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下)(1 / 3)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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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爭期間,年輕的蔣少祖每天得到新的興奮,新的激勵。他樂於告訴自己,王桂英已不可能成為他底苦惱:幻想、熱情,不可能再迷惑他。經由夏陸底間接的介紹,王桂英得到了救護傷兵的工作;蔣少祖安心了,覺得自己嚴肅而堅定。蔣少祖避免再見到王桂英。他告訴自己說這是由於王桂英和自己並沒有較為深刻的感情的緣故,但同時他又並不相信這個理由。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底情緒,但不去想;他想他是沒有時間去想。在戰爭期間,蔣少祖在最近一年接近著的朋友們,一般地稱為社會民主黨的,是相信著自己們底力量的;他們認為他們是公正的。他們在正在從事戰爭的軍隊底上層中間有著力量,因此他們覺得,站在民族戰爭底最前面的,是他們;他們在一些“進步”的政客中間有著力量,這些政客們,是能夠站出來說話的;並且他們有錢。但那些關係,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人事的,和因人事而產生的事務的。這些人們,是零零碎碎地幹過一些事業,現在聚在一起,在權力底熱情底支配下,企圖建立一種政權了。這個政權,在後來的一年,在各種複雜的關係中間,曾經短促地在福建建立起來,但在目前的上海,他們不能比別人多做些什么。他們底那些零碎的事業,是在一個大的潮流裡面暗淡了,這是他們覺得痛心的。政府已經從南京遷到洛陽去辦公。上海底情勢是複雜而混亂的。前線底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黨派間底鬥爭也最激烈。社會民主黨--大家這樣稱呼這一批人--的鬥爭底物件,是一般地稱為左派的人們。社會民主黨反對得最激烈的,是左派的人們底對文化界的壟斷--他們覺得是這樣。其次他們為罷工底問題爭吵,因為他們底印刷廠被破壞了。在戰爭中間,那些被稱為文化人的人們,在各處興奮地流浪著,有些便聚在一起了。

這些人們,是比另外的職業裡的人們更容易聚在一起的。他們希望在戰鬥裡獻出力量,大家覺得有在抗日戰線裡把各派的人們聯合起來的必需。於是產生了一個著作者抗日會,發表了告全國民眾的宣言。蔣少祖參加了著作者抗日會。他沒有提一般的意見;他底意見是,現在大家應該注意上海底買辦資本家,這些買辦資本家破壞抗日,抓住了老百姓底血汗捐款,企圖把它交給萬惡的市民維持會。蔣少祖說,這些傢伙底目的,是要用這一筆錢來維持公債。他提議用暴力打擊這些買辦資本家。他底提議沒有得到反響,但他仍然覺得愉快,因為他覺得自己底避免偏狹的紛爭的用心和遠大的、實際的目光是有大的價值的。蔣少祖,在這幾天裡面,接觸了各方面的人。他覺得他是一個自由的,單獨地為理想奮鬥的人,雖然別人認為他是社會民主黨。他覺得某些人們在他面前譏諷社會民主黨,是愚笨可笑的。他保留著他對於他底朋友們,和另外一部分有力的人們的批判和看法,沒有對任何人表露;這個秘密,像小孩們藏著糖果一樣,使他喜悅。他確認他底看法是對的;從很多人們底身上,他看出了現代文明底苦悶。他憎惡他底幾個朋友底那種昏熱,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遠大的東西。他常常是興奮的,但不騷亂。

這天,蔣少祖在和一個軍官討論了組織義勇軍的問題之後,去看一個重要的朋友。這個朋友不在家,他意外地遇到了被他們大家所注意的那個有力的人物郭紹清。在這個短促的會面的全部的時間裡,蔣少祖被各種狂奮的思想襲擊著。這個朋友底家位置在較為冷靜的處所,蔣少祖是去商談組織義勇軍的問題的。夏陸昨天曾經告訴他,這個朋友底地位最近略有變化,張東原差不多已經和他決裂;夏陸並且說,這個朋友可以弄到一千枝槍。蔣少祖注意著這種變化了的地位,並注意著這一千枝槍。這個朋友是上海的政治界和文化界底最有錢,並且在地方上最有勢的人物之一。女主人回答蔣少祖說,她底丈夫出去了,大概很快地就會回來,蔣少祖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想著各種印象,一面觀察房間。房間底佈置是華麗而幽暗的;有點嫌過於幽暗。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畫,可以說是完美的,然而有些平庸。蔣少祖,對於這一切,是很有鑑賞的能力。蔣少祖想著,究竟什么東西,是這個可尊敬的主人底熱情底中心;蔣少祖想到,新的人物,有時是會在多么奇怪的形式下生活著。這時門開了,郭紹清迅速地走了進來;一線陽光從外面的走道上面投到紅漆地板上,閃動了一下,迅速地消失。“王先生在家嗎?”郭紹清,顯然已經看清楚了蔣少祖,安靜地向內室喊。

“啊,是郭先生嗎?”女主人迅速地跑了出來,顯然雖然知道了這個重要的約會,卻不知道郭紹清究竟是什么人;“他馬上就回來,馬上就回來!請坐!”女主人不安地看了蔣少祖一眼。郭紹清看錶,笑著向女主人說他來早了一刻鐘。蔣少祖曾經在另一個場所見到過郭紹清,發現郭紹清裝做不認識他,感到屈辱。蔣少祖想到他應該同樣的冷淡,但在興奮中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郭紹清向蔣少祖點頭,坐了下來。蔣少祖小心地坐了下來。郭紹清悄悄地開始抽菸,他們沉默著。女主人喊僕人倒茶,然後躊躇地站著。一種苦惱的思索顯露在她底敷著脂粉的瘦臉上。她認識蔣少祖,但不認識郭紹清。她底丈夫在早晨告訴她說,這個約會是很重要的,此外她便一無所知。對這個重要的來客表現了熱烈的殷勤之後,她便有些苦惱起來,怨恨她底丈夫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她化了很久的時間考慮著是否要給郭紹清介紹蔣少祖。假若是在交際場所,她是無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況顯然不同。她沒有決定應該怎樣。在智力不夠的時候,她用行動來決定;她是憂愁地站著的,使蔣少祖在他底大的興奮中注意到她底戴著鑽石戒指的潔白的修長的手指--現在她伶俐地笑了起來,走了一步。“這位是蔣少祖先生!”她帶著貴婦人底風度說,“這位是郭先生!”客人們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蔣少祖眼睛笑著,看著郭紹清。女主人對自己滿意了,輕盈地走了進去;在門邊回頭看了一眼。

“我們見過。”郭紹清簡單地說。蔣少祖表情嚴肅,傾身向前。同時他想到,像女主人這樣的婦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異的世界裡,對於他底朋友是一件苦惱。先前,在觀察房間的時候,他懷疑他底朋友底人生興趣,但現在,因為郭紹清底來臨,他就特別同情,特別憐憫這個朋友了。但這種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是含著敵意的。雖然蔣少祖明白圍繞著這個朋友的複雜的一切,並明白他底處境底艱難,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蔣少祖卻選取了那種基督教似的態度:他是寧願同情,並且憐憫他底朋友的。他眯著眼睛凝視著那張山水畫,他憐恤他底朋友是在世俗的權勢面前屈服了。他底表情裡有著一點感傷。在他底這種詩歌般的心境裡,郭紹清就成了世俗底權勢底象徵。他不覺地嘆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奇特的諂媚,他希望郭紹清,這個世俗底權力,能夠懂得他底這一切。“我常常能夠愛人們,因為理解,就是愛;我很容易原諒一切,我知道這是我底弱點。”蔣少祖甜蜜地想,眯著眼睛看著郭紹清,後者在安詳地抽著煙。“我理解你,你以為你是權威,我卻明白你底可憐的內心--你是這樣一個,好像是很沉著的人,你不知道你只是一個工具,唉,我們可憐的人類啊!”

郭紹清拿開紙菸,向蔣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蔣少祖底這一切憐憫和輕蔑就都消失了。蔣少祖想:這個笑容是什么意義。“這個傢伙把自己膨脹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開口。但是我要明瞭,我是不能被任何東西動搖的。當心這一批可惡的年輕人!”郭紹清想,不覺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們應該理解別人,理解一切。”蔣少祖,順著他自己底思索路線,說;好像他和郭紹清很熟識。經歷了熱情的思考,他的確覺得他和郭紹清很熟識。他是平靜地說了這句話的,但剛說出口,就感到熱情底襲來。“這個傲慢不遜的青年!”郭紹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種歡悅的、活潑的態度來,好像他是非常的熱愛蔣少祖。這種態度使蔣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來好嗎?”郭紹清用他底溫和的、悅人的聲音說,“我們還是三個月以前偶然地見到過--我讀過你底文章!”他緊緊地接著說,他底眼睛燦爛地笑著。“沒有什么--”蔣少祖小聲說,臉紅了。郭紹清底溫和的、可愛的態度是使蔣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來了。雖然他,郭紹清,是這樣的溫和可愛,但總顯得優越;他自己練達地掩藏這種優越,因此這種優越就更雄辯。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個青年雄雞似地對立起來,是不值得的: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著這種雄雞似的對立。“日本人放幾炮,弄得我們多頭痛啊!”他說,興高采烈地笑了起來。“我要使他明白那莊嚴的一切。”蔣少祖想。但他卻說了別的。他說:“是的,是的,我們都覺得。”並且露出了困惑的、諂媚的微笑。郭紹清笑著。“張東原他們,是沒有實際的工作可作的!”蔣少祖說,覺得郭紹清底微笑向他問了這個。“現在又不能研究哲學!”他加上說。他希望諷刺,但他底聲調過於呆板。於是他困惑地皺眉。“是啊!”郭紹清說。蔣少祖望著他,他臉上的那種安靜,使蔣少祖有些憤恨。於是,在攻擊了張東原之後,蔣少祖希望進一步地表示自己底獨立性。“罷工委員會底事,我不能同意--我覺得,”蔣少祖紅著臉說,“對於真理,我總是敬重的!”他說。他覺得他已經嚴厲地批判了郭紹清。郭紹清嚴肅地沉默著。

“郭先生到這裡來,是不是為了那一千枝槍?”蔣少祖問,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談這個。”沉思了一下之後,郭紹清低聲說。他拋開菸頭,搓著手,露出精力來。他底臉嚴厲,在沉默了一下之後,又重新變得溫和。顯然他希望給蔣少祖一種印象。他說,在這一千枝槍上面,他正需要蔣少祖底幫助。“我怎么能夠幫助呢?”蔣少祖懷疑地、生怯地說。郭紹清不答,友愛地望著他。“啊哈,當心他底圈套!”蔣少祖想,眯起眼睛來。“他用權力、虛榮來激動我!他想收買我,一如他收買這裡的這位主人!但我是蔣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對不起得很,這一千枝槍,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後,蔣少祖傲慢地,困難地說。“你拿它們去做什么呢?”郭紹清平靜地問。“打敵人。”蔣少祖高貴地說。“你有人么?”“我有。”“那么--我們聯合地組織起來,怎樣?”蔣少祖,灼燒著,變得像雄雞了。他不屑回答這個平凡的問題。他因激動而發白,在沙發上疲乏地躺著。

“我們應該明白大勢!”郭紹清激動地笑著說。主要的,郭紹清是被蔣少祖底傲慢激動了起來。於是他們中間的情形就變得不愉快了。郭紹清竭力顯得平和,彎著腰,碰觸蔣少祖底手臂,低聲地說著;然後搓著自己底手,憤怒地笑著。蔣少祖憤怒地、痛苦地笑著,躺在沙發裡。

“蔣先生,在大敵當前的時候,應該顧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剛才說過張東原是怎樣的人。在我們這方面,我們最痛恨那種自私,那種幻想!”郭紹清說,憤怒地笑著,拉著自己底衣袖。“但在這一千枝槍上面,我無論如何有優先權,王學植先生不能出賣朋友的!”蔣少祖說,嚴厲地稱他底朋友為先生,在沙發上坐直。

“我不懂得你這青年何以如此頑固!”郭紹清說,迅速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我的確頑固!我只愛真理--”下面的話是:“我反對獨斷,我反對機械、麻木,我反對對人性的殘酷的汙衊!”但他沒有能夠說出來。他站了起來,輕蔑地笑著,看著郭紹清底背影。在憤怒裡蔣少祖感到大的歡樂:他和權力宣戰了。

這時主人王學植迅速地推門進來,詫異地盼顧,並且匆促地笑了一笑。這是一個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紹清謙虛地向王學植鞠躬,並且溫和地、友愛地笑著。蔣少祖迷亂地笑著,他不懂得這個人底表情何以能夠變得這樣快。郭紹清顯得謙恭而可愛;他燦爛地笑著,小心地坐了下來,顯得溫良而優雅。他並且向蔣少祖溫和地笑,好像剛才什么事情都不曾發生。

“我們剛才為那一千枝槍--”蔣少祖驕傲地說,站著不動。“槍!槍!槍!”王學植跳了起來,憤怒地叫。“漢奸破壞了,破壞了,真是王八旦!”蔣少祖快樂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請喝茶。”主人恭敬地說,郭紹清欠了一下腰。郭紹清皺眉,嚴厲地看著蔣少祖。

“再見!”蔣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說,向他們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來。“官僚,權威,權威,官僚,投機,出賣!但是又在太陽下面行走,我覺得愉快!”蔣少祖想,走過充滿了陽光的走廊。“是的,可憐的人類啊!”他想。

蔣少祖接著到印刷廠去。他是那樣的興奮,以致於忘記了他為什么要到印刷廠來。他覺得到這裡來是愉快的。印刷廠裡除了一個辦事員和一個在打掃著院落的工人以外沒有別的人,四間房子完全寂靜著。蔣少祖聽著街上的縹緲的人聲,繼續想著和郭紹清的會面,在房間裡坐著。陽光從骯髒的玻璃窗上照進來,照在狼藉著的廢紙上。蔣少祖因某個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後更嚴肅。“這個民族是在進行著怎樣的戰爭啊!這個民族是在進行著怎樣的戰爭--多么輝煌,多么複雜啊!--我,能夠勝利!”蔣少祖想,站起來。在凌亂的紙張中間徘徊。

這時一個文弱的、相貌憂愁的軍官走了進來。這個軍官衣著不整齊,沒有佩符號,左手裹著浸著血的紗布。“張東原在這裡嗎?”他焦灼地、憂愁地喊。“不在。”蔣少祖說,走出房。“哦,是你!怎樣,你也下來了嗎?”“我有一點事。”軍官憂愁地笑著說。“你看戰事會怎樣?”蔣少祖問,沒有覺察到對方底心情。

軍官坐了下來,沉默著,陰沉地看著玻璃窗。“我們用步槍打飛機。”他嚴肅地,疲乏地說。然後是長久的沉默。蔣少祖笑著,憐憫地看著他底文弱的身體和文弱的、憂愁的臉,這一切是和他身上的軍服完全的不相稱--至少蔣少祖覺得是如此。軍官突然站了起來,輕輕地在房裡徘徊著。蔣少祖帶著更顯著的同情看著他底不健康的身體。

“我是來託老張帶點東西給我妹妹的--”軍官說。“光是十九路軍,不能擔負這個大的責任。”他說。蔣少祖沉默著。“是的。”蔣少祖感動地說,垂著眼睛。軍官站住,沉思著。然後向蔣少祖恍惚地點頭,說再見,走了出去。

“是的,‘我們用步槍打飛機’,多么悲痛的聲音!”蔣少祖想,“郭紹清們是不是能理解中國底軍人底嚴肅的內心!他們能否理解這個民族底嚴肅?是的,他們底生活是那樣的狹小,完全是一種苦悶的形式!”蔣少祖想,笑了一聲。像很多人一樣,蔣少祖嚴肅地體驗到自己底內心生活,認為別人缺乏這種生活。

蔣少祖往外走,在院落裡遇見了張東原。這是一個身體極高,極瘦的,有著大的嘴巴和銳利的小眼睛的人。這雙眼睛永遠在窺伺著,很少向它底物件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視。這個人,有著傲慢的、感情的氣質,常常要鬨笑;嘴巴大大地張開,發出刺耳的、宏亮的聲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閃瞬著。這種笑聲是對於全世界的一種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歡樂的。在這種鬨笑裡,這個人就享受著他底唯一的快樂了。而在靜默的時候,焦躁和憂傷在他底臉上閃顯;他靜默著,運動著他臉上的皺紋,誇大著他底苦惱。然後這苦惱又疾速地被鬨笑代替了。這個人,對自己底那些熱情,是儘量地誇張、極端地輕信;對別人,則是極端地懷疑。他是那樣地容易衝動。蔣少祖知道,在戰爭期間,他已經哭過兩次。蔣少祖已經有三天沒有碰見他。在這些日子裡面,蔣少祖對這些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變化。他常常經歷到那種他以為是自由而神聖的孤獨感,他認為他和這些人就要分離了。這個內心經驗是嚴肅地完成的:他,蔣少祖,愛真理;為了真理才接近這些人,所以也當為了真理而離開。張東原已經聽到蔣少祖對他的諷刺和批評,開始對蔣少祖懷著敵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樣的愛著蔣少祖--他以為是這樣--他有些傷心;他認為他是非常的傷心。於是他底這種敵意,就變成了一種俠義的行為,像他所有的行為一樣。

蔣少祖是有著嚴肅的、興奮的心情,高興遇見他。蔣少祖冷淡地告訴他說,某某找他,到他家裡去了。蔣少祖冷靜地站著,希望張東原能夠明白他底坦直的、嚴肅的態度。“沒有關係,他會等的;我正要找你。”張東原說。蔣少祖沉默著。

他們走進房,坐了下來。張東原把皮包放在膝上,看著窗戶,又看著紙張;但實際上他是看著蔣少祖。他向蔣少祖疾速地瞥了兩眼,露出了一個苦惱的、嚴重的表情。

“聽說你去找槍,結果怎樣?”“漢奸破壞了!”“詳細情形呢?”“沒有聽說。”“啊!啊!”張東原點頭,壓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權威者底冷酷的表情來。然後是痛苦--他意識到自己是在為中國而痛苦。蔣少祖以透明的眼光看著他。

“但是--郭紹清弄去了吧!”他說,快意地眨眼睛,於是突然地鬨笑起來,仰到椅背上去。

“沒有聽說這回事。”蔣少祖冷淡地說。

張東原快樂地又笑了幾聲,充分地感覺到權威。“郭紹清!”他憤怒地、刻薄地說,在椅子上騷動了起來。“我要徹底地打擊他們!”他興奮地大聲說,顫抖著。

蔣少祖,在此刻的冷靜中,判斷在自己底面前的是一個可憐的人,感到快樂。“我絕對地不贊成組織義勇軍而被人利用!我準備在前方組織一個戰地委員會,”張東原確信地大聲說,“把戰區附近的農人工人商人武裝起來,成立一個新政權的基礎!”

“是的,很好!”蔣少祖說,狡猾地笑著,希望張東原繼續吹牛下去。

“而我要用這個來打擊他們!不是吹牛皮,沒有人能找到這種關係!”張東原興奮得發冷,大聲說,瞥了蔣少祖一眼。正是因為明白蔣少祖底惡意的懷疑,他底牛皮才吹得這樣大:“而且我準備實現我底市民抗日政府的主張,老實說,沒有人能夠提出我這樣的主張來!對那種騎牆派,我是深惡痛絕!”

“但是,有時候,中立可不可以?”蔣少祖,明白張東原是在攻擊他,笑著問,因為張東原曾經發表文章宣告自己底中立。

“《戰旗報》和《紅旗》都在攻擊我底社會民主黨底政治主張,但是沒有攻擊你們!”張東原大聲說,顯然因被攻擊而覺得榮耀。

蔣少祖,在狡猾的用意下,讚美地笑著。“所以他們歡喜說,中立並不存在。”他說。

“老兄,你要知道,中立是時間性的!”張東原,在權威的歡樂裡面,忘記了攻擊蔣少祖,或許正因為要攻擊蔣少祖,欠著腰,伸長頸子,向蔣少祖耳語起來。好像他所說的,是大的秘密;好像他和蔣少祖很親密。蔣少祖笑著點頭。

“老兄,說來話長!”張東原憤恨地說,“在江西各地的農民運動建下來的基礎,被方誌敏屠殺破壞!在湖北講習所的幹部,被毛澤東弄進監牢,而北方又被官僚破壞!現在呢,就是這樣的文化壟斷!叫人笑,叫人哭!啊,自由自由!”

“我聽你說過。”蔣少祖冷淡地說。

張東原銳利地看了他一眼,露出冷酷的表情。“好的,再談!”他說,站了起來。“我是不怕別人破壞的!不管他怎樣投機,怎樣有勢力,我是窮光蛋,又是小百姓!”他發出短促的鬨笑,向外走。

蔣少祖,在這個攻擊下,露出輕蔑的表情。“我希望你底政府成功!”他諷刺地說,艱難地笑著。

張東原站了下來,毫不思索地發出短促的鬨笑,隨便地點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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