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小說:臘月·正月 作者:賈平凹

所謂“送路”,就是女子出嫁時孃家舉辦的酒席。這風俗在這鎮上始於何年?沿襲了幾代?從來無人考究,甚至連韓玄子也不得而知。但是,大凡山地之人,卻沒有不知道這是一個大事:待客的人體面,被待的人榮耀。慢慢地,這件事得以衍化,變成人與人交際的機會。老親老故的自不必說,三朋四友,街坊鄰居.誰個來,誰個不來,人的貴賤、高低、輕重、近疏便得以區別了。韓家這次待客,不打算給王才、禿子、狗剩留席位.這風聲很快遍及全鎮。支持者,大聲為韓玄子的做法叫好;反對者,則不停聲地嘆息韓玄子做事太損。禿子、狗剩知道後,心裡慌極了。分別遭到自己的老婆的一頓臭罵,埋怨自己的男人被人看不起,自己更走不到人前面去。兩個人心煩意亂,自然威風還是在家裡耍,使老婆們少不得受了皮肉之苦。老婆打是打過了,恐慌還是未消,有心上韓家說明情況,取得諒解,又害怕韓玄子給個當場下不來臺,更惹村人恥笑。兩人湊在一起,頭碰頭訴說犧惶,訴著訴著,就惱羞成怒,咬著牙齒說:

“好,他家待客叫這個,請那個,他不把咱當人看,咱也用不著巴結他!咱就這樣,他還能把咱殺了剮了不成?!”

這以後,兩人就越發向王才投靠。結果,禿子也要求人股,王才雖認了他作乾親,但心裡卻明白此人的性情,思謀他若進股,必是搗刁之人,又會以讓公房之事,仗有功有恩之勢,行要挾威脅之舉,便支支吾吾不想要他。後來狗剩跑來說情,王才說:

“狗剩哥,你是不是想讓禿子來了,好給你多個伴兒?”

狗剩說:

“也有這種意思吧。話說醜些,你兄弟能幹,這村子裡,甚

至這全鎮的人沒有不曉得的。可話說回來,咱弟兄們都不是威威乎乎的人物,上不了人家正經席面,誰肯偏向咱們?現在加工廠辦起來,你這裡入股的入股,招人的招人,可咱本村本鎮的才有幾個人呢?沒有百年的親戚,卻有千年的鄰居;既然他禿子要來,為何拒在門外?禿子和我一樣,還不都是為了你,才得罪了韓家老漢,要不,以後誰還敢心向著你呢?”

王才說:

“我也不怕說醜話,有些人就是這樣,見不得旁的人富。我王才人經幾輩都不是英武人,原先窮是窮,倒也落個不偷不摸,正南正北的人的名聲。這幾年虧得國家政策好,我有了J乙個錢,便惹得一些人忌恨了。這些我能不知道嗎?至於韓家老漢,他是長輩,又給我當過老師,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對我有些成見,我也不上怪,井水不把河水犯,我想他也不能太將我怎的。”

狗剩說:

“這你倒差了,我問你,二貝的妹子正月十五‘送路,待客,人家就提名叫響地不要你去!”

王才說:

“不至於吧。不管韓家老漢待我如何,那二貝和白銀,我們還是能說到一塊的。我辦加工廠的時候,還虧了他二貝出了許多主意呢。”

說到最後,王才堅信韓玄子待客,是不會拒絕他的,自古“有理不打上門客”,何況同村鄰居,無冤無仇!至於禿子入股的事,王才也總算勉強答應了。

加工廠接連又在鎮上招收了四名男女。王才就將原來的院牆推倒,重新築牆,將四間新買的公房也圈在內,在裡邊支了油鍋,安了鐵皮案板,擺滿了面箱、糖箱、油桶,和一排一排放食品的架子,大張旗鼓地進行食品加工生產。村裡,鎮上所發生的一切事,他幾乎一概無暇過問了,滿腦子裡只是技術問題,管理問題,採購和推銷問題。結果生意十分不錯!為了刺激大家的積極性,第十五天裡,就結帳發錢,最多的一人拿到了二十八元五角,最少的也領了十六元。

十五天,這是一眨眼就過去的天數。大多數人只是在家辦年貨.或者遊門串戶聊閒話兒;而在加工廠的人,則十幾元、幾十元進了腰包。訊息傳開,簡直像炸彈爆炸了一樣,街頭巷尾,人人議論。

狗剩和禿子就得意起來。他們的嘴比兩張報紙的宣傳還有力量,走到哪,說到哪,極力將這個加工廠說得神乎其神。若是在村裡、鎮街上有人碰著,問:“幹啥去?”回答必是:“上班呀!”或者:“才下了班!”口大氣粗地撞人。他們倆甚至一起披著襖兒走進了鞏德勝的雜貨店裡買酒喝。鞏德勝也吃了一驚,估不出這些從不花錢喝酒的人身上裝了多少錢?酒打上來,他慢慢試探地問:

“二位今天倒有空了?”

狗剩說:

“來喝喝你的酒。你開了兩年店了,還沒給你貢獻過一分錢呢!”

禿子說:

“你生意好啊,祝你財源茂盛,日進斗金!”

兩個人兩句話,堵得鞏德勝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喝到一個晨辰,禿子又問:

“德勝叔,幾時關門下班?”

鞏德勝說:

“咱這是什麼體統,還講究上班下班?!”

又問:

“照你這等買賣,一日能掙得多少?”

回答:

“能落幾個錢?十塊八塊,刨過本,沒幾個。”

狗剩和禿子就嘻嘻哈哈地笑,說一兩年後,他們也要辦這麼一個店。禿子還說:

“哈,你開一個月,趕不上王才那工廠一天的盈利。韓家老漢常來喝酒,你怎麼不讓他也幫你辦一人加工廠呢?”

鞏德勝受了一場奚落,心裡很是不愉快,暗暗罵道:“這些沒見過世面的狗東西!”就不再言語了。但是,瞧著狗剩、禿子進了店喝酒,在街上游轉的氣管炎卻也挪腳進來。他是沒錢喝酒的,只是坐在一邊聽他們三人說話,末了說:

“禿子哥,王才那個廠還要人不要?”

禿子說:

“你是不是想去?當然要人嘍!”

鞏德勝一聽氣管炎的話,心裡又罵道:“這小子也見錢眼開了,要投靠王才了!”便插嘴道:

“人家要你?要你去傳染氣管炎呀!”

一句話倒惹得氣管炎翻了臉,罵了一句:“老東西滿口噴糞!”兩廂就吵嚷起來,鞏德勝藉機指桑罵槐:

“你這狗一樣的東西,你跑到我店裡幹什麼?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嘴臉!你有幾個錢?你燒什麼包?你等著吧,會有收拾你的人呢!”

狗剩和禿子也聽出鞏德勝話裡有話,就站起來擋架。等一老一少動起手腳,那鞏德勝的啞巴兒子就凶神惡煞一般出來亂打,也打了狗剩和禿子。這兩人就趁酒勁發瘋,將桌子推翻,酒罈、酒壺、酒碗、酒盅、菜碟、肉盤,全稀哩嘩啦打個粉碎。棗核女人腳無力氣,手有功夫,將氣管炎、禿子、狗剩的臉抓出血道,自己的上衣也被撕破,敞著懷坐在地上,天一聲,地一聲,破口大罵,直罵得天昏地暗,蚊子也睜不開眼,末了,就沒完沒了地哭嚎不止。鞏德勝則腳高步低地來找韓玄子告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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