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2)

小說:高興 作者:賈平凹

兩天後,我果真買下了瘦猴的舊三輪車,我的架子車就退給了五富。五富說:鳥槍換大炮了!把架子車收拾了一遍又收拾了一遍,還用拾來的一團白膠皮細電線纏車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清風鎮有人買了腳踏車就用細電線纏車把,現在五富還這樣,我就笑他土氣:不就是個架子車麼,醜人就醜吧,人還不大注意,醜人越化妝就越惹人注意到了你的醜了!五富就把纏好的細電線又拆了,卻在車把上掛著一個口袋,裡邊裝了牛皮紙疊成的錢夾、旱菸袋、手巾和蒸饃。

我和五富比賽過誰的車子快,比了三次,兩次五富贏了。

得意的五富時不時就輕狂,他幾次放屁用手捂了屁股又極快讓黃八聞他的手,或者黃八睡著了,他拿兩根蔥塞在人家的鼻孔裡。他也試圖著給我說笑話,但一開口他先笑得沒死沒活,等他說畢了,我和黃八、杏胡卻都覺得索然無味。或者,他好不容易能完整地給我說了一個,他說:這個怎麼樣,逗吧?我說:逗是逗,但這個笑話是我給你說過的。噎住他了半天,他就笑了,卻提出什麼時候了要我帶他去美容美髮店裡見妓女。這就輪到我不吱聲了。這種要求他甚至提出過數次,我越是不理,他越以為我是在那裡嫖過了,就一直背了他還去嫖,是不顧他的飢飽而我自己逮住碗不丟手。他說:我不去也好,我是有老婆的,你應該吃吃腥。這是什麼話呀,同情我呀?我劉高興沒本事,在清風鎮找了個女的人家不同意,進城了尋女人也只能尋妓女,是不是?劉高興呀,別人瞧不起你了,連五富都這樣認為……啊呸,我唾了一口痰,痰像子彈一樣射在了對面牆上。

我再不去美容美髮店,甚至蹬了三輪車去收購站,寧肯繞路,也不經過那條美容美髮店的街巷。

但是,我驚慌的是自從見到了美容美髮店的小孟,小孟的影子就像鬼一樣鑽在了心裡,你趕不走它。《西廂記》的戲裡,那個張生說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又說不去思量,又怎不思量。以前我在縣城看戲的時候還笑話張生沒出息,不是個男人,我現在才知道我也是張生了。一進了自己租住的小屋,眼睛就看見了牆架板上的高跟皮鞋,小孟的眉眼,擰身的姿勢,笑起來時的牙齒和牙齒中間閃動的舌尖,就全出現了。我把高跟鞋用舊報紙包了塞在了床底下,而每天早晨一睡醒,第一個能想到的仍還是小孟!這是咋啦,天下的女人都死了,死完了,我想的就是一個妓女?!我覺得我害了玻

這個清早我睡起後坐在樓梯臺上發悶,隔壁院子裡有了哐哐哐的細碎聲。什麼在響,隔壁人家也有木樓板嗎?小孟穿著高跟鞋在樓板上就是這種碎響,她的鞋從樓梯上掉下去,不穿襪子,她的腳趾竟然是那麼長,趾甲染成銀灰色。我立即咳嗽了一下,把思路打斷。杏胡開始掃院子,罵誰把她放在水池沿上的蘿蔔吃了,蘿蔔她不吃有人會吃,而她不掃院子就沒一個人去掃!掃地掃到黃八的伙房前,黃八的灶也是用土坯壘的,上面架一個鐵鍋,頭天吃過了飯還沒有洗,他是做這一頓飯才洗上一頓飯的鍋。我們全都是這樣,杏胡也沒罵出個什麼,卻發現了灶膛裡有了燒過一半的兩根牛骨,她就又罵了。

黃八你燒牛骨?我說昨兒晚上那麼臭的,死了人的臭,你真個是拾不下柴火了你燒牛骨?!杏胡就喊我:劉高興,劉高興!

我拿眼往下看,杏胡從灶膛裡拿出了兩截骨頭。

杏胡說:劉高興,你也不管管,你當支書的就不管管?!

杏胡有一次當著四戶人的面宣佈過,能到西安城來就是緣分,能四家居住在一個樓上更是前世修了五百年的大緣分,所以,咱們要團結和睦像一個單位,劉高興可以當這個單位的支書,她做主任。

這是什麼支書呀,我壓根就不是個黨員。杏胡的叫喊,我沒回應,杏胡就上樓來,說:你還沒睡醒呀?

我說:杏胡!

杏胡說:處理單位的事情我就是主任!

我說:主任,我問你個事,你一早醒來第一個想的是啥?

杏胡說:我得上廁所!

我氣得不與她說了。

咦,你問這話啥意思?杏胡沒有了那一股嚴肅勁了,她似乎立馬就忘掉了一個主任的權力和責任,詭詭地笑,還扳了一下我的下巴。你早上一起來想啥了,看你坐在這裡發呆,想誰了,想老婆了?

我說我沒老婆。

她說我知道你沒老婆。沒吃過肉是從不想肉的滋味的,吃過肉的嘴就得老想著肉。你知道不知道,黃八一年沒回過家了,他臉色原來是青的現在成黃的啦!

我說:青了怎的,黃了又怎的?

杏胡說:先是想老婆,憋得臉發青。現在發黃了,你知道不,他現在隔三差五往城隍廟后街的舞場跑哩!我聽人說過了,那裡的舞場去的都是下了崗的和進城打工的,五元錢一張門票,進門給一張紙一瓶礦泉水,幾百人一塊跳,跳著跳著燈就滅了,摸也行,啃也行,摟也行,幹也行,三下兩下女的用手給你弄出來,拿礦泉水一衝,拍一張紙,走人!聽說燈再一亮,地上滑得能跌了跤!

五富從屋裡跑出來,半個臉都是席片印子,說:有這事?

杏胡說:你聽啥的?這話劉高興能聽你不能聽!

五富說:你不就是覺得劉高興長得好麼。

杏胡說:就是比你好,怎麼啦?

五富嘴裡像噙了個核桃,罵了一句,但含糊不清。杏胡說你不服呀?五富卻故意高聲叫黃八。杏胡便拍了拍腦門,說:噢,黃八,我是來給你說黃八的事哩,咋扯到那兒去了?黃八他燒骨頭,你當支書的不管?

我說:他可能是沒柴火了。

杏胡說:沒柴火就燒骨頭?他再沒吃的了就吃人呀?!

我說:你已罵了,他不敢再燒了。

杏胡說:諒他不敢!

她突然又說:高興,你剛才說什麼著,你給我說的是不是睜開眼就想起一個人了?是個女人,是吧?這我是經過的,我和我那死鬼戀愛的時候,睡覺前腦子裡是他,睡夢裡是他,睡醒來還是他。

我說:那我是戀愛了?

如果真的這就是戀愛,那我是愛上了一個妓女?愛上了一個妓女?!明明知道著她是妓女,怎麼就要愛上?哦,哦,我呼吸緊促了,臉上發燙。

杏胡拿眼睛乜視我,嘴癟成個豌豆角:果真是愛上個女人了!誰?誰個狐狸精?!她有些怨恨,我不敢再看她。她嘆了一口氣,聲音軟了:愛就愛上了,瞞我?多少妖怪還不都謀著吃唐僧肉嗎?!你讓她來,行不行我給你參謀,我眼毒的,好女人壞女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說:說笑話的,你當真的。不能再惹她的話了,開始洗鍋做飯。

火生起來的時候,我在想:杏胡的話若不是誆我,就讓火笑起來。念頭剛一閃過,火苗嚯嚯嚯就響。五富說:火笑了,今日肯定能收好東西!我心顫肉跳,低頭瞧著火不再出聲,又想:火還能再笑嗎,如果火再笑,小孟就不是妓女,如果火不再笑了,小孟肯定就是妓女。想過,就等著火笑。火遲遲不笑。我用嘴吹火,稀飯就從鍋裡溢位來。趕緊去擦,火再次笑了:嚯,嚯,嚯!我如釋重負,在心裡喊起來了,並仔細地回憶著在美容美髮店裡的一切見聞:那間房內睡的或許是店裡的什麼人,真要做那事怎麼房間不關門呢?隔壁的床響為什麼不是在做按摩呢?小孟讓我去沖澡,她一定是覺得我出了汗。她是說:我以為……以為我也是來做按摩的。按摩有什麼?她的解釋,她的不好意思,能是妓女嗎,有這麼漂亮善良的妓女?小孟不是妓女!

早晨的飯我吃得很多。五富馱我去興隆街,我也興奮得給他講了許多發生在這個城裡的新聞。五富驚訝我怎麼知道這麼多,我告訴他要讀報紙,你整天收廢報紙為什麼不讀一讀呢?五富說咱拾破爛的讀什麼報,我一看見字頭就疼,看過十遍八遍也記不住的。他冷丁卻問我:杏胡說黃八去了城隍廟后街的舞場,真有那事嗎?我說:那地名你咋一聽就記下了,想去呀?

五富說:我只是問一下麼,你能到美容美髮店去,我問一下還不行?

放屁!我吼了一聲。

我一變臉,五富不吱聲了。我原本要建議經過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去收購站取三輪車和架子車,也不好意思再說了。腳踏車依然走的是我們走慣了的路線。

這白天裡,氣溫明顯增高了。街上穿裙子穿T恤的越來越多,西安的春季實在是短。和五富分手後,我幾次衝動了要拉著架子車去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但幾次扭轉了車頭,又把車頭倒過來。我沒有理由和藉口再去店裡,見了小孟又如何對她說話,況且我今日沒有穿那件西裝,更沒有衝個澡。從九道巷到十道巷,於興隆街的轉彎處,一對年輕的男女相擁著走了過來,女的頭髮燙得像只哈巴狗,她完全是個哈巴狗託生的,城裡的許多女人都是寵物變的,男的很白淨,卻穿著緊身的花衫子,不倫不類。他們走過來時明明看見了我,仍是各自的一隻手相互撫著對方的屁股。這讓我有點生氣了,他們是以為我是個拾破爛的就所以做什麼也不避嗎?瞧那個男的,長得就不像個男人,男人是和女人兩極著長才是真正的男人,這種油頭粉面的樣子其實是什麼都幹不了的繡花枕頭。而那女的有小孟漂亮嗎?光那雙短腿,短腿肚子上那麼大的兩疙瘩肉,她連給小孟拾鞋的份兒都沒有。他們毫無避諱地朝著我走過來,我也就挺胸昂首地走過去。你們在戀愛,劉高興也是在戀愛著,而且一個拾破爛的還就愛上了城裡的女人,在廟裡拜菩薩就敢愛上菩薩!

劉高興是多麼高興呀,高興了的我沒人傾訴,我拿出了簫就在路邊吹了起來。

這次吹簫絕對是自己給自己吹的,但圍觀的人很多。城裡人比鄉下人更喜歡扎堆兒看熱鬧,有這麼多人圍觀,我非常得意,他們給我鼓掌,我就忘卻了時間和空間,一邊吹著一邊將眼睛盯住某一個人,再盯住某一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當我目光盯住時不報以微笑的。就在這時,我的天,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小孟。簫聲嗚的一聲沒了。

小孟是坐著一輛小車經過這裡而停下來看熱鬧的,她是一條長腿從車門裡伸出來,還在側頭用手撩著撲撒到額前的長髮時,我就看見了。她好像有些近視,眼睛細眯著走近來。漂亮的女人多是些近視嗎,還是漂亮的女人高傲才這樣仰頭眯眼地走路?她站在了圍觀的人的身後,鶴立雞群,當定睛發現了吹簫人是我,噢的一聲,立即用手捂了嘴。於是,我們的目光碰著了目光。如果我們是在武俠電影裡,這目光碰目光會鏗鏘巨響,火花四濺的。

難見時是那樣的艱辛,能見時卻是這樣的容易。

我有些熱,搖了搖脖子。她的身後車水馬龍,街道永遠是川流不息的河,一切都在流動著,小孟是固定的。吹呀,怎麼不吹啦?看熱鬧的人群起鬨著。我重新把簫拿起來,嘴對住了簫孔,我是要用一陣長音把她拉住,勾引著從人群裡走近來。但是,停在路邊的那輛小車搖下了車窗,一個男人頭伸出來在大聲說:這有什麼看的呀,吹簫討要的麼!

誰是吹簫討要的?我對這個男人仇恨了,這個男人是誰,小孟的男朋友?如果小孟有這樣開著高階小車的男朋友,她還會在美容美髮廳裡打工嗎?小孟會又坐回小車離開去嗎?如果小孟被他這麼一說就又回坐到小車去,她能剛才讓停了車出來嗎?我迅速地做出判斷,我的判斷是準確的,小孟轉身往小車跟前去,給那男人說了句什麼,小車開走了。就在小車倒轉車頭而去時,我驀地認出了那男人正是丟皮夾的!我當即就喊了一聲,但我喊的是小孟。

小孟!

小孟就在馬路沿上站著,看見我丟棄了圍觀的人群向她跑去,她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紋絲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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