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1 / 4)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七月七日是一個浪潮,八月十三日是一個更大的浪潮,於是開始了民族戰爭底洪流。戰爭,是在死傷了數十萬人,流徒了數百萬人之後才固定;這個強大的浪潮祛除了籠照著全中國的各種懷疑。這數十,數百萬人,從各個社會層,各個家庭。--各樣的環境出來,接受了為他們所期待,亦為他們所恐懼的命運,於是全國的生活強烈地變動,而戰爭強固了。代價是無比的龐大,所以戰爭將持久,直到獲得了這個民族所願望的結果。

戰爭將是橋樑,這個民族要從此岸達到彼岸。雖然這個彼岸,在開始的時候,是朦朧的,只存在於這個民族底願望中。正如人過橋的時候,彼岸是朦朧的,但由於情熱和痛苦,這個人心中有光明照耀:他是逐漸地看清了彼岸。果實成熟,就會落下來。

上海撤退以後,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大潰敗鞏固了這個民族底信心:這個民族知道了它所承擔的是什么,毀滅了後退的路,上了橋。

秋末,中國軍退出上海,在南京和上海之間沒有能夠得到任何一個立腳點,開始了江南平原上的大潰敗。十一月末,敵軍進入南京近郊。

蔣純祖和朋友們在上海戰線後方工作。上海陷落時,軍隊混亂,蔣純祖和一切熟人失了聯絡,疾速地向南京逃亡。蔣純祖,是像大半沒有經營過獨立的生活,對人生還嫌幼稚的青年一樣,在這種場合失去了勇氣,除了向南京亡命以外沒有想到別的路。他是沒有一點能力,懷著軟弱的感情,被暴露在這個各人都在爭取生存的殘酷的世界中。

最初,蔣純祖跟隨著一支軍隊。這支軍隊給了他以大的經驗:他底熱情的倚賴是遭受了可怕的打擊。在發覺這支軍隊可能拿他當作犧牲時,他單獨地轉向南方。隨後他遇到了另一支軍隊,這支軍隊轉整齊,答應他一個工作;但在敵人越過蘇嘉線時,這支軍隊向江邊移動,蔣純祖怯懦地從它逃亡。在鎮江附近。他加入了難民們底團體。

敵人是跟隨在他們後面,差不多和他們同時到達南京外圍的。蔣純祖飢餓,襤褸,極度疲憊,在十二月初,到達了南京城。蔣純祖逃入大姐夫傅蒲生底住宅,打破窗戶逃進房,在整齊地鋪著的床上倒下--傅蒲生夫婦,像大半的南京人一樣,是以為不久便可以回來,而沒有來得及把一切東西都搬走的--很可憐地睡著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才被敵機投彈的大聲驚醒。

蔣純祖醒來,寒冷而飢餓,被一個月來的可怕的逃亡和眼前的孤獨所驚駭,恐怖而哀憐,哭了。蔣純祖,是用這個傷心的哭泣,來結束了他在投向世界的最初的經驗:這個世界是過於可怕,過於冷酷,他,蔣純祖,是過於軟弱和孤單。

他絕望地走到街上去找尋食物。他看見,一個兵士,吃了麵餅沒有給錢,並且打那個要錢的小販,接著他看見,另一個兵--這個兵襤褸而矮小--,目睹了這場行兇,走近來,替那個行兇的傢伙付了錢,陰沉地走開去。蔣純祖,對行兇的兵和給錢的兵同樣懷著敬畏,站在冷風中。那個給錢的兵看了他一眼,向他說,敵人已經佔領淳化了。他點頭,表示明白,他聽見遠處有爆炸聲。

於是他吃了麵餅,從那個給錢的兵,感染了那種陰沉--他覺得陰沉可以拯救他底軟弱的生命--走回來。那個襤褸的兵士在荒涼的街道中和在周圍的爆炸聲中走開去的情景,以後他永遠記得。

在平常,如此荒涼的景色,和那個在荒涼中不動聲色地走開去的襤褸的,矮小的兵--蔣純祖覺得他是在走向爆炸聲,走向死亡--是會叫蔣純祖極端淒涼的,但現在蔣純祖不敢有感情。他看著這個兵轉彎,然後他看見一輛疾馳的軍用汽車,淡漠地想到在他們面前和自己面前等待著的是流血和死亡,走了回來。

傅蒲生家底鄰居已搬空,側門敞開著,蔣純祖就從這側門出入。院落裡,是狼藉著字紙,破絮;在垃圾中有一隻雛雞底屍體。天陰沉,無風,然而寒冷。院落和牆壁,因為寂靜,呈顯出單調的灰色。蔣純祖站下,看大姐底家屋,並看自己從那裡出入的那個窗戶。他想到,就在三個月前,這裡還有著眼淚,責備,撫慰;就在三個月前,他帶著幻想和雄心出發,認為自己絕不回顧這個家屋。於是他想到,他底那些絕對的願望,是不再有實現底可能;他是被遺棄了。

在蔣純祖離開的時候,南京是興奮而熱烈,而且,蔣純祖覺得,很安靜;在他帶著可怕的經驗回來的時候,它,南京。是加深了他底經驗。南京是在敵人炮火底射程內,街道和住宅荒涼,像蔣純祖所看到的那個兵士一般陰沉。蔣純祖覺得一切是進展得太快--他決未想到南京會在敵人炮火底射程內--而自己是生活得太疾速:他決未想到他會在三個月內便完全丟棄了往昔的一切,而學習到那種陰沉,被迫接近新的命運。

蔣純祖是覺得這個世界底速度太可怕,像以前覺得這個世界太遲笨一樣。這個世界,是越過了他底熱烈的,年輕的心靈所要求的:如人們所看見,如他自己所知道,他底心是並不曾準備這樣冷酷的毀滅的,雖然在離開南京的晚上,他祈禱毀滅。在那種浪漫的,停頓的感情遭受了打擊後,蔣純祖是被迫明瞭了自己。因為這,他對那個矮小的兵士底態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蔣純祖雖然短促地想念往昔,哭了起來,卻並不真的想往昔迴轉的。縱然在如此的絕望中,他也感覺到他心裡是有了新異的寶貴的東西,並覺得將要領導他走更艱苦的道路的,正是這種東西。蔣純祖,是像大半青年一樣,毫無疑議地順從了他目前所處的世界,即戰爭的毀滅的世界。像他在三個月前順從那個浪漫的,熱烈的世界一樣。

他未考慮他此刻應該怎樣;他只是在不意識中,對他自己和他所處的環境作了一種緊張的精神活動。他是理解了這個環境底本質,即無情而陰沉。於是這個感情豐富的,多幻想,軟弱的青年,在某種努力下,被所謂陰沉這種東西偽裝了。他想,在此刻,一切人都是可怕的,自己也是可怕的;一切善良,像一切惡意一樣,是可怕的。蔣純祖,沒有像平常一樣經過那種道德底激動,在哭泣後,在遇見那兩個兵士以後,便信仰一切人都應該兇惡,或應該被兇惡偽裝了。他認為,那個矮小的兵底給錢,並不是一種善行;而那粗暴的兵士底行兇,並不是一種惡行:正像他在途中所經驗的,那兩個兵士,是由於某些偶然的機緣,便會毫無保留地調換位置的。人類底情操,是變動得像江南平原上的戰爭一樣快。或者說,人類底情操,是不變的:罪惡和善良總是那么多,而一切人都傾向利己,在毀滅中便傾向殘酷。

這種內心底思索,對於蔣純祖,是比他此刻將如何這個問題更重要。蔣純祖是那種誠實的青年:在這個時代底教養下,誠實於他認為對於生命是重要的東西。現在,在遠處的爆炸聲中,在冷風中,在絕望中,他認為這個世界底善與惡的問題是最重要。他認為,正是因為沒有理解這個問題,他底某些行為才那樣可恥,正是因為不明白善與惡,他底心才如此絕望。

他是站在這座荒廢了的住宅中,不感覺到形勢底急迫,思索著善與惡。他是從淒涼中站了起來,懷著奇特的戒備凝視著面前的門窗,想到在這些門,這些窗戶中,在幾個月前,是怎樣地充滿了生活底紛擾,充滿了公開的笑聲叫聲和秘密的眼淚,充滿了蔣淑珍底慈祥而悲苦的努力和傅蒲生底酒辭的喧嚷--他是在想到這些的時候,想著善與惡。他覺得他以前毫未理解到這種生活底善與惡。他想到,蔣淑珍底慈祥與愛護,不但絲毫不能影響他底命運,並且徒然地增加他底苦惱,--他是想得很冷靜,雖然他剛才還為這些啼哭--所以,對於他,不是善行也不是罪惡。而對於那個比他還要利己的大的世界,更不是善行或罪惡。但對於蔣淑珍自己,他冷靜而遺憾地想,是善,也是惡。

聽到遠處的飛機聲和爆炸聲,他想到,在他前面佈置好了的,是流血或死亡。他想,在毫無牽掛的時候,為這個民族而死,和敵人戰鬥而死,是應該的,但不是善或惡。對於這個民族,將是善,但對於得不到光榮--即使在絕望中,蔣純祖還是有對光榮的渴望--的自己,卻不是善。蔣純祖想,人們首先只能感覺到自己,在死亡的時候,更是隻感覺到自己。人們必須安慰自己,那安慰,必須得自光榮。“但是剛才的那個兵,他在火線上,也想到光榮嗎?不,他是陰沉,他是仇恨,”蔣純祖痴呆地想,倚著視窗,站在冷風中。“但仇恨就是光榮,覺得自己是為了什么,就是光榮!覺得身後有很多,很多的人!雖然這很多很多的人有時候也是仇人!”他嗅鼻子,用凍裂了的髒手揩鼻涕,“但是我為了什么?難道真是自私地為了光榮!我怎么感不到在我後面有很多很多的人!”他痛苦地想,發呆地望著前面。有鈍重的爆炸聲傳來,他緊張地諦聽。

“啊,對了!他們在抵抗!我們在抵抗!那么我現在感到很多的人了!”他想,幸福的微笑出現在他底發紅的眼睛裡和凍裂了的唇邊。

他繼續聽見爆炸聲。他獨自尋樂似地抖了一下身體。然後他不動,望著前面。

“啊,我現在多么安靜,等著敵人來吧,我多么安靜呀!”覺得自己不再膽怯,覺得自己已補償了以前的一切怯懦,蔣純祖有短促的幸福。在那種心靈底緊張的反省後,蔣純祖覺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感到幸福。他覺得他底從上海逃到南京來,是對的,因為只有在逃亡後,他才有這幸福和認識;雖然在這個逃亡裡是充滿了可恥的怯懦。

他忽然聽見街上有緊張的騷動聲。他跑到門口,看見了透過街道的散兵和難民。教導總隊底騎兵馳過,難民們擁到街邊。

那一小隊騎兵,是戴著鋼盔,露出冷酷的面容--蔣純祖覺得那些鋼盔是特別的沉重,覺得他從未見過比這更冷酷的面容--馬腿上有泥濘,像快艇分開江波似地,分開難民們和散兵們,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響,在凍結的石塊路上急速地馳了過去。寒冷和靜肅中馬蹄底尖銳的聲音,給予了嚴肅的,嚴重的印象。而在這種嚴重中,蔣純祖覺得這一隊騎兵,冷酷的人類與泥濘的馬匹,是有一種特殊的、無上的美麗;他覺得,正是為這美麗,人們踐踏別人,並犧牲自己底生命。騎兵過去後,有四輛戰車發出轟聲,迫切地透過街道;它們把石塊路壓陷下去。難民們在屋簷下偷偷地溜去。有爆炸聲,遠空有濃煙在舒捲。接著有轟炸機底沉重的聲音和附近地面上的機關槍聲。從難民們中間,叫出了一聲尖銳可怕的聲音,於是所有的人,原來呆呆地站著的,都逃跑起來。有兩個男子逃到蔣純祖所站的門內來。

蔣純祖覺得一切是嚴肅而動人,沒有什么可怕!他很懊悔,在上海的時候,沒有這種勇敢的心情。他未注意到有人溜進門。但他聽見了一聲憤怒的、野獸的叫聲。

他回頭,看見一個穿得特別厚重的老太婆--蔣純祖認識這個房東老太婆,並理解她為何穿得如此厚重--飛速地蠢笨地在院落裡奔跑,舉著木棍向那兩個闖入者奔來。她用可怕的聲音吼叫著,暴跳著,在沉重的炸彈聲中兇惡地保衛著她底祖傳的家產。那兩個穿短衣的,商人模樣的男子,像懼怕猛獸似的迅速地逃了出來。

蔣純祖,無故地感到榮耀,走進門。老太婆向他衝來,他露出嚴肅的笑容,站住不動。

這個老太婆,是此刻南京底無數的家產保衛者之一。她認出蔣純祖的時候,便站住,但她並不奇怪,並不希奇他底狼狽的服裝,面孔,頭髮,和其他一切不幸底表徵。她是顯得非常平淡,她搖了搖手,接著她叫起來,責問蔣純祖為何開啟門。蔣純祖嚴肅地笑著,未及回答,敵機已越過低空,而在一種可怕的嘶聲中,一顆炸彈在近處爆炸。蔣純祖伏倒,覺得瓦礫和木片,甚至彈片,落在自己身上,蔣純祖,覺得彈片落在自己身上,嘴邊露出輕蔑的笑紋,但同時他看見,那個房東老太婆在塵砂飛揚中依然不動地站立著。敵機過去,蔣純祖迅速地站起來,未及檢查自己底身體,看見那個穿得特別厚重的老太婆在塵砂飛揚中僵硬地倒下去了。

蔣純祖跨過去,蹲下來。蔣純祖突然伸手摸老太婆底表情恐怖的臉,發覺她死了。同時他覺察,右邊的牆壁粉碎,從牆壁外面,有濃煙挾著火焰升起來。

院落裡頓時充滿了辛辣的濃煙。蔣純祖又摸觸了一下那個可憐的老太婆--他想起,她是異常剛愎,時常無端地干涉蔣淑珍底家政的;她總是大聲申訴。這樣好,那樣不好,他記得,大姐總是焦躁地笑著,聽著她--在濃煙中跳進窗戶。

他用盡他自己吃驚的大力打碎了一口箱子,檢查裡面的東西,終於他選了傅蒲生底一件黑呢大衣,脫下自己底破爛的棉大衣,穿了起來。他跳出窗戶,在濃煙和燃燒的炸裂聲中注意地繞過老太婆底屍體跑出門。

蔣純祖跑到大街上。這是十二月六號,在淳化各處已開始了殘酷的爭奪戰。中國軍底司令部遺棄了,或失去了,南京外圍底大部分重要的據點,囤兵於城內,這些軍隊將除長江以外無退路。指揮不統一,南京是在可怕的混亂中;然而走到太平路上,蔣純祖發現南京是在陰沉中:一切力量都發露了出來,在大街上陰沉地流動。

各處有火焰,遠處有連續的爆炸聲,近處有高射炮底孤軍射擊。濃煙瀰漫了天空,濃煙在強勁的冷風中飄蕩,房屋瓦礫場和道路呈顯著特殊的灰色;每一扇門都緊閉,呈顯出特殊的蕭條和陰沉。在太平路上,有大群黑的襤褸的軍隊和軍用卡車向中華門底方向走;有難民們底悽慘的烏合群向挹江門或水西門底方向走。而有一些和逃亡的心理搏鬥著的,無處可去的男子們,則從家中出來,大街小巷地緊張地亂走:他們為什么要這樣走,誰也不能說明。

而這一切流動,都是靜悄悄的;在各種炮火底聲音下,更顯得是靜悄悄的。在各種人們中間,是混雜著一種特殊的人物,那是賣食物的窮苦的小孩和男子們,間或也有婦女;他們是冷酷而決斷:他們是,以生命做本錢,索取高的代價。他們表明:無論經過怎樣的炮火,他們是還要活下去的,南京,是還要活下去的,一如它曾經活過來。

大量的軍隊,大部分是狼狽不堪的,河流一般在街道上流動;他們是走向和人民們相反的方向。他們是特別地陰沉。蔣純祖好久在街邊站著,等軍隊透過。在看見小小的,標明著龍或虎的戰車時,他總有激動:他記得,在城外那個中學讀書的時候,他時常看見這些戰車在公路上行馳,在黃土路上印出深深的軌跡;他每次總激動,想到這些戰車底前途。現在他是像看見了這種親密的朋友一般,這個朋友悲壯地向他表明了自己底現在的,和將來的處境,並使他想到他們往昔在鄉野中的淒涼的友誼。

蔣純祖是昨天從下關進城的,經歷過那裡的困難,所以現在向水西門走。但道路時常被阻塞:有時被火焰阻塞,有時被軍隊阻塞,有時被從難民們中間發生的恐怖阻塞。這樣一直到晚上,蔣純祖疲倦,飢渴,昏迷,擠在無盡的難民和車輛中間出了水西門。

夜裡依然行走。背後是南京城底鮮明的火光。第二天黎明,蔣純祖無力,和很多人一樣,在離南京三十里的一個村莊裡,在一家屋簷下睡了下來。醒來的時候,天在落雨,他繼續行走。那無窮的難民,是像決堤的水流浸到曠野裡去一樣,在各個道路上分散,在第二天的行程裡便顯得稀薄了。第二天下午,剩下來的人們遇見了潰亂的兵群,在恐怖中向各個方向逃奔,有的婦女們就在地上睡下來,宣告再也不走了。蔣純祖,在昏亂中--他是開始了他底求生的長途,除求生外再無別的意念--想到和人群一起逃奔是不好的,獨自向荒野逃亡。晚上他到達江邊,在江岸上繞了一圈,沒有力氣再走,在江邊的一個荒涼了的村莊中停了下來。在仔細地察看了周圍,掩藏了自己底身體以後,他便睡著了。他是睡在潮溼的稻草堆中,他是像所有的人一樣,明白自己底生命底可貴,而顯出人類和野獸所共有的簡單的求生本能來。

一個軟弱的青年,就是這樣地明白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自己底生命和別人底生命,就是這樣地從內心底嚴肅的活動和簡單的求生本能的交替中,在這個兇險的時代獲得了他底深刻的經驗了。一個善良的小雛,是這樣地生長了羽毛了。現在他睡去了,睡得很安寧。冷雨在夜裡落著,飄溼了稻草堆;他深藏在稻草中。

深夜裡,村裡有激烈的犬吠,他醒來,偷偷地爬起來。他看見擎著火把從村中匆匆透過的一群散兵。這些兵一律破爛可怕,在陰慘的火把下,顯出他們底疲憊乖戾的臉和燃燒的眼睛。--

散兵們透過後,蔣純祖悄悄地走出稻草堆,走到村外,看見了灰白的江流,聽見了水流聲。他向南京底方向凝視,周圍是兇險的寂靜和荒涼,他看見了南京天空上的暗紅的,陰慘的火光;他並且看見,在地平線後面,有兩股細瘦的火焰筆直地豎立著。

他長久地凝視火光和火焰,在最後,遵照著這個時代底命令,他露出了輕蔑的,嚴厲的笑容。他是像這個時代的大半青年一樣,只要有力量,是總在責備著他底祖先,他底城市的。

“毀滅!好極了!”他說,笑了一聲。

蔣純祖是即刻便明白,這種毀滅是如何的徹底了;而在以後數年,便明白,這種毀滅,在中國是如何地不徹底,以及不徹底的可怕,以及沒有力量再忍受毀滅的可怕了。第二天,蔣純祖沿江岸孤獨地走去:他是懼怕著任何人。他底樣子是異常狼狽。他是像囚徒一般滿頭長髮,在骯髒的臉上有不短的,柔軟的鬚毛。對於鬍鬚,他是沒有經驗的,因此在摸到這些不短的鬚毛時,他有近於戀愛的激動。他是穿著傅蒲生底舊呢大衣,弄得滿是泥水;在裡面,是穿著一件生蝨子的紅色的毛線衣--這是在他過十七歲的時候,蔣淑華送給他的禮物--和一條破爛的軍褲。他是赤著腳:鞋子是早就拋棄了。

他是懷著恐懼,走得非常快。他沿江邊行走,雨止歇,積雪溶化,有慘白的陽光照射在荒涼的,寬闊的江流上和兩岸的荒涼的曠野上。在曠野和丘陵上,時常有莊院或村落從冬季的林木或明亮的小河後面顯現出來,強烈地打動他:時常有看來沒有惡意的行人或難民出現,以他們底苦難和努力安慰他。他覺得他也同樣的安慰了別人,感到哀矜的慰藉。於是漸漸地,那種單純的,熱烈的幻想又在他心裡燒燃起來了。在這種發作裡,他是突然年輕,可愛,具有敏銳的柔弱的心。

他走過一個橫在澄清的小河上的獨木橋,走進一個他在遠方看來像是非常溫暖而人煙麇集的,荒涼的村落。這個村落是剛被兵士們蹂躪過。他在走進去以前,是帶著一些非常可笑的心願--常常的,正是這種心願,使他在事後經歷到難以忍受的淒涼。潮溼的石板路上走著他先前看到,並從他們感到溫暖的那一對成為難民的夫婦,男的抱著小孩,女的,顯然在生病,裹在一條大的線圍巾裡,扶在丈夫底肩膀上。這一對夫婦,是走得非常之遲緩,他們好像不再希望到達什么地方了。那種可怕的不幸,是表示他們再無建立生活的能力了。蔣純祖悄悄地走近,發現那個女的在啜泣。那個男子站了下來,以一種靜止的遲鈍的眼光可怕地看著他底妻子,沒有覺察到蔣純祖底走近。

街道是狹窄,潮溼,荒涼;從層雲中,冬季的太陽向這個村落投下慘淡的光線來。在這種光線下,那個女子底微弱的啜泣,那個男子底可怕的注視,以及那個睡著了的小孩,給予了鮮明的,深刻的印象。蔣純祖是懷著陰沉的情緒,停留了一下,而後走進巷口的一家半開的麵食館。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