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小說:高興 作者:賈平凹

天已經很熱了,夾克穿不住,單衫子穿了也不想係扣子。五富稍一動彈就一身水,他光著上身,褲腿挽到膝蓋上。我的胳膊上沒有腱子肉,一呼一吸,肋骨又歷歷可數,就買了一件紅色的T恤衫穿了。傍晚從興隆街回來,路過一家茶館時,發現門口有一大堆裝修後的廢木條,就撿了一捆要做燒飯的柴火,而五富卻在木條堆裡撿了塊電子手錶。手錶不走,怎麼擺弄也不走。五富把手錶給了我,說:你這T恤衫一穿比城裡人還排場,這塊表不走,你戴了誰敢說你戴了塊不走的表?我把表戴了,我也就不推那輛馱著柴捆的腳踏車了。一個排場的城裡人和一個農民同行,怎麼能讓城裡人推馱柴火的腳踏車呢?這就是木匠刻出個木佛了,木匠你就跪下給木佛磕頭吧。五富說:行,行。走過池頭村前巷的丁字口,有人進了一家話吧,背影好像是黃八,但黃八怎麼能穿了一件樣子時尚的夾層休閒上裝呢,可能不是黃八吧,我們再沒多想就回到剩樓了。

杏胡在樓下水池子洗塑膠桶蓋,桶裡是窩了漿水菜,有些白花了,剛撇去了上面一層沫。杏胡說:回來啦,熱得王朝馬漢的,喝漿水呀不?五富說喝麼,先喝了一勺。我把馱回來的柴火給她撂了一些,又給黃八的門口撂了一些。杏胡說漿水酸得很,想做漿水面了隨時來舀。我說:好。卻問黃八還沒回來?杏胡說早回來了,剛才還在罵著老家收麥了,熬煎家裡沒勞力,是不是給老婆打電話去了。

聽說黃八給老婆打電話,五富臉上又堆上了苦愁,我拿眼瞪他,他說:我不打電話,老婆累就累去,她權當我是死了!杏胡說:你沒回去收麥你卻在外面掙錢麼,要是有心,明日給老婆匯些錢去!說起了錢,杏胡說黃八不給家匯錢,倒給自己買了一件好衣服哩,只是啥樣的好衣服讓黃八都穿得沒了個樣子。我和五富對視了一下,證實那話吧門口見到的就是黃八,五富說:他哪兒捨得買好衣服,是不是偷的?我訓五富別胡說,杏胡也說最近治安緊了,好像專門收拾咱這一行人的,千萬不敢說偷不偷的話,就又作踐黃八是個燒包,剛才穿了好衣服給她顯誇了半天,過會兒回來肯定還要給你們誇耀呀!我說:咱讓他誇耀未遂,他回來了,誰都不要提說衣服的事。

話剛說完,黃八就回來了,臉上兇巴巴的。我倒嚇了一跳。咋啦?

黃八說:錢跛子,我×你先人!

錢跛子?我說錢跛子是誰?

黃八說:我把電話打回去,村郵電所的錢跛子就是不去叫我老婆來接,只一里路麼,他懶得去叫!要我老婆罵我呀?!

杏胡說:你老婆忙著收麥哩,要罵你還沒空!

黃八說:肯定罵哩,我今天耳朵燒得很!

杏胡說:還是不是了你老婆,她罵你?

這話說得低,黃八沒聽見,他在水池子洗了臉,在我們面前晃,又罵市長坐在辦公室裡不知道都幹啥哩,街上灰塵那麼大,也不想想辦法整治?!一邊罵一邊啪啪啪拍打衣襟。我們都視而不見,五富忍不住要笑,我使個眼色,五富蹴下去,再不看黃八。

黃八就有些喪氣,向杏胡討漿水喝,杏胡卻不讓喝,說:你還知道喝呀,這麼熱的天,穿那麼厚是穿壽衣呀?

黃八說:我有麼,咋不穿?!立眉瞪眼的。

杏胡說:哎,你吃槍藥啦,說話恁躁的?!

黃八說:我熱麼,我不躁?

大家轟地大笑,圍上去把那件衣服硬給扒了,五富趁機擦了一下鼻涕抹在了上邊。

吃過晚飯,屋子裡的蚊子太多,就都不開燈,用茅草熾了煙燻,坐在樓下說話。我們的話題總是很亂,先是說城裡人都有蚊帳,所以蚊子都跑到咱們這兒來了,後來就在不知不覺中把話題轉移了,說到村口那家熟食店有一種牛肉,叫張飛牛肉,好吃。這期間,黃八幾次說到衣服,我們故意不接他的話,爭論開為什麼那種牛肉名字叫張飛牛肉呢?五富說張飛是粗人,那牛肉也粗,是不是水牛肉?杏胡說這種牛肉是做出來顏色發黑才叫張飛牛肉的。她說過了,瞧不起五富,說:死笨!五富在臉上拍蚊子,拍死了一隻,說:還是個母蚊子!杏胡就說:你罵我?黃八說:五富沒罵你,這蚊子是花蚊子,城裡人講究穿,蚊子都是花道道蚊子。杏胡說:今黑不準說衣服!

我就笑了,說:再不讓說衣服黃八就憋死了!黃八,那件衣服是哪兒來的?

黃八說:我不憋,你們才憋哩!

黃八給我們講關於衣服的故事,但這故事實在大煞風景。他說他早上經過東大街南邊的那條巷時,一幢八層樓的樓頂上有人要跳樓自殺,樓下圍觀了好大一群人。跳樓自殺這事兒在城裡發生了多起,自殺人其實並不想自殺,他們都是民工,幹了活老闆不給工錢,想以自殺來讓社會給老闆壓力。他當時還想:老用這種辦法就不靈了。但他沒有想到樓下圍觀的人竟在起鬨:跳呀,怎麼不跳呀,跳呀!甚至拋上石子去擲打那人。他就看不下去了,說:哪有讓人死的?!但沒人理會他,他要那些有手機的人快撥打110,讓警察來解救那人,仍是沒人理會。樓下的煽惑聲更大了,跳呀,跳呀,惹得那人不跳都不行了,就轉過身,作了個揖。這個揖是向他作的,當他才要還個揖,喊叫快下來快下來,那人卻轉向了起鬨的人群那邊,一彎腰就真的跳樓了。那人跳下來的時候,外套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在了樓角的花叢裡。那人最後是躺在水泥地上,半個腦袋就碎了,圍觀的人立即跑散,只有他還在那兒,是他用架子車上的一塊硬紙板蓋住了屍體,他說:你真傻,他們讓你死你就死了?!後來是警察來了,屍體拉走了,沒有再拿這件外套。

五富叫起來:你拿了人家衣服?!

黃八說:那警察沒拿麼。

五富說:警察沒看見,你也不給警察說?

黃八說:他死前給我作了個揖,這衣服肯定是他要送給我的,要麼怎麼就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下來又偏偏落在樓角的花叢裡?

我在舊雜誌上讀過一篇文章,是寫一個土匪的,土匪搶殺人後用石頭砸死者的牙,因為有一顆鑲了金的牙。如果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黃八絕對是會當土匪的。

黃八說:這是件好衣服,能值幾百元吧?

我們立即就向空中吐唾沫,讓黃八坐遠點,那衣服上有凶死鬼呢。黃八說:就是有鬼,鬼去尋老闆哩,你們是嫉妒我。

誰都再沒了話,一時鴉雀無聲,槐樹上蚊蟲又在尿尿,而不知什麼地方有了一下叫,叫得淒厲,五富說:是不是貓頭鷹叫?杏胡說:這裡哪有貓頭鷹?我的腦海裡還是那個跳樓的人,怎麼樓下會有那麼多人慫恿他跳呢,這跳樓的是個民工,城裡人對一個民工的死就像是看耍猴嗎?我不願意再提說這件事了,轉移話題,我說:哎,這西安城裡有多少打工的?杏胡說:有五十萬吧。種豬說:五十萬擋不住,有一百萬。五富就說:一百萬人不收麥呀?!我趕緊再岔話,說西安發展得這麼快,連西安的老戶都認不清了一些街巷,城裡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項不是這一百萬人乾的!黃八說:咱把力出盡了,狗日的城裡人還看不起咱!我說:你不是也看不起嗎,人家慫恿著那人跳樓你就拿那人的衣服!我怎麼又說到跳樓事?!站起來去看屋中煙燻得怎麼樣了,屋中蚊子已沒有,卻嗆得我直咳嗽。我端了一碗水出來,五富先拿去喝了,說:如果我是領導,我讓一百萬人都不來城裡,把城裡人餓死!杏胡說:不來城裡咱餓死得更早!大家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兒,就又啞口了,你拍腿,他拍臉,覺得蚊子到處都在咬。我說:誰看過這幾天的報紙了?都說沒看過。我說:整天收報紙哩不看報紙?報紙上說要在公園裡為民工塑像呀,正討論著塑什麼樣個形象好。杏胡說:就按黃八和五富的模樣塑。五富說:我不行,劉高興長得好。杏胡說:按劉高興的樣子塑出來,那就不像個民工。五富那雀兒頭,又身疙瘩肉……五富就生氣了:我難看,塑個你去!杏胡說:塑個我又咋啦?本人長得不咋樣,聲音嘹亮,個頭有點矮,但卻有身材!做了個挺身仰頭狀,奶翹得多高。五富哼了一下,起身到樓上去裝排氣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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