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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浮躁 作者:賈平凹

小水和福運從白石寨回到仙遊川后,心緒顯得十分低落。原本是興興沖沖而去,現在是灰心喪氣歸來,且連那張賴以生存的木排也沒有了,只是在家愁得轉出轉進。眼看著州河上船排往復,福運除料理了地裡的莊稼外,就思想再扎張排吃水上飯;小水不同意,韓文舉也不同意。

小水說:“大空一走,那些和咱搭夥的船工就又去了河運隊,你要一個人撐排,我真不放心的!你是那手腳利索的人嗎,貨源哪兒尋,怎麼去推銷,你受苦受累,家裡人跟著擔驚受怕這都不說,那田家卻不知又怎麼要欺負你了!”福運無計可施,每頓飯也吃得少了幾碗,間或一見黃狗撲到身上和他親暱,就一腳將狗踢翻。

韓文舉這個時候,就免不得一場抱怨了:“福運,你打狗是給誰看的?是不是嫌棄我老傢伙了?掙不來錢我又喝了酒,你心裡嘔氣嗎?”福運說:“伯伯你別上心思,我是恨我哩!”韓文舉說:“你應該恨你!大空現在成了事,給你月薪一百元你嫌錢扎手嘛,你現在喊沒錢?!”小水最煩伯伯說這話,就頂道:“不到大空的公司去,是我和金狗商量的,這你怪不得福運!”韓文舉說:“為啥不去?大空是旁人外人?他坐牢的時候,咱把他想方設法保出來,去沾他一點光哪兒不應該,況且又不是白拿他的!”小水說:“你呆在渡口知道什麼呀,那裡去不得的,這不是已經給你說過幾回了嗎,你還這麼嘟嘟囔囔,你是圖這個家吵吵嚷嚷熱鬧嗎?”韓文舉偏要再說一句:“聽金狗出主意,那日子過到這步田地,金狗他怎麼就不管了?”小水氣得抬起身走了,福運見小水走了也便走了。韓文舉牢騷之後,也覺得有些不是,一臉尷尬到船上又去喝起悶酒。

這日月捱過幾天,七老漢行船從白石寨回來找福運,動員福運再到河運隊去。福運面有難色,韓文舉卻主張去,口口聲聲金狗和大空是出人頭地了,能抗得過田家了,可縣官不如現管,兩岔鄉畢竟田中正管,該低頭時低個頭,還是去河運隊好。七老漢就說這是金狗的主意,特意讓他轉告的,並囑咐他多承攜福運。小水反覆思忖:金狗和田家勢不兩立,能這樣出主意,這也是一時沒辦法的主意。去就暫時去吧,卻又擔心田中正會不會報私仇拒絕呢?果然七老漢給田一申談過之後,田一申堅決不同意,七老漢就聯合上十個船工進行要挾:不吸收福運,他們就退出河運隊。結果福運就到了河運隊,在七老漢的船上幫忙。

臨下船那天,小水送福運到岸邊,替他拉展了衣襟,繫好了腰帶,說:“到河運隊這不是長久事,我想金狗叔也在想著辦法,一等大空那邊叫人放心了,你就去他那裡。眼下到船上,你也不要太窩囊,咱不欺人,可誰要欺你就給誰個顏色!”福運點點頭,篙一點岸石,船便遠行而去了。

小水自此在家裡替福運操心,更替大空操心。她讓福運去白石寨給金狗捎話:大空自幼沒爹沒孃野慣了,肚裡又沒多少文化,容易自己把握不住自己,還要金狗多多勸說。就是勸說不下,打也罷罵也罷,反正得照看著。

到了七月初,小水在家突然想起七月十一是雷大空的生日,掐指算算,正好是三十五歲。就自言自語道:明年三十六,是他的門檻年啊,門檻年是個災年,一般人這一年都不好度過,他如今乾的是叫人放心不下的事,這明年該不會有災災難難吧?越思越想也便越緊張起來,待到福運再行船去白石寨,就說:“你去見了金狗,就說咱今年要給大空過門檻年,到了十一那天咱倆給他送紅褲衩紅腰帶的!”福運說:“他明年三十六,今年過什麼門檻年?”小水說:“門檻年都是提前一年過的,你見過誰當年過的?”福運到了白石寨,將這話說給金狗,金狗很是感嘆了一番小水的善良,便去到城鄉貿易公司找大空。但是大空卻沒有在。公司的門面翻修得十分闊氣,金狗一走進去,公司的辦公室就設在原鐵匠鋪後院的廚房裡,但全然不是往日的模樣了,房子擴大了三分之一,牆也貼了塑膠紙面,彩色天花板,上有吊燈,下鋪地毯,靠牆一圈沙發。金狗第一個感覺是這裡比白石寨縣委的會議室闊了五六倍!裡邊坐著副經理劉壯壯和一個人正談著話。金狗是認識劉壯壯的,但另一個很陌生,穿著一件花襯衫,卻結著領帶,蹺起的右腳上的棕紅色尖頭皮鞋,亮得特別刺眼。金狗才要退出來,劉壯壯皮球一樣彈起來,叫道:“記者來了!真是稀客,縣上所有領導都來過,就一直盼不來你這位大神啊!來了使我們陋室生輝啊!”金狗最討厭這假惺假氣的寒暄,當下問:“大空在嗎?”劉壯壯說:“先坐下吧!小王,給記者倒一杯飲料來!”旋即一位很風流的女子端了一杯檸檬汽水進來,給金狗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時,那麼嫵媚一笑,說:“記者是來採訪我們公司的嗎?”金狗說:“我找個人。”不知怎麼心裡突然想起那次大空喝醉時口袋裡的避孕套,就再也不看那女子了。

劉壯壯一邊遞過香菸來,一邊大聲地說:“大空不在,可你來得也太巧了,我介紹一下吧,這位是白石寨記者站的大記者金狗,這位是州城的‘州深有限公司’的楊經理!”金狗說:“‘州深有限公司’?”劉壯壯說:“記者能不知道這個公司嗎?就是商州和深圳聯營公司啊!這名字有氣派吧,楊經理就是鞏專員的姑爺啊!”金狗在心裡一驚:鞏寶山的女婿,這些人是什麼便宜也要佔啊!不由得心中生出一團無名之火。這火是向誰的?向大空,向楊姑爺,或是鞏寶山?他自己也說不清。當那楊姑爺伸出手來與他相握時,他“噢噢”著將手伸過去,劉壯壯便笑著說:“今日是兩個偉大人物會見啊!”金狗說:“劉經理的嘴真是做生意的嘴!楊經理你們公司生意興隆吧?”姓楊的說:“還好。”金狗便探問:“幾時到白石寨的?這裡有什麼生意嗎?”劉壯壯就說:“咱白石寨有什麼東西?楊經理乾的是大買賣!金狗記者是大空的好朋友,不妨給你說,楊經理這次來,是商談我們兩個公司的事。”金狗笑了:“搞經濟聯合還要保密嗎?”姓楊的說:“我一直有個想法,全地區的商業改革形成一個統一的陣線。如果可能的話,白石寨城鄉貿易公司就應該屬於‘州深有限公司’的分公司。現在是資訊時代,那樣就更利於搞活經濟了!我下來就是商談這事的。”金狗說:“這氣派好大,真要形成,力量就不得了!”劉壯壯說:“你找大空,我們也在盼他快回來的,他是到省城去了,發來電報明日就返回,公司裡的大事還得他定,假如是變成分公司,這裡邊涉及的問題就多了。”金狗又打哈哈寒暄了一陣,問了鞏寶山女婿的一些情況,就退出來回記者站了。

第二天一整天裡,金狗始終惶惶不安,腦子裡不時閃出楊姑爺那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樣子,就是那滿臉堆出的笑容,都幾乎酷像驟雨襲來前的烏雲,似狼,似虎,似魔,似妖。金狗覺得有一種危機在威迫著大空,也在威迫著自己。同時對大空的行為感到了一種屈辱和憤慨。他從清早就給貿易公司打電話,詢問大空回來了沒有?直到中午,雷大空回來了,他讓立即到記者站來,大空推辭說公司有要事走不開,他便在電話上發了火:正是因為公司的要事才讓你來的!大空來了,一進門,金狗卻冷若冰霜地坐著不動,未沏茶,也未讓煙,拿眼睛直愣愣看得他不知所措。

大空說:“金狗哥,你別那樣看我,我最害怕的是你那樣看人。”金狗突然問道:“大空,你現在和鞏寶山的女婿掛上鉤了?你們公司要變為‘州深有限公司’的分公司?光賺錢還不夠,還想攀上官家呀?!”大空當場臉色大變,說:“你這是從哪兒知道的?”金狗說:“你說有沒有這事?鞏寶山的女婿走了沒有?”大空便說:“金狗哥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能給他鞏家當一條狗?我大空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好不容易混到這一步,我能讓鞏家再把我吞了吃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公司開辦以後,為了能站住腳,我是給白石寨田家人都送了東西,所以公司才鬧到這一步!上次你和小水、福運勸我適可而止,留條後路,你們的話是對的,田家人吃了咱的他或許一時嘴軟,但說不定什麼時候翻臉就不認人,要長遠著想,就得靠政治勢力,我去找了鞏寶山的女婿,企圖找個靠山。鞏家人他們辦公司,鬧騰得不知有我們幾倍,他們也正想把勢力往白石寨滲透,這些我心裡當然明白,咱也是將計就計嘛!”金狗說:“你還能知道這些啊?你想直接借用鞏家的勢力來和田家鬥,你想得倒好,但事實上你又怎樣呢?你們公司是怎樣做生意你心裡明白,以此論推你也該知道那個‘州深有限公司’是怎樣做生意的,恐怕人家會比你們更厲害哩!現在人家想把各縣的公司統一起來,形成一個經濟大網,他們抓了權還要發錢財,你往裡邊鑽什麼,這就是你要將計就計嗎?這你是不知不覺中要做幫兇嘛!”大空搖著頭說:“金狗哥你說得玄乎了!”金狗說:“這不是玄乎不玄乎的事,我替你擔心就擔心這點,我當然給你也說不出更多的道理,可我總覺得你有些事悟不開,你會慢慢走到泥坑裡去的。我現在不妨把話說難聽些,你要再這樣下去,我認不得你,你也就不要認得我!”大空坐在那裡,臉色白一陣紅一陣,一額頭的汗水,說:“金狗哥,這樣辦吧,……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聽你的,我現在就回去,撤銷隸屬分公司的決定。”金狗說:“怎樣辦你自己處理吧,我再要告訴你,小水和福運讓我轉告說,七月十一是你的三十五歲生日,明年就到了門檻年,他們要來給你過過生日,想沖沖明年的災難哩!”大空說:“七月十一我生日?我都忘了,小水還記著?!”金狗說:“仙遊川的人都盼你出人頭地,但都不忍你又變成一個他們嫉恨的人!”大空鼻子突然酸起來,他說:“小水他們幾時來?”金狗說:“怕是在初十左右吧。”大空說:“金狗哥,我現在最愧的是對不起小水和福運。上次我讓福運到公司來,你不讓他們來,可你知道不知道他們那次把排也給了人,日子過得緊張,在村裡沒了你,也沒了我,他們好孤單的,我去信說要給他們一些錢,他們卻不收……”金狗說:“我現在讓福運到河運隊去了。”大空說:“到河運隊?你這也是糊塗了,你讓他一個人到河運隊,把羊往田中正的虎口裡喂呢!”金狗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想他田中正現在也不敢對福運怎樣……你的公司如果真辦得讓人放心了,福運何苦要到河運隊去?”大空大聲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金狗送大空走了,一直送他到大街上,最後說:“你這幾天能到我這裡來一下,我想了解了解那個‘州深有限公司’的事。”大空說:“瞭解那幹啥,要揭內幕?”金狗說:“有這個想法。”大空遲疑了好久,方說出“好吧”,扭頭就走了。

但是金狗等了兩天,又等了三天,大空沒有到記者站來。

來的卻是小水和福運。小水穿了一件淺花衫子,因為是西式領,脖子白生生的露在外邊,又穿了一條筒褲,腿也顯得長了許多,鞋還是布鞋,但不是自家做的,黑條絨鞋面襯得白絲光襪子十分好看。福運是一身麻灰色滌良衣,頭上戴著一頂新草帽。金狗一見就樂了:“福運今日收拾得光眉豁眼了!”小水也笑道:“人家死活不穿啊!我就罵道:你要不穿,你就別跟我到寨城去,不要說丟我的人,你給金狗和大空丟臉嗎?”福運說:“穿這一身,人走路都不會走了!”他們拿了幾個大包小包,一進屋就掏出來,一個二升面蒸就的大魚,一件紅布兜肚,一條紅褲帶,兩件紅褲衩,再就是木耳、黃花、核桃、栗子。金狗一件一件翻看了,說這裡把大空當做過歲的娃娃了嘛,怎麼還蒸有面魚?小水說:過門檻年就等於新生哩!金狗就笑那兜肚,說是這麼紅的,大空會穿嗎?小水就說了:不穿也得穿,這是貼身的又不是讓他穿在外邊?又拿出一條紅褲衩說:“這一條是給你的!”金狗抖起一看,又紅又寬又大。福運說:“我也穿了一條,這避邪呢,小鬼就不敢近身的!”金狗就笑道:“小水把咱三人打扮得不男不女沒大沒小了!”小水問:“大空呢,你沒讓大空今日到你這裡來嗎?”金狗說:“前幾天就說好的。他怕是生了我的氣,幾天都不來了!”小水忙問:“你和他吵架了?他最近怎麼樣?”不提說則已,一提說金狗就上了氣,將大空與鞏寶山女婿往來的事說了一遍,小水和福運也只是叫苦,埋怨大空是糊塗了!正說著,大空進了門,一見三人正論說自己不是,就說:“金狗哥又歪派我了!”小水說:“你胡說什麼!金狗叔給我們說也是歪派了,你不說我還要問你的!金狗叔讓你這幾天到他這兒來,你怎麼不來?”大空說:“我本來是要來的,但我不知道來了怎麼對他說。金狗哥要揭鞏家那個公司的內幕,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事難哩,就等著你們來了以後我再說的。”金狗就說:“大空,我看出來了,你是在我們面前就是人了,到了公司就又是鬼了!”大空說:“‘州深有限公司’乾的那些事是不敢見人的,可我們一些事也攪了進去,你要一揭人家,也就把我們搭貼上了。”金狗說:“你看,我說你滑到裡邊去了,你還不承認!但不管怎樣,我非得揭一揭他們不可!”大空聳聳肩直看著小水,小水就說:“既然是這樣,金狗叔你還是先不揭為好。大空,那你就得趕快同他們分開手!”大空說:“我要不聽你們的,讓我門檻年過不過去!”小水厲聲喝道:“說放屁話!我們來是給你做啥來了?!好了,都不要說啦,咱好好給你過場生日吧,金狗叔,咱倆上街去買些吃食來,你哥兒們就放開醉上一場!”大空說:“我已經給飯店說好了,咱去包他一桌!”小水說:“今日不到飯店去,那裡說不成話,又不能讓你一吃就半天不起席啊!”大空就只好作罷,卻掏出一百元讓買東西,小水又說:“知道你是有錢,可今日不花你的,我們是給你過生日,又不是你給我們過生日!你好好在家,把那紅兜肚和紅褲衩穿上,褲帶也繫上,你就是想穿金穿銀,過了明年再換,你可要記住!”這頓飯直吃到天黑方罷,果然金狗、大空、福運全都醉了。三個男人酣聲如雷,嘔吐遍地,小水就伺候這個,照顧那個,一次一次給他們端水漱口擦臉,一遍又一遍墊土打掃。這一夜裡,她一眼未眨,是菩薩,是保護神,是一隻母雞。當晚風涼涼地從視窗裡吹進來的時候,她看見了漆黑的夜空上的七鬥星中的前三顆星星,同時感覺到了一個幼小的生命正在腹中蠕動著。

金狗並沒有讓小水和福運立即回到仙遊川去,他安排了幾場戲叫他們去看,自己卻又著手瞭解起鞏寶山女婿辦公司的情況。恰這時州城報社的一位記者到鄰縣去採訪路過這裡,金狗便談起這件事,那記者的一席勸告卻使他陷入了極度的苦悶之中。金狗只知道鞏寶山女婿的這個公司是州城與深圳某單位聯合開辦的,但他萬沒想到鞏寶山的女婿原是在省城工作,先停薪留職參加了省上一個公司,那公司的經理是省委的某領導的子女,後又到了州城開辦公司,便與深圳一家公司掛鉤,那家公司竟又與中央一首長的親戚有關係,發展發展就形成了現在的“州深有限公司”。

金狗困惑了,他不知這種揭露應從哪裡下手。

作為一個州城報社的記者,金狗是可以搬動一個東陽縣委的書記,但要搗毀一個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就難了,太難了!而且正如大空所說,要揭開“州深有限公司”的內幕,必然就得把大空他們貼賠進去了,金狗從心底來講,無論怎樣也不願傷了大空啊!當小水和福運從劇院回來,金狗是在床上睡著,臉色黑昏,十分難看。小水吃了一驚,以為是病了,用手去摸金狗的額頭,金狗就爬起來,說是沒病。在吃飯的時候,小水又一直注意著金狗,瞧見他吃過一碗就放下筷子了,問他有什麼事了,金狗只是不說,小水就生了氣:“要是沒病沒事,怎麼就是這樣?!”金狗該怎麼對小水和福運說呢?他明白這事給他們說了不但解決不了煩悶反而會增加他們的負擔,就強起精神笑了幾笑,又端起碗狠勁吃下一碗。

小水和福運又去找了大空問金狗這是怎麼啦?大空也說不清。夜裡金狗尋地方去睡,讓小水和福運睡在他的宿舍裡,兩口子又說起金狗。福運說:“金狗問這樣不是,問那樣不是,是不是……”小水說:“是啥?”福運卻不說了,隔了許久才喃喃道:“咱在這兒睡呢,金狗一個人孤單的。”小水也說了一句“孤單”,立即就不言語了。福運說:“你說呢?”小水說:“我說什麼?”福運說:“我想我明日得回去了,幾天沒在河運隊,田一申會怪罪的。”小水說:“那都回吧。”福運說:“……你再呆幾天吧。”小水已經明白福運的意思了,她恨恨地捶了福運一拳,打過了卻緊緊地抱住他,為她的善良的丈夫而哭泣,也為著她和睡在另一處的金狗哭泣。

翌日,小水和福運走了一趟寨城南門外的閣樓房,遺憾的是白香香告訴他們:她物色了幾個姑娘,但不是人家已經有了物件便是人才品德都有些毛病的,答應以後再找。兩人到記者站,金狗去上街了,福運說:“白香香沒有物色下,就是瞄上一個了,金狗也不一定去相看的!”小水說:“只要合適,他能不願意?他那麼大年紀了,若是別人,孩子也幾個了。”福運想說:金狗為啥不找女人,他心裡只有你小水啊!但他這話說不出來,只拿拳頭把自己揍了一下。

小水說:“你瘋了?!”福運說:“我心裡也煩悶得很,你讓我到街上去逛一逛。”福運走了,但他並沒有在街上逛,他痛苦地來到了寨城南門外的渡口,想哭沒有眼淚,想喊也喊不出來。恰當時有幾隻船上行去兩岔鎮,他搭上就走了。

金狗從外邊回來,看見小水一個人痴痴地坐在房中想心思,問,福運呢?小水說到街上逛去了。兩人一等不見回來,二等不見回來,頓覺疑惑,小水猛地說:“他八成是回仙遊川了!”金狗莫名其妙,追問怎麼不吭一聲就走了?小水突然淚流下來,說:“你不要問!你不要問!”接著就嚷道她也要回去。金狗無奈,就說他陪她回去,兩人到渡口上,卻再無一船一排,遂去車站搭了去州城的班車往兩岔鎮去了。車在兩岔鎮停下,金狗卻決定他不回村了。

小水問:“到家門口了你不回去?”金狗說:“我到州城去吧!”小水又問:“你沒打算到州城的,怎麼就要去,有啥事嗎?”金狗說:“……沒事。我想去一下好。”車重新開走了。小水默默地望著遠去的班車,她感到疑惑不解。坐在車裡的金狗現在也把腦袋垂下來,他同樣為自己產生去州城的念頭而疑惑不解。

金狗在州城下車的時候,已是萬家燈火,習習的涼風夾雜著州河的腥味,使他有些清醒,但進入了大街,忽明忽滅的霓虹燈光,尖聲怪氣的舞會廳中傳出的音樂聲,以及混合雜亂的人車嗡嗡聲又使他頭暈目眩。他站在十字街口的中心,望著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他不知道該回報社去,還是先到某一家酒店去,他覺得太累,心裡又憋得慌!當他走進一家舞廳,看見了風度翩翩的一對對男女時,他突然決定去找石華!這一晚,因為丈夫帶著孩子去外地親戚家了,石華收拾了房間後便去洗了一個澡。她剛剛回來,對著鏡在頭髮上施髮油,屋門被人敲響。她大聲喊著:“請進,門掩著!”那人就進來了。石華猛地在鏡裡發現走來的是金狗,她驚叫了一聲,兩人同時在鏡子裡發呆了。

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而又是一個瘋狂的夜晚,石華把以愛凝固的仇恨又融作愛去迷醉自己消亡自己,金狗則像吸食大煙土一樣,明明知道大煙土要毀掉自己的生命,卻要在吸食中得到煙癌而使生命極盡暢美。極度的發洩,使他們像狗一樣地發毛蓬亂,又像藥渣一樣失去勁氣,他們聽著桌上的三五座鐘的尖而脆的“嗒嗒”聲,石華說:“一直在想我嗎?”金狗說:“是想吧。”石華說:“那你為什麼要一聲不吭就離開州城呢?”金狗說:“我想離開。”石華說:“那現在為什麼又回來?”金狗說:“我想回來。”石華恨死了這種男人們的強硬的語言,但她也正因為金狗這種強硬而沒死沒活地愛著這個男人!她說:“回來了,我就再不讓你走了!”金狗說:“不走啦,我想在州城裡成家。”石華說:“你還沒有和那個英英結婚?”金狗說:“早吹了!”石華說:“那好,一個姑娘正託我找個物件。她最煩小白臉男人,一心要找一個高倉健式的!”金狗便在石華家住了三天,三天裡,金狗是相見了那位姑娘,但姑娘竟也是“州深有限公司”裡的人。而且經過了解,石華也是從商場停薪留職,同人開辦一家廣告裝潢公司,也同省城的一個高幹子女的什麼公司有密切聯絡。這位姑娘是看中了金狗,當然她不滿足的是金狗太土,且家在鄉下又有一個老爹,這些她認為都可以改變,卻要求金狗要麼和她去省城工作,要麼就去深圳。

金狗氣得在石華家破口大罵:“讓我也去‘州深有限公司’嗎?去他孃的吧!怎麼都是這樣?走到哪兒都是這樣?!這就是生活嗎?生活就是這麼大的網?!石華,石華!”他恨聲地叫著石華,連著說了五個“難呀,真難呀”!到了此時,金狗覺得石華也是一樣的醜惡,他後悔起自己這次到州城見到她,更為著自己的醜惡而震驚!金狗甩開了石華,搭上了回白石寨的班車,滿心裡只留下了一個小水的形象,天下只有小水是乾淨的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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