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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浮躁 作者:賈平凹

州河流至兩岔鎮,兩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極處,便窩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盆地。鎮街在河的北岸,長蟲的尻子,沒深沒淺的,長,且七折八折全亂了規矩。屋舍皆高瘦,卻講究黑漆門面,吊兩柄鐵打的門環,二道接簷,滾槽瓦當,脊頂聳起白灰勾勒而兩角斜斜飛翹,儼然是翼於水上的形勢。沿山的那面街房,後牆就蹬在石坎上,低於前牆一丈兩丈甚至就沒有了牆,門是嵌在石壁上鑿穴而居的,那鐵爪草、爬壁藤就緣門腦繁衍,如同雕飾。山崖的某一處,清水沁出,聚坑為潭,鎮民們就以打通節關的長竹接流,直穿牆到達鍋上,用時將竹竿向裡捅捅,不用則抽抽,是山地用自來水最早的地方。背河的這面街房,卻故意不連貫,三家五家了隔有一巷,黑幽幽的,將一階石級直垂河邊,日裡月裡水的波光閃現其上,恍惚間如是鐵的環鏈。

在街上走,州河就時顯時斷,景隨步移,如看連環畫一樣使任何生人來這裡都留下無限的新鮮。漫不經心地從一個小巷透視,便顯而易見河南岸的不靜崗。崗上有寺塔,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直上而成高,三戶五戶人家錯落左右,每一戶人家左是一片竹林,右是蒼榆,門前有粗壯的木頭栽起的籬笆,籬笆上生就無數的木耳,家來賓客了,便用鏟子隨鏟隨洗入鍋煎炒,屋後則是層層疊疊的墓堆,白灰搪著墓樓,日影裡白得生硬,這便是這戶人家的列宗列祖了。崗下是一條溝,湧著竹、柳、楊、榆、青梧桐的綠,深而不可叵測,神秘得你不知道那裡邊的世界。但看得見綠陰之中,浮現著隱約的屋頂,是三角的是長方的是斜面的是一組不則不規的幾何圖形。雞犬在其間鳴叫,炊煙在那裡細長,這就是仙遊川,州河上下最大的一處村落。但它的出口卻小得出奇,相對的兩個石崖,夾出一個石臺,直上直下,掛一簾水,終日裡風扯得勻勻的,你說是紗也好,你說是霧也好,總是亮亮的,白!州河上的陰陽師戴著一副石頭鏡揣著一個羅盤,踏勘了方圓百十里地面,後來曾說:仙遊川溝口兩個石崖,左是青龍,右是白虎,中間石臺為門檻;本來是出天子的地方,只可惜處在河南不在河北,若在河北面南那就是“聖地”無疑了。陰陽師的學說或許是對的或許是不對,但仙遊川的不同凡響,卻是每一個人能感覺到的,他們崇拜著溝口的兩個石崖,誰也不敢動那上面的一草一石,以至是野棗刺也長得粗若一握了。靜夜子時,墨氣沉重,遠遠的溝腦處的巫嶺主峰似乎一直移壓河面,流水也黏糊一片,那兩個石崖之間的石臺上就要常出現兩團紅光。這是燈籠,忽高忽低往復遊動如磷火,前呼一聲“回來了——”後應一聲“回來了——”招領魂魄,乞求幸運,聲聲森然可懼。接著就是狗咬,聲巨如豹的,彼起此伏,久而不息。這其實不是狗咬,是山上的一種鳥叫;州河上下千百里,這鳥叫“看山狗”,別的地方沒有,單這兒有,便被視若熊貓一樣珍貴又比熊貓神聖,作各種圖案畫在門腦上、屋脊上、“天地神君親”牌位的左右。

一聽見“看山狗”叫,河畔的白臘蒿叢裡就橫出一條船。韓文舉醉臥著,看見岸上歪過來的一株柳上,一瓣黃月朦朧,柳枝上的兩隻斑鳩似睡未睡亦在矇矓。那雙手就窸窣而動,咣啷啷在船板上將六枚銅錢一溜兒撒開;火柴劃亮,三枚“寶通”朝上。恰火柴又滅了,又劃一根,翻開的是一本線裝古書,爛得沒頭沒尾;尋一頁看了,腦袋放沉,酒臭氣中咕噥一句:“今年又要旱了!”旱是這裡特點。天底下的事就是這般怪:天有陰有晴,月有盈有虧,偏不給你囫圇圇的萬事圓滿;兩岔鎮方圓的人守著州河萬斛的水,多少年裡田地總是旱。夏天裡,眼瞧著巫嶺雲沒其頂,太陽仍是個火刺蝟,蜇得天紅地赤,人看一眼眼也被蜇疼;十多里外的別的地都下得汪汪稀湯了,這裡就是瞪白眼,“白雨隔犁溝”,就把兩岔鎮隔得絕情!不靜崗的寺裡少不得有了給神燈送油的人,送得多,燈碗裡點不了,和尚就拿去炒菜,吃得平日吐口唾沫也有油花。間或這和尚也到船上來,和韓文舉喝酒,喝到醉時竟一臉高古,滿身神態,口誦誰也聽不懂的經文,爬至河邊一巨石尖上枯坐如木,一夜保持平衡未有墜下。

這一晚韓文舉在船上又喝了酒,於“看山狗”叫聲中醒來觀了天象,卜了錢卦,知道天還要旱,遂昏昏又復醉去,恍惚間卻見一老人冉冉而至,身長五尺,須鬢蒼蒼,腰繫鬆寬皂絛,手執曲木之杖,便大驚,問其何人?那老人回答:“吾上通天機,下察地理,管人間壽命長短,富貴貧窮,若有人誦經唸佛,獲福無量,若是不信,病疾死亡,官災牢獄,盜賊相侵,六畜損傷,宅舍不寧,迷夢顛倒,所求不遂,財帛耗散,鬼魅妖精,四處作祟……”韓文舉頓時匍匐在下,叫道:“你是土地神老?!”那老人卻倏然而逝。韓文舉也隨之酒醒,想起村人多在寺裡燒香送油,卻一直冷落了仙遊川村後的那座小土地廟,土地神於是來提醒他嗎?便爬起來棄船而去,直腳到了不靜崗上的畫匠家,他要囑咐畫匠明日一早就粉飾土地廟。但是,畫匠已經睡下了,他手才觸到黑漆大門的門環時,突然酒勁又復作,渾身稀軟如泥,倒在臺階之上,昏沉直到天明。

土地廟復修起來,與不靜崗寺裡一樣香火紅盛,且韓文舉一朋人又差不多用墨針在胸前飾了“看山狗”山鳥的圖形,兩岔鎮的旱情依然沒有根治,一年一年,越發貧窮,鎮上好幾家到了年紀的女子就外嫁給遠遠的外地了,發誓不給這地方的某男人做老婆過糟心光景。

兩岔鎮的窮在商州出了名,但誰也得說這地方好風水,因為這裡的兩個大姓鞏家和田家,都產生了極有頭有臉的人物就是明證,而轉入貧窮,也全由於這些大門大戶的昭著人物吸收了精光元氣所致罷了。

先是四十年代,田家是船工,幾輩子人在州河混飯,一年遭國民黨抓丁,圍住了白石寨渡口的船,槍子兒蝗蟲也似的飛,田家老七鬼精靈,跳下船口噙一節蘆葦管呼吸,泅水到下游白臘蒿叢裡逃走了,老六則被五花大綁抓去,一去三年,生死不明。第四年,老六突然迴轉,身份卻是陝北共產黨派回商州的聯絡員,他說他是在抓丁路上逃跑到陝北去的。這位共產黨員,一回到仙遊川就秘密組織一幫船工搞武裝。這是一夥活不下去的人,活不下去了就造反,於是,一個沒星沒月的三十夜裡摸到白石寨,將保安隊長侯三虎砸死在州河灘上,從此鬧得聲威大震。這時期,巫嶺上有一古堡,落草了一支土匪,山大王就是鞏寶山,少年英武,氣盛而善謀略。鞏家世代為獵,備受兩岔鎮長欺辱,一把火燒了鎮長家院上的山。山上古堡堅實,持二十三杆“漢陽造”,也守得固若金湯。田老六幾次想收歸鞏寶山一塊革命,鞏寶山卻是不肯,怕被吞併,只求落得自由自在。後,紅軍××××軍由南北上,途經白石寨,才派人上山說轉了鞏寶山,待到紅軍××××軍開走,帶去了州河上田家小部分人,大部分和鞏家合成一支游擊隊,田老六做了隊長,田老七和鞏寶山做了兩個支隊長。這支游擊隊作戰勇敢,以兩岔鎮為據點,沿州河向白石寨向州城進攻,每到一村就殺地主鏟惡霸,一擦黑偷襲炮樓,天明扛回七個八個草捆,草捆裡是盒子槍,草捆裡還有富人的銀元和血淋淋的腦袋。革命紅火,州河的船上就有人唱一首歌:“柳葉子長,竹葉子青,殺進商州城,一人領一個女學生。”結果,又一次攻打州城時,遭遇了一場惡仗,直打得黑天昏地,田老六就戰死了,商州保安司令部發洩仇恨,將人頭懸在州城門樓,游擊隊的勢力自此也減了。解放後,田老七任了白石寨兵役局長,鞏寶山任了白石寨縣委書記,田、鞏兩家內親外戚,三朋四友,凡一塊背過槍的都大小做了國家事。仙遊川遂成了聞名的幹部村。

講起這段歷史,州河岸上的人就最早論起仙遊川的風水,那時自然還未產生陰陽師的“出天子”的“聖地”之說,但仍考證說此村背靠巫嶺,巫嶺突兀巉峻,必是出武人之地。村前溝口的兩個石崖屬巫嶺伸展過來的餘脈,又呈懷抱狀,這是武人群起之勢。面臨州河,河水不是直衝而來,緩緩的,曲出這般一個環灣,水便是“銀水”,不犯煞而盈益。且河對岸兩岔鎮依山而築,勢如屏風,不漏不洩,大涵真元,活該幹部在這村子聚了窩兒了!但是,仙遊川有十個姓氏,同是一村風水,偏偏只蔭福了田家、鞏家?有人就說人家的祖墳好:田老七的娘死時,家貧如洗,兄弟倆用草蓆捲了,抬著往後山掘坑埋,行至半坡,席捲葛條斷了,就勢在那裡掘坑下葬,偏這地方恰是風水的正穴。而鞏家的老祖也是在山上打獵,正於一土崖下歇息,忽然崖崩,死於其下,鞏家亦是貧寒,並未挖尋,只在崩崖下焚化了一堆麻紙罷了。於是,後有許多人,將父母的遺體背上從巫嶺出發,循脈向尋找“龍居”。各家都在尋,各家尋的地點不一,但終沒有後輩出什麼了不得的角色,父襲爺職,兒襲父職,只是世代農民,鞭杆戳牛的尻子,恨天,怨地,鞏家田家人罵不得,倒日娘搗老子的把牛罵得有板有眼。

五十年代,這裡便出了個小子金狗。

金狗,不靜崗的土著,在州河裡獨立撐排時十六歲,將三張排用葛條連了過青泥渦灘漂忽如蛟龍。其祖天彪,清末白石寨船幫會館主,因與朝廷駐寨厘金局作對,被五馬分屍在兩岔鎮。自此代代不在州河弄船。金狗母身孕時,在州河板橋上淘米,傳說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聞訊趕來,母已死,米篩裡有一嬰兒,隨母屍在橋墩下回水區漂浮,人將嬰兒撈起,母屍沉,打撈四十里未見蹤影。

金狗生世奇特,其父以為有鬼祟,欲送寺裡做佛徒,一生贖罪修行。韓文舉跑來,察看嬰兒前胸有一青痣,形如他胸前墨針的“看山狗”圖案,遂大叫此生命是“看山狗”所變,自有抗邪之氣,不必送到寺裡,又提議孩子起名一定要用“狗”字。結果查閱家譜,這一輩是金字號,便從此叫了金狗。

金狗自幼水性好,每與村中孩子在河邊玩水,能從兩丈高的河崖上往下跳。不靜崗人家少,姓雜,弄不起一條船,連小鰍子船也沒有。金狗就到仙遊川村渡口上混,賴在韓文舉的船上一邊替人家刮芋頭皮,一邊纏著要隨人家闖荊紫關,被人臭罵,一篙打落水中。金狗在水中半時不露頭,韓文舉慌了,叫道:“不好了,這孩子要淹死了!”七八個漢子跳下河去摸。斜對岸的水裡就冒出金狗,嬉皮笑臉銳叫:“我在這兒!”仙遊川的人以為奇,再不敢小覷他。後來,韓文舉要帶他行船荊紫關,人已經坐在鴨稍船艙裡了,金狗爹跑來用腰帶縛了他的雙手拉走。金狗爹個矮,是個畫匠,為人忠厚,對兒子卻嚴肅。當時正在仙遊川田家祠堂的大梁上畫《王祥臥冰》,聞知金狗走州河,將田家族長送他的一瓶燒酒提給韓文舉,拱拱手,道一番謝意,金狗就再沒能在船上生活。自後,被爹一雙眼睛盯死,只好幫爹研墨,調硃砂,合金粉,竟也慢慢學會藍土合縫,白粉勾線,塗雲筆,描萬字紋,連“看山狗”鳥的圖案也能畫了。

田家的祠堂修得堂皇,田家的人越來越繁,分家立戶,蓋大院房子,金狗父子也就有了營生。腳手架上,爹是一個四腳蟲,騎在椽上,雙腳交叉,努力著平衡,畫筆就吸飽各色顏料,畫一筆,在嘴上備備,再畫一筆,再備備,嘴唇上便滑稽可笑,吐一口唾沫也五顏六色。金狗在架下配料,配一碗了,就攀梯子送上去。田家的人在一旁說:“金狗,你知道‘四髒’嗎?”金狗說:“‘四歡’我知道:‘風中旗,浪裡魚,十八歲的女子叫槽驢!’‘四髒’不曉得。”田家人說:“我告訴你:‘禿子頭,連瘡腿,婆娘×,畫匠嘴!’”金狗一聲恨叫,將顏料碗從梯子上摔在牆上。這一驚,矮子畫匠從架上掉下來,從此落個左腿瘸跛,身子越發短矮,任何路面都走著高低不平。

金狗再不跟爹去畫畫,一個人賭氣到渡口上玩。渡口上有州河水,活活地流;有韓文舉,自斟自飲喝醉了還讓金狗喝;有韓文舉的侄女小水,和他爭辯太陽落河時是一個太陽呢,還是一個太陽變成兩個太陽?爹喊他也喊不回。這一年臘月三十夜,天上沒有月亮,田家鞏家的花門樓上,家家都掛竹筐般兩個紅燈籠,光亮就印在河面,拉得長長的。金狗和小水坐在渡船上,挺眼饞。小水說:“瞧人家的燈最大!”金狗說:“那大什麼,我要點比他們大的燈!”回家偷了爹買回的貼窗紙,糊了一頂大煙燈,拿在田家鞏家門口放。煙燈昇天,果然明亮,就大呼小叫與人家孩子比燈大燈高。矮子畫匠聽見了,過來不要他狂,他偏更銳聲喊,爹就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耳光金狗就給爹記下了,不理爹,恨爹,夜裡跑到渡船上,要與韓文舉和小水睡一個被窩。大年初一早晨回家,爹拿出一角磕頭錢給他,他不要也不給爹磕頭。

“文革”二年,州河岸不平靜。黑天白日,從省城、州城來的人到白石寨,白石寨的人又來仙遊川,又去公社所在的兩岔鎮,後來文攻武衛,互相殘殺,亂得像鬧土匪。砸屋脊上的五禽六獸,批各階層的牛鬼蛇神。金狗爹已不能再做手藝,金狗也從中學輟課回來,父子倆驚驚惶惶在家過日子。爹最擔心金狗,怕他惹事,掩了門說:“金狗,世道亂了,咱不能惹了外人,也別讓外人惹了咱。人家這個觀點,那個觀點,咱什麼觀點都不是。”金狗歪著頭,虎虎地望著爹說:“毛主席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我聽誰的?”爹說:“聽我的,我是你爹!”金狗說:“那不聽毛主席的?”爹嚇得臉色煞白,開門在外望了一回,反身將金狗壓在炕沿上一頓飽打。這一頓打得厲害,金狗再不敢多言多語。夏季遭了大旱,坡地沒收,河畔的水稻又逢了蟲害,秋後父子就日日上山,挑野菜,挖老鴉蒜水拔了毒吃。人活得萬般悽惶。

一日,久旱落雨,州河發了黃湯洪水,沿岸的人都去河裡撈浮柴,撈上游山裡衝下來的南瓜、蘿蔔,金狗慫恿著爹也去撈。父子倆到了河邊,人都佔了有利地勢,金狗說:“爹,咱到錐子巖下去!”錐子巖在仙遊川下三里地,巖頭突出,下臨回水潭,不漲水時也深到兩丈,幽幽漆黑。此時吃水線上升了六尺,白沫堆起一尺餘厚,果然好多柴草、樹枝浮在那裡。矮子畫匠連連擺手不讓下水,金狗已剝了衣服,一絲不掛,抓汙泥塗了下身,衝一泡熱尿,接住喝了一口,掬兩把搓揉在肚皮上,爹一把沒拉住,早溜下水去。將一堆枯柴拉到巖下,又去拖一根栲木樹樁,恰當時巖上正過一支隊伍。隊伍是武鬥的,從兩岔鎮來,皆拿有鐵棍榔頭,凶神惡煞得嚇人。畫匠在巖下遠遠瞄見,渾身打抖,急呼金狗過來,兩人匿身巖下石縫,不敢弄出響動。隊伍站至巖頭,影子落在水面,恍惚如鬼,議論起回水潭的深淺。一個說:“這狗日的拉到白石寨也不會老實交待,就讓他帶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吧!”一個就說:“別浪費了一顆子彈!”接著就罵起來,似乎又動了手腳,亂七八糟裡,有一種悽慘的呻吟。後來有人呼叫隊長,說:“昨日夜裡在西線打了一夜,咱那邊死了三個戰友。他們能殺咱一個,咱就敢殺他兩個,把這狗日的處治了吧!”被問的人說:“你們看著辦吧。拉遠一些,別讓仙遊川田家的人看見了。”幾個聲音回應:“看不見的,咱給他下餃子。”水面上的人影就一陣亂動,一件東西拋下來。金狗看時,那東西在水面砸起很高的水柱,似乎還停了一下,是一個鼓鼓的紮了口的麻袋,一時沉不下去,即刻一個打旋,悠悠墜沒。巖上的人全站在巖頭,看水面泛泡沫,說:“朝河裡唾幾口吧,別讓他陰魂再追上咱!”呸,呸,呸,一陣唾聲,就嘻嘻哈哈走了。水面上的人影一消失,金狗就跳起來,看爹時,爹大睜著眼,無知無覺。說道:“爹,我去看看,那麻袋裡裝的什麼?”一個貓子沒下水去。水底裡摸到那個麻袋,踹踹,肉肉的,軟,不知裝的是人是獸,拎起來特別輕。金狗往上浮,先暗得什麼也看不見,後來朦朦朧朧有些微光亮,卻怎麼也浮不出水面。心想一定是遇上鬼了,暗中罵道:“死鬼,我撈你屍首上去,你倒要找替身託生?”頭就碰在硬硬的東西上,胳膊像是挨牙咬一般疼。金狗才驀地明白浮柴積在水面,厚得衝不開,就將麻袋口的繩子縛在腳上,身子平行,雙手奮力向一邊划動,終從巖腳的清水裡浮出來。麻袋拉出水來,沉重了十多倍,才到岩石下,金狗爹失聲叫道:“你怎麼把麻袋撈上來?”金狗說:“我看裡邊裝的啥?”爹說:“還能有啥?七星峽打仗,一次下六個餃子,身上都背個磨扇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既然死了,掀下水咱們快走吧。”金狗卻將麻袋開啟,提角兒一倒,骨碌碌滾出一個人來,是田中正!田中正是田老六的外甥,任兩岔鎮公社副社長。矮子畫匠先前與田姓一家人為自留地畔爭吵,田中正偏向過本族人,硬判他不是,若得他一身是口,冤不能訴,背地裡只是咒罵:呸,身為副社長,明鏡不能高懸,枉做政府官員!矮子的好惡當然不能左右田中正的官運,但從此是大大地敬而遠之了。現在田中正被人下了餃子,慘是夠慘的,但人已死,奈何不得,就要逃離是非之地。一邊掉頭走,一邊說:“冤有頭,債有主,誰害死你你找誰去!我們撈你一個屍首,也是盡了鄉鄰情分,怪不得我們沒送你回家了!”金狗卻在後邊喊:“爹,他還活著!”矮子一時駭絕,趔趄返來,手在田中正的鼻下試了,果然有一絲熱氣。父子倆解了繩索,掐了人中,活動手臂,揉搓胸口,田中正陰裡回陽,氣息漸盛,哇哇向外吐水。金狗就抓了雙腿,倒提著抖動,泥水又吐得一地,田中正的一雙小眼睛睜開了。

田中正在錐子巖下躲了一天,半夜子時,由家人悄悄揹回去,神不知鬼不覺。三天後,白石寨又一場武鬥,雙方死了許多人,且到處傳說田中正也死了。家人就將計就計,在錐子巖下的州河裡祀燒酒,撒陰錢,幹一口白桐木棺具裝了死者生前的衣服下葬了。下葬那天,村人都站著看,孝子婆娘穿了拖地的麻衣,頭上纏了孝巾,一直遮過面頰,哭得長一聲短一聲的悽惶。就在這婆娘揭了孝巾稍稍向旁邊一瞥,瞥見了遠處目瞪口呆的金狗,哭聲一住,立即又撕腸裂肚地號啕,低聲卻催抬棺人急步去了墓地。

這天夜裡,金狗和爹已經睡下,門被人輕輕敲響,進來的是田中正的老婆。這女人讓點了燈,卻用被單蒙了窗子,從懷裡掏出三百元來,放在炕蓆上。說:“畫匠大哥,金狗賢侄,我家掌櫃的事多虧了你們!現在外邊都知道他死了,能不能保住日後的安閒,也就只有你們和我家了!”金狗當下黑封了臉,說:“你小看人,能救他出來,就不會再害他死去!”立眉豎眼的好像受了侮辱。

田中正的老婆一臉尷尬,忙千解釋萬表白息事寧人,矮子就將錢塞給她,讓給田中正回話:金狗父子不是這一派,也不是那一派,一張嘴除了尋著吃,不會說三道四。救人的事,往後一筆了了,我們不會記著曾經救過一個人,田中正也不要記著曾經被人救過。

又一年,武鬥平息,社會上收繳槍支械具,田中正突然出現。他整整在家中地窖裡藏了十多個月,頭髮全然灰白,臉也嫩白如婦人。兩岔鎮的人大譁,問其怎的死去復活?田中正笑而不宣,金狗和爹也絕口不提。後,天下平靜,田中正又官復原位,已經從學校畢業返鄉的金狗依然是金狗,上山砍柴割草,下河摸魚捉鱉,爹拗不過,開始了擺船撐排,見了田中正,有話則說,無話則避,不卑不亢,剛正獨立。

一日,金狗正在船上和韓文舉用火燒白條子魚吃,田中正穿得新鮮要往公社去,一上船問金狗:“你爹好?”金狗說:“好。”田中正將一盒錫紙香菸掰開,撂給金狗一支,韓文舉一支。金狗把自己的一支別在韓伯的耳朵上。韓文舉一邊讓著燒好的魚,一邊說:“社長的頭髮怎麼又黑了?”田中正說:“染的。”韓文舉又說:“怕不是染的!世事就是這樣,翻來覆去,顛三倒四,貴人還是吃貴物,崽娃子到底吃餄餎。大難不死,必是有後福的!”田中正不為魚肉所饞,也不為奉承所感,眼睛一直瞅著金狗,又問:“金狗今年多大了?”金狗說:“十六。”田中正說:“十六了懂得媳婦了,你爹給你定下誰家女子?”金狗搖頭,一篙點在岸上的石頭,船嗦嗦嗦地順一條鐵絲溜到河心。正是黃昏,太陽在河下游的水裡將墜,水和天的交界處,上邊一個紅的圓圈,下邊一個紅的圓圈,連結成耀眼的八字。

金狗說:“哎呀,世上真有兩個太陽哩!”三年後的冬天,金狗應徵參了軍。金狗盼望有仗打,他不怕死,可以去當英雄,但駐軍在甘肅天水,一呆五年,先是當小班長,後到營裡當通訊幹事。和平年代沒仗打,謀算報考軍事學校,將來做個威風的軍官,複習了許多功課。但是,逢上裁軍,這一年就復員了,五年前從州河出去逛了許多世面,五年後又回到州河。

州河現在卻不是往昔的模樣了。

州志上記載:州河源於秦嶺南坡羊家溝,一棵枯樹下冒了一個泉眼,指頭般粗細。但正因為流動是河的出路和前途,這股水並沒有乾涸,一路匯聚而下,竟經過陝、豫、鄂三省,於湖北均縣入漢江時已浩浩淼淼,不可一世。這千百華里的水路,自明清時,由襄樊到州城就通商船,但往後滄桑變化,河水愈來愈小,河岸上的長坪官路越拓越寬,商船就漸漸消失。金狗五年前走時,河裡只有梭子船、老鴨船、鴨稍船、小鰍子,數年裡上游植樹造林,又修了無數大小水庫,流量頓減,荊紫關的鴨稍船行到白石寨就再不上駛了。仙遊川村前的渡口上唯有韓文舉還守著那隻船,日日擺過去,渡過來,別的船都擱在河崖下的幹灘上,風吹日曬,裂成碎片,釘子也被孩子們扒去賣作廢銅爛鐵了。

州河兩岸的人大致結束了水上的生活,重新分得土地,就專注侍弄莊稼。難得幾年的風調雨順,五穀有收,溫飽已經保障,這正是數百年間最安生平和的光景。

金狗爹已經很老了,身子越發矬矮。不靜崗上的寺院,“文革”中摧毀的佛堂重新修起,塑了神像,他又趴在大梁上用五彩的筆塗色繪畫。畫是拙劣的,但態度十分莊重,每每畫到困處,痴眼看一看大梁下心平氣和端莊威嚴的佛爺,心裡就祈禱:佛爺大慈大悲,我為你添色著彩,你也該保佑金狗成家立業才是!金狗卻仍是一條光棍。

別人為金狗急,金狗卻不急。金狗急的是沒錢花。溫飽解決之後,人就想著奢侈,年輕人都學會吸菸、喝酒,買書看,交朋結友。金狗的活動範圍已不在不靜崗,仙遊川、兩岔鎮的哥兒們多,整夜走動,吃喝聊天,說到米麵光景,說到賺錢發財,竟甚至扯到國家的事、聯合國的事,動不動三天兩頭到白石寨去,到州城裡去,莊稼也不在心上精細了。這現象以至形成風潮,波及到州河沿岸許多村子。渡口上的韓文舉就煙鍋敲著金狗的腦門,說:“金狗,你這小子,把一幫人心都攪野了!”金狗說:“韓伯老了,過不了幾天了,讓我們也過幾十年窮日子嗎?”韓文舉說:“沒良心的東西,這日子還窮嗎?我們當年下船到荊紫關那陣……”金狗就說:“我知道,你那錢全丟給荊紫關木樓上的白臉臉了。你何苦哩,落得現在沒個嬸孃給你暖腳!”韓文舉並不惱,偏過頭看船下的水,水活活地流,一個旋渦套一個旋渦的,想起當年的生活,還想起那個大奶子白臉臉,就呵呵地笑。

一抬頭,岸上走來一個女子,輕手軟腿的。太陽正照在她的臉上,金狗覺得天上的太陽已不存在,那臉是一盤肉太陽,這太陽有鼻子眼睛的讓人親近。韓文舉就嚷:“小水,快來幫伯罵金狗,這壞狗張嘴咬人哩!”小水上了船,將飯罐給伯揭了,是白菜豆腐面,一青二白的,果然說:“金狗叔還當過兵,欺負老人?!”金狗只是嘿嘿笑,看著小水替伯渡船,一雙白細細的手攀著河上的鐵絲拉,手腕子上一雙鐲子就叮叮作響。說道:“小水,白石寨的女子都戴手錶,你還戴那鐲子!”小水說:“金狗叔嫌我落後,金狗叔給侄女買一塊表來!”說罷,自個就輕輕笑了。

金狗是逗著小水說出“金狗叔”這三個字的,小水一口一個金狗叔,金狗心裡也受活得要笑。小水爹出生的時候,正在“犯月”,小水的奶讓人卜卦,說是要一生平安,必認乾親。認親的風俗是出世的第二天,一早,抱嬰兒出門,第一個逢上誰誰就是乾爹乾孃。恰這日金狗爹四歲,清早出門攆一隻狗跑,迎面碰上了韓家認親的人,金狗爹就一生做了小水爹的乾爹。小水爹孃死得早,晚一輩裡,小水還得叫金狗是叔。金狗是巴兒狗站在糞堆上,看好充了個高便宜。

船到對岸,金狗跳下船。小水睜著一對毛毛眼問:“金狗叔,你這往哪裡去?”金狗看見他正站在她那眼珠裡,說:“去白石寨,要我捎買什麼東西?”小水從手腕上卸下鐲子,說:“你去找著寨城南街我外爺,讓他送鐲子到小爐匠那兒給我洗洗。你告知他老人家,過了半月,我去給他拆洗棉衣呀!”金狗說:“還有啥?”小水說:“沒啦。”眼一眨,金狗看不見那個小小的她了,手裡的一對銀鐲子,沉甸甸地下墜。小水又笑了笑,抬身回坐到船上去。金狗低頭看著那一雙腳,腳蹼很高,玲瓏如是小獸蹄兒,不卒看的卻是那一雙白布面圓口鞋。

韓文舉卻把船從此岸擺到彼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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