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1 / 7)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蔣蔚祖得病以後,金素痕便和蔣家姊妹們斷絕了來往。夏天來到的時候,金素痕和自己家裡不和,帶著蔣蔚祖住到下關江邊的房子裡去。

她有時去蘇州,有時各處去玩--她很苦惱--很少在家。蔣蔚祖對她糾纏愈兇,她便愈狡猾,幾乎每次總能逃脫,事情逐漸變成可怕的:很多次蔣蔚祖睡在門口地上,不吃,不動,不要任何人,阻攔她出去或等她回來;等她可憐地俯腰呼喚他,等她向他微笑或流淚。有時蔣蔚祖在深夜裡坐在附近的街上,假若她不出來,便坐到天明,或坐到無可奈何的警察到家裡來報信的時候。

但金素痕已經沒有了眼淚。這一切成了習慣,而這個習慣令她厭惡;這不是心理和生理健康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她不再顧忌他,她因羞辱而惱怒,告訴看熱鬧的人們說,蔣蔚祖是她家底窮親戚。於是她把這個窮親戚領回家,鎖上門,又跑了出去。她過著難堪的、荒唐的、瘋狂的生活。她有一個信念,就是,蔣蔚祖不會死。而假若死,她便要到蘇州去衝翻蔣家。

一切醫藥都無效,一切努力都枉然,蔣捷三隻有儘可能地給錢了。這些可怖的醜聞--它們傳遍了南京--他還絲毫都不知道,女兒們瞞著他。他對於金素痕底悲哀還有著微小的信心(這是和他底世故經驗全然不相稱的);他認為兒子在養病。痛苦無盡止,事情愈來愈可怖了。處在這種境遇裡,既不能離婚,又不能謀殺丈夫的金素痕相信連自己都瘋狂了。某一個夜裡她揮霍了兩千元以上,爛醉地被她底情人帶到最淫賤的場所去,--最後失去了知覺。天亮時她穿著薄綢的睡衣不顧羞恥地在外面跑,被警察攔了回來。

但蔣蔚祖在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候卻多少是清醒的。最壞的是他還有希望,最壞的是金素痕在最初向他流淚,而在每次出去和回來的時候總甜蜜地哄騙他。於是一切都無法挽救了。

在他們底行為成了習慣,而金素痕決然地表示厭惡時,蔣蔚祖變得狡猾了。他不哀求她,但偷偷地跟蹤著她。第一次發現蔣蔚祖是幽靈般地追蹤著她的時候,金素痕是異常的恐怖,那是在夜裡,在一個小巷子裡面。於是金素痕以後每次出去總坐汽車。

蔣蔚祖有很多詭計,很多思想,但總無法實行。秋天的時候,他底變狠毒了的脆弱的心做了一個大的決定;假若有證據,便殺死金素痕。這看來是很簡單的--他動手做了。

第一天他出去買手槍。當然他不知道在哪裡買,並且別人絕不會賣給他的。他跑遍了下關的店家和黑市,於是想到夜裡到警察底身邊去偷。但他立刻便注意到街上的警察都是並無手槍的,都是大槍或木棍。

“哈,我是這樣的痴,如此的蠢!刀子不是一樣?刀子是街上都有得賣的!所以就不必急著買,而要先捉她!”蔣蔚祖向自己說。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個決心持續了一個星期--,蔣蔚祖沒有捉到金素痕。“讓他們來家,最好讓他們來家,我要發瘋,就有證據了!”他想,於是換了清潔的衣服,向金素痕說要到姐姐處去住兩天。天曉得他在哪裡混了一天,夜裡他藏著刀子回來了。但傭人說,太太在他走後便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於是他決心等一下。金素痕午夜以後,還沒有回來。他走出、走進、撞東西、捶胸膛。

“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門口,啊,我又瘋了,不,我沒有瘋,我永遠不動,不聽她,讓她哭,喊我,我不動,她認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么她就傷心,自己把什么都說出來了!她要說她對不起兩歲的兒子,她對阿順說對不起我!就說另外的男人!”蔣蔚祖說,“啊,她現在在何處?是否和別人睡覺。但是我已經說過,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好明天叫阿順來,可憐的兒子啊!這是禽獸的世界!禽獸的父母!禽獸的夫妻!那么,我應該死了!但是她是不是還愛我呢?不,我頂好像莊子那樣做做看!不過,假若我真死了!那么爹爹怎樣啊?”他說,“不,這是禽獸的世界,我已經是禽獸!所有的詩書禮義,所有的人倫毀壞無餘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么我便看不見這個房間,好漂亮的房間呀!裡面住著禽獸呀!我也就看不見她了!那時她便和別的男人睡覺去!我終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裡走動著,不停地摸刀子,他底眼睛燃燒著。“我底名字叫做蔣蔚祖,我還有一個號,但是我底名字有什么用?我小時聰明溫順,在蘇州沒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詩文,寫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么?大家都說我討了好看的、天仙一樣的老婆,大家都說我有了兒子,然而,我確實沒有!這隻有我自己曉得!那么,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樣?但是他們好像是有事做,不發瘋!他們竟然不發瘋!他們這些人,一天到晚來來去去哭哭笑笑,談國事談私事,好像是過得頂好!啊,多么黑暗啊!我記得從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覺得別人好,我們是受了謙遜有禮的家教!--好了,夠了!何時完結,我們太寬大了!女人有什么值得迷戀!但是,可怕呀!她多么迷惑我啊!怎樣好,怎樣好,禽獸地活著呢還是禽獸般死呢?我死了她會哭么?傷心呀!

“刀子刀子,我有刀子!但是,從哪裡殺進去呢?從胸上,那樣的胸上,不成啊!從頸子!不,不好,最好從背後?不過,我終歸要死,讓她活著快樂幾年不也是一番愛情么?愛情怎么能夠要報償--不,我要證據,她也是可憐的,我要她說出來,那么我假裝死了!但是人死了心是不跳的,怎樣能叫心不跳?

“好,有了,最好把紅墨水,潑在身上,潑在地上,手裡抓著刀子,刀子上也要染點血,那么,她就來不及看心跳不跳就要哭起來了,要是不哭呢?啊,可怕呀!但是不哭便是證據--要把刀子抓緊!”

他找出兩瓶紅墨水來(金素痕常用紅墨水寫字),把它們開啟,沾在指頭上看了很久,滿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後他睡在地上試了一下。

他等待著。天亮時有了敲門的聲音,傭人走過廊道去開門。於是他往胸上、地上、刀子上潑了紅墨水然後把瓶子藏起,蜷曲著左腿在地上睡了下來。

他大口呼吸著,然後,在金素痕推門時屏住呼吸。在寂寞的燈光下,他底陰慘的臉是完全像死人。

“現在,她走進來了!她哭不哭?”他想。

金素痕在回來的路上很清醒,特別冷靜地想到自己已經發瘋--比蔣蔚祖還要瘋狂。她冷酷地想到,這個瘋狂,是很痛快,很有趣的。“真好,老天有眼睛,兩個瘋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是真瘋,他是假瘋!”進門時她向自己說。

推開門,發現地上的、血泊裡的蔣蔚祖,她做了一個順從命運的、悲苦的姿勢站了下來。她底眼光閃射,蒼白的下頷強烈地打著抖。

“要找張媽做證人,不然他們會認為我殺的!”她想,疾速地跑出去,叫喊了起來。

“怎么,她跑掉了!--沒有哭?”蔣蔚祖失望地想,坐起來。“不好,她要喊人來--”他向自己說。

而正在這時候金素痕已經極快地拖著那個臃腫的、凌亂的女傭人跑進來了,看見了坐著的蔣蔚祖,就放開女傭人,發出了恐怖的尖叫。

蔣蔚祖被嚇得打寒戰,握著刀子慢慢地站起來,以發呆的眼睛看著她。

“你幹什么?”驚慌的金素痕惡叫,退到門邊,防禦著自己。

“放下刀子!不放下我馬上就走,再不回來!”她叫。

刀子從蔣蔚祖手裡落下了。在他臉上有瘋人底尷尬的笑容。

金素痕疾速地跑上前去,拾起了刀子,然後吩咐女傭人出去,關上了門。她帶著痛苦的、驚慌的表情,握著刀子,走到桌前去坐了下來。

“蔚祖,你幹什么?”她嚴厲地問。

“我一個人無聊,在好玩。”蔣蔚祖尷尬地笑著,說。“說!不然我馬上就走,你天涯海角都找不到我!”她厲聲說。

“果然她偷人!”蔣蔚祖想,那種瘋人底笑容沒有離開。“是誰指示你這樣做的,說!”

“原是我自己好玩!”

“混蛋!這也好玩!誰指示你的!嚇,高貴的蔣家!”

蔣蔚祖看著身上和地上的紅水,看著她手裡的刀子,小孩般皺眉。

“這有什么稀奇!你看,都是紅墨水!哪個叫你不用毛筆寫字的!”

“混蛋!”金素痕叫,架起腳來:“我受不了!我們都發瘋!我們兩個瘋人!天呀,這種時間何時完結呀!”“要完結就完結。要不完結呢,就當然不完結。”瘋人笑著,低聲說。

“混蛋,瘋子!哪個跟你說話!啊,我也瘋了,我也瘋了!世人哪裡知道這樣的金素痕啊!”她看著刀子,然後用抓著刀子的手矇住了臉。

蔣蔚祖含著天真的微笑看著刀子。她以為他要奪刀子、驚嚇地,向後退。

“這是禽獸的世界,禽獸的父母,禽獸的夫妻!”蔣蔚祖忽然用尖聲發表思想了,他卷著衣袖,徘徊著,“你和我睡一次要和別人睡兩次!你也許駭怕,但是你不得不這樣做!我是無用的人,一點都不能使老婆快活,又不能使家庭美滿!我是罪孽深重的兒子,偷了珍珠寶貝戴在媳婦身上,媳婦就把綠帽子戴在我頭上!但是我真蠢,我不懂一個女人和別的男人睡過覺以後還能夠回來向丈夫笑笑,哭哭,又親嘴!真是多才多藝了!--”他說,輕蔑地笑著。

“住嘴!”金素痕恐怖地、嚴厲地叫。

蔣蔚祖天真地笑著看著她。但突然嘴唇顫慄,顯出極大的苦悶和恐怖。

“好吧,你聽別人說就聽吧!好在我也快瘋了!”金素痕冷笑著,說,同時站起來,“這些話虧你說得出口!好吧,我們離婚,懂嗎?現在我馬上就帶這把刀子到蘇州去!”

她抓起皮包往門走去。蔣蔚祖恐怖著,哭出了難聽的聲音,上前拖住她底手,跪了下來。

“我錯了,素痕,錯了,不要上蘇州--”他哭著,說。金素痕站下來。再堅持了一下,看見他已經完全屈服,便走回來坐下去。

蔣蔚祖蹲在她身邊淒涼地啜泣著,臉部溫柔、動情,像小孩。

金素痕大聲嘆息,脫下皮鞋。

“把拖鞋拿給我。”她說。“瘋了啊,我們都瘋了啊,兩個瘋子啊!”她說,嘆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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