又哭,見得莊之蝶已走出門外了,卻拿了一個字條兒給莊之蝶,說是孟雲房讓她轉給他的。字條兒上什麼也沒有,是一個六位數的阿拉伯數字。莊之蝶說這是留給我的什麼真言,要我念著消災免難嗎?夏捷說是電話號碼,孟雲房只告訴她是一個人向他打問莊之蝶的近況的,是什麼人沒有說;孟雲房只說交給之蝶了,莊之蝶就會明白。莊之蝶拿了字條,卻猜想不出是誰的電話,如果是熟人,那根本用不著從孟雲房那兒打聽他的近況?莊之蝶猛地激靈了一下,把字條揣在口袋裡,勾頭悶悶地走了。

莊之蝶沒有見著孟雲房,心中疑惑不解,路過鐘樓下的肉食店,便作想去買些豬苦膽,若在家一閤眼還要再出現那些異樣現象,就舔舔苦膽使自己清醒著不要睡去。這麼想著,身子已經站在了肉鋪前的買肉佇列裡。這時候,市長正坐了車去檢查古都文化節開幕典禮大會場的改造施工進展情況,車在鐘樓下駛過的時候,看見了買肉佇列中的莊之蝶,他頭頂青光,鬍子卻長上來,就讓司機把車停下來,隔了車窗玻璃去看。莊之蝶站在肉鋪前了,賣肉的問:“割多少?”莊之蝶說:“我買苦膽!”賣肉的說:“苦膽?你是瘋子?這裡賣肉哪有賣苦膽的?!”莊之蝶說:“我就要苦膽,你才是瘋子!”賣肉的就把刀在肉案上拍著說:“不買肉的往一邊去!下一個!”後邊的人就擠上來,把莊之蝶推出佇列,說:“這人瘋了,這人瘋了!”莊之蝶被推出了佇列,卻在那裡站著,臉上是硬硬的笑。市長在車裡看著,司機說:“下去看看他嗎?”市長揮了一下手,車啟動開走了,市長說:“可惜這個莊之蝶了!”

沒有苦膽,這一夜裡,莊之蝶吃過了削麵,一覺睡下去又是恍恍惚惚起來了。他覺得他在寫信,信是寫給景雪蔭的,而且似乎這是第四次或者第五次寫信了。他的信的內容大約是說不管這場官司如何打了一場,而他卻越來越愛著她,她既然和丈夫一直不和睦,丈夫現在又斷腿殘廢了,他希望他們各自離開家庭而走在一起,圓滿當年的夙願。他覺得他把信發走了,就在家裡等她的迴音。突然門敲響了,他以為是送飯的老闆娘,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景雪蔭。他們就站在那裡互相看著,誰也沒有說話,似乎還有些陌生,有些害羞,但很快他們用眼睛在說著話,他們彼此都明白來見面的原因,又讀懂了各自眼睛裡的內容,不約而同地,兩人就撲在一起了!於是,他們開始了婚禮的準備,就在這個房間裡,他看見了她的盤著髻的、梳著獨辮的、散披在肩的各式各樣的髮型,看見了在門簾下露出的一雙白色鞋尖的腳,看見了沙發下蜷著纏搭在一起的腳,看見了從桌子下側面望去的一雙高跟鞋的腳。他催促著她去採買高階傢俱,置辦床上用品,他就在所有的報刊上刊登他們要結婚的啟事,然後他們又在豪華的賓館裡舉行了結婚典禮,等晚上熱烈地鬧過了洞房,他卻不讓所有的來客走散,先自把洞房的門關了,他學著中國古人的樣子,也學著西方現代人的樣子,邀請著她上床,他給她念《金瓶梅》裡的片斷,給她看錄製的西方色情錄影,他把她性慾調動起來,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他開始撫摩她的全身,用手,用羽毛,用口舌,她激動得無法遏制,他卻還在揉搓她,撩亂她,一邊笑著,一邊拈那一點最敏感的東西,他終於在她淫聲顫語裡看見了有一股泛著泡沫的汁水湧出了那一叢綿繡的毛,他便把指頭在那小肚皮上蹭蹭,蹭乾淨了,撿起了早準備好放在床下的一片破瓦,輕輕蓋了,穿衣走去。他在客廳裡大聲地向尚未走散的客人莊嚴宣告:我與景雪蔭從此時起,正式解除婚約!而且電視上也立即播放了這一宣告。客人們都驚呆了,都在說:你不是剛才才和景雪蔭結婚嗎?怎麼又要離婚?他終於大笑:我完成了我的任務了!

這一個整夜的折騰,天泛明的時候,莊之蝶仍是分不清與景雪蔭的結婚和離婚是一種美夢幻覺還是真實的經歷,但他的情緒非常地好。早晨裡喝下了半瓶燒酒,心裡在說:在這個城裡,我該辦的都辦了,是的,該辦的都辦了!

夜幕降臨,莊之蝶提著一個大大的皮箱,獨自一個來到了火車站。在排隊買下了票後,突然覺得他將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這個城市裡還有他的一個女人,那女人的身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他自己,他要離開了,應該向那個自己告別吧。就提了皮箱又折回頭往一個公用電話亭走去。火車站就在北城門外,電話亭正好在城門洞左邊的一棵古槐樹下。天很黑,遠處燈光燦爛,風卻嗚兒嗚兒地吹起來,莊之蝶走進去,卻發現亭子裡已遭人破壞了,電話機的號碼盤中滿是沙子,轉也轉不動,聽筒吊在那裡,像吊著的一隻碩大的黑蜘蛛,或者像吊著的一隻破鞋子。在市政府今年宣佈的為群眾所辦的幾大好事中,這馬路上的公共電話亭是列入第一項的,但莊之蝶所見到的電話亭卻在短短的時期裡十有三四遭人這麼破壞了。莊之蝶想罵一聲,嘴張開了卻沒有罵出來,自己也就把聽筒狠勁地踢了一腳,聽了一聲很刺激的音響。走出來,於昏殘的燈光下,看那古槐樹上一大片張貼的小廣告,廣告裡有關於防身功法的傳授,有專治舉而不堅的家傳秘方,有××代×派大師的帶功報告,竟也有了一張小報,上面刊登了兩則“西京奇聞”。莊之蝶那麼溜了一眼,不覺竟又湊近看了一遍,那奇聞的一則是:本城×街×巷×婦女,鄰居見其家門數日未開,以為出了什麼事故,破門而入,果然人在床上,已死成僵。察看全身,無任何傷痕,非他殺,但下身的×穴卻插有一個玉米芯棒兒,而床角仍有一堆芯棒兒,上皆沾血跡,方知×婦女死於手淫。奇聞的另一則是本城×醫院本月×日,為一婦人接生,所生胎兒有首無肢,肚皮透明,五臟六腑清晰可辨。醫生恐怖,棄怪胎於垃圾箱,產婦卻脫衣包裹而去。莊之蝶不知怎麼就一把將小報撕了下來,一邊走開,一邊心裡慌慌地跳。在口袋裡摸煙來吸,風地裡連劃了三根火柴卻滅了。風越來越大,就聽到了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如鬼叫,如狼嗥。抬起頭來,那北門洞上掛著“熱烈祝賀古都文化節的到來”的橫幅標語,標語上方是一面懸著的牛皮大鼓。莊之蝶立即認出這是那老牛的皮蒙做的鼓。鼓在風裡嗚嗚自鳴。

他轉過身來就走,在候車室裡,卻迎面撞著了周敏。兩個人就站住。莊之蝶叫了一聲:“周敏!你好嗎?”周敏只叫出個“莊……”字,並沒有叫他老師,說:“你好!”莊之蝶說:“你也來坐火車嗎?你要往哪裡去?”周敏說:“我要離開這個城了,去南方。你往哪裡去?”莊之蝶說:“咱們又可以一路了嘛!”兩個人突然都大笑起來。周敏就幫著扛了皮箱,讓莊之蝶在一條長椅上坐了,說是買飲料去,就擠進了大廳的貨場去了。等周敏過來,莊之蝶卻臉上遮著半張小報睡在長椅上。周敏說:“你喝一瓶吧。”莊之蝶沒有動。把那半張報紙揭開,莊之蝶雙手抱著周敏裝有壎罐的小揹包,卻雙目翻白,嘴歪在一邊了。

候車室門外,拉著鐵軲轆架子車的老頭正站在那以千百盆花草組裝的一個大熊貓下,在喊:“破爛嘍——破爛嘍——承包破爛——嘍!”

周敏就使勁地拍打候車室的窗玻璃,玻璃就被拍破了,他的手扎出了血,血順著已有了裂紋的玻璃紅蚯蚓一般地往下流,他從血裡看見收破爛的老頭並沒有聽見他的吶喊和召喚,而一個瘦瘦的女人臉貼在了血的那面,單薄的嘴唇在翕動著。周敏認清她是汪希眠的老婆。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二日上午草完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日晚改抄完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再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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