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小說:臘月·正月 作者:賈平凹

這地方很小,卻是商州的一大名鎮。南面是秦嶺;秦嶺多逶迤,於此卻平緩,孤零零地聚結了一座石峰。這石峰若在字形裡,便是一個“商”字,若在人形裡,便是一個坐翁。但“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秦時,商山四皓:東園公、角里先生、綺裡季、夏黃公,避亂隱居在此,飢食紫芝,渴飲石泉,而名留青史。

於是,地以人傳,這地方就狹小到了恰好,偏遠到了恰好,商州哪個不知呢?鎮前又有水,水中無龍,卻生大娃娃魚,水便也“則名”,竟將這黃河西岸的陝西的一片土地化拙為秀,硬是歸於長江流域去了。

地靈人傑,這是必然的。六十一歲的韓玄子,常常就要為此激動。他家藏一本《商州方誌》,閒時便戴了斷腿兒花鏡細細吟讀;滿肚有了經綸,便知前朝後代之典故和正史野史之趣聞,至於商州八景,此鎮八景,更是沒有不洞明的。鎮上的八景之一就是“冬晨霧蓋鎮”,所以一到冬天,起來早的人就特別多。但起來早的大半是農民,農民起早為撿糞,霧對他們是妨礙;小半是幹部,幹部看了霧也就看了霧了,並不怎麼知其趣;而能起早,又專為看霧,看了霧又能看出樂來的,何人也?只是他韓玄子!

他是民國年代國立縣中畢業生。當時的縣中是何等模樣?他只說一班僅有十一個人,讀《四書》,誦《五經》,之乎者也的倒比現在的大學生文墨深。這一點他極自信:現在的學生可以寫對聯.但沒他的對仗工整;現在的學生可以寫文章,但他卻能寫得一手好銘旌。他一生教了三十四年書,三年前退休,雖談不上是衣錦還鄉,卻仍是躊躇滿懷。因為他的學生“桃李滿天下”.有當縣委書記的,也有任地委部長的;最體面的是,他的長子.叫大貝的,竟是全鎮第一個大學生,現又作了記者,在省城也算個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在村中,小一輩的還稱他老師,老一代的仍叫他先生,他又被公社委任為文化站長,參與公社的一些活動,在外顯山露水的並不寂寞。他家裡,四間堂屋,三間廈房.牆砌一磚到頂,脊雕五禽六獸,儼然廟宇一般堅固。小兒二貝已結婚;大女葉子也已出嫁;他坐在院中吃吃茶,看看報,養花植草,頗為自得。他口裡不說,心上迷信,自認為是

家宅方位好:住在鎮東高處,門正對商字山正中,屋近靠秦時四皓墓的左側。

現在,又是一個冬天,商字山未老,鎮前河不涸,但社會發生了變遷,生產形式由集體化改為個體責任承包。他歡呼過這種改革,也為這種改革擔憂過,為此身子骨還鬧過幾場大病,

卻每每都得以康復,康復之後,依舊能走能動,飯量極好,能吃得一海碗羊肉泡饃;依舊天天早起,看晨霧來蓋鎮.日出消散,便慢慢納悶起這天地自然變化的莫測。

今天早晨,門才開啟一條縫,霧便撲進來,一團一團的,像是咕湧而來一群絨嘟嘟的羊羔,也像是鬧騰而來一夥胖乎乎的頑童,他擋不住,也抓不住,一覺得鼻子嗆,就張嘴,張嘴便要打噴嚏,這呼吸氣管的突然關閉,又突然地開啟,響聲是極大的。但院子裡沒有任何反應,東廈房門嚴關著,那是新婚的二貝的臥室,他們不睡土炕,已經文明瞭,做了清漆刷染的有床頭的床,吱吱響了幾下,又復歸靜寂。西院牆下,是竹子搭就的雞棚,一個紅冠耷拉的雄雞,統率著二十三隻溫順的母雞,全歇在那斜棍兒上,黎明的霧朦朧,它們的眼朦朧,但全然未動,保持睡眠後在高枝兒上的平衡,是它們聰明過人的本領。只有門樓旁葡萄架下的包穀稈兒,被風吹了一夜,葉子散的散去,聚的聚起,又被霜殺蔫了,軟軟地靜伏著。好事的貓兒悄沒聲息地踏上去,又跳上磚壘的花臺上,拿爪子在霜上劃道兒。霜是一銅錢的厚。

他沏茶,沏得好濃呢。這一百三十里外的商南茶,一定是那些個體戶貨攤上的物品了,炒得過焦,土氣又大;二貝給他買來後,他是從不喝第一遍的;當下在院裡潑了,又衝上第二遍水,就一邊吹著茶麵上的一層白氣,一邊端了,蹲在門外照壁前慢慢地品。

三十四年的教學生涯,使他養成了喝茶的嗜好,即便作了鄉民,每天早晨還要喝一保溫壺水,直喝得腸肚滋潤起來,額上微微有了細汗,村裡人才大都起來。

霧真如古書上講的,如煙,如塵。商字山入了遠空,虛得只是一個水中的倒影,一個靜浮的拋物線,一個有與沒有之間。不遠的漫坡下,鎮子只看見個輪廓,偶有燈亮,也是星星點點的桔黃色。院外右側的四皓墓地,十五株參天古柏,霧裡似斷丁幾截,卻愈顯得高聳,柏枝在風裡作響,嘎嘎如鴉噪聲從天而降。而照壁前的一叢慈竹,卻枝葉清楚,這是他親手植的,在整個鎮子上,唯有他這一片竹子。夏天的早晨,他在這裡喝茶,

殘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駁駁,蛐蛐的爭鳴也似乎一起反映在了照壁上,他就老記得一副對聯:

生活頓頓寧無肉,

居家時時必有竹。

當然這一切都“俱往矣”!因為去年春天以來,村裡、社裡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使他不能稱心如意,情緒很不安靜;而秋後,風雨又比任何年裡都多,這照壁就全部剝脫了牆皮,還垮掉了一個角,竹影爬上來,再也沒有那番可人的景緻了。

在這一帶,人們很講究照壁,那是房子的衣服,是主人的臉面,以韓玄子的話講,這照壁若在一個縣,是百貨商場的櫥窗;若在一個省,是吞吐運載的車站;若在我們國家,就是天安門城樓了。他因此給二貝說過多次,找時間修補起來。二貝竟越來越不聽從,總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後天,已經到臘月裡了,還沒有修理!他給大貝發了三封信,要他回來整頓整頓家庭。大貝卻總是來信說工作忙,走不脫;還說,這個家只能團結,不能分裂。可怎麼個團結呢?他韓玄子在外誰個不把他放在眼裡?二貝如此彆扭,會給外界造成怎樣的影響呢?一氣之下,便擅自決定把二貝兩口分出去,讓他們單吃、單喝,住到東廈屋裡去了。

“我太丟人!他曾經當著二貝兩口的面,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活到這麼大,還沒有人敢翻了我的手梢!好好一個家,全叫你們弄散了!”

他一生氣,手就發抖,吃水煙的紙媒兒老是按不到煙哨子上,結果就丟了紙媒兒,大罵一通。說什麼要破這個家,就都破吧,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風裡的一盞殘燈,要是撲忽滅了,看你們以後怎麼活人啊!末了,又挖苦老伴:

“瞧著吧,你要死在我前頭,算你有福,你要死在我後頭,有你受的罪。現在的世事是各管各了,咱二貝也給咱實行責任制了。我一死,國家會出八百元的,你怕連個席也卷不上呢!”

老伴老實,在家裡起著和事佬的作用,一會兒向著他,一會兒向著小兒子,常氣得在屋裡哭。

二貝當然是不敢言語的。打他罵他,他只能委屈得呆在他的小房裡抹眼淚,抹過了,就又沒皮沒臉地叫爹,給爹笑,是打不跑的狗。媳婦白銀卻不行了,罵了她,她會故意去問婆婆:

“娘呀,二貝是不是你抱別人的?”

“抱的?”婆婆解不開話,“我一個xx頭吊下來大貝、二貝,我抱誰家的?”

“那怎麼我爹這樣生分他?!”

婆婆氣得直瞪眼,夜裡枕頭邊敘說給了韓玄子,韓玄子翻下床,把二貝叫來質問:

“生分了你,怎麼生分?在這個縣上,誰不知道四皓墓?又誰不知道四皓墓旁的韓玄子把飯碗讓給了兒子?兒子,兒子就這樣報應我嗎?”

說著氣沖牛斗,打了二貝一個耳光。二貝又去槌打了一頓白銀,拉著來給爹孃回話。

提起讓飯碗的事,韓玄子就顯得十分傷心。二貝高中畢業後,幾次高考都未考中,便一直閒在家裡。按照國家規定,職工退休,子女可以頂替。三年前,他五十八歲,還未達到年齡,就托熟人在醫院開了病歷,提前讓二貝“子襲父職”,在本公社的學校裡任教了。

“哈,我現在也是在商字山下隱居了!”他回到村裡,見人就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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