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1 / 4)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這是常有的情形:熱情的時代過去,人們不愛任何人,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但熟識無數的人。蔣少祖覺得生活寬闊如海洋,因為他熟識那么多的人,見到那么繁複的生活。但在這些人裡面他不愛任何人。他並不因此而覺得不安;他想現實就是如此。在功利主義的世界裡,每一個人物帶著特殊的情調在蔣少祖面前出現,蔣少祖深切地認為這是心靈底世界。人生裡面的老手,用心靈底遊戲,理性底狡詐伴隨著嚴肅的思想;心靈底熱情的門永恆緊閉了。

蔣少祖在這一段時間裡生活得很緊張;但同時他朦朧地覺得他對一切都懷疑,他對人生已經厭倦。再無愛情和熱烈的理想使心靈開放,蔣少祖覺得對人生已經厭倦。可以說,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裡,嫉恨激刺著他底精力飽和的生命。到了某種年齡--不一定是實際的年齡--的中國人覺得自己對一切都不滿,終於忽然發現自己對一切都滿意,如有不滿,就是不滿人間還有不滿自己底滿意者在。於是開始成了大的或小的產業底主人,表揚功績,嘲笑青春,穿著安適的衣服生活下去了。他們所常得安適的衣服,是他們底祖先覺得安適,或覺得不安,終於還是覺得安適的那一種。

蔣少祖尖銳地看到社會內部底各種問題,但這些問題所給他的感覺,已不是年輕時代的苦悶和苦惱,而是那種優美的自我感激,這種自我感激以嫉恨為養料。他開始覺得問題是簡單的,但事務是複雜的--人們把一切弄得如此的複雜;人們花言巧語,虛偽地浪漫,迷惑青年。最後是,他已經逐漸地感到厭倦了。

他高興他底思想是明確的。他現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經想過的;往昔不曾解決的,現在解決了。他不明白,何以這樣簡單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蔣少祖和一家報紙有密切的來往。這家報紙是他以前在上海認識的幾個朋友建立的。蔣少祖在上面發表文章,說,目前的一切問題底根本,是智識分子底墮落。士大夫風氣不振,因而士氣民氣不振,因而社會道德紊亂。蔣少祖說,這個道理,是中國底歷史強烈地證明了的。蔣少祖反對中國人底故步自封和淺薄的,半瓢水的歐化,頌揚獨立自主的精神,說明非工業和科學不足以拯救中國。

蔣少祖當記得,在過去幾年,歐化的問題,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對於蔣少祖,歐洲的文化,曾經是一個強烈的誘惑;他覺得是靈魂的試驗。他記得,並高興記得這個。他覺得,青春的誘惑是過去了,他,蔣少祖,負了這樣深的傷,獲得凱旋了。他覺得他尊重歐洲底文化和中國古代底文化,主要的因為它底風氣嚴謹,內容深刻,他憎恨現代中國底和日本底智識階級,因為他們淺薄,自私,誇大。他在文章裡面明白地指出,市面上流行的那些政治經濟的書籍,都是從日文譯出,而早經蘇聯認為不正確,廢棄了的。

蔣少祖覺得他心裡有一種新的,明確化了的情熱,那就是他愛中國這個民族,因為它有那樣悠久,那樣輝煌的歷史;敵人底侵略使他更愛這個民族,並更愛它底悠久的,輝煌的歷史。他覺得他真有這樣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覺得是如此:他稱呼這為新的民族主義。他希望中國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強大的國家。他認為,假如各黨各派不再自私,這個國家便能夠即刻建立。他衷心地希望,這個新的國家能尊重往昔的文化。

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內容,想到憲法和民主的問題。他覺得中國底民眾缺乏知識和教養;他承認這使他痛苦。但他,蔣少祖,不覺得在民眾這一方面,生活有什么痛苦,這使他有輕微的惶惑。他覺得每個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對環境敏感的愉快的適應,在這裡沒有階級的問題。

中國底民眾,嫉恨,多半是羨慕上層階級的人們底幸福的生活;上層階級的人們,在他們底生活裡沒有民眾。智識分子們,首先苦悶著需求解決的,是政治的,文化的問題;他們覺得在民眾這一方面,道路已經確定,或問題已經解決;他們底生活裡面同樣的沒有他們。他們很少能感覺到他們;他們不覺得他們存在;他們覺得他們是異類,但他們又感覺不到階級底區分,因為他們所見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鄰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鄰人,心靈之間永遠沒有交通。而終於,那些智識分子們,就憎惡起這些構造出腥臭的市場和骯髒的街道的頑固的,愚笨的,無教養的路人和鄰人起來。

蔣少祖確然沒有從民眾得到什么。他想不出來他和民眾有怎樣的關係;他想是有一種歷史的,和抽象的關係。在歷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觀念上,他,蔣少祖,領導了民眾,為民眾而工作。另一些智識分子們,則想到他們是出身於貧苦的民眾。於是他們就滿足了。

人們很難描畫出狹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樣造成的;它可能是這樣表現的,就是,蔣少祖熟識無數的人,覺得生活寬闊如海洋,而每一個人是一個波浪;覺得這是自己底心靈的生活。

三月中旬,發生了某些智識分子為陳獨秀而辯護的事情。蔣少祖嚴肅地注意了兩天。第二天深夜裡,他思索了關於中國二十年來的革命的各種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對政治人物的歷史估價和民族底政治良心,因為只是這個問題,才是和他有密切的關係。思想是偶然地展開的,在這裡,沒有他平素所喜愛的邏輯工作。最後的結論是,他尊敬陳獨秀,因為他是文化底戰士和有良心的學者。他認為某方底關於陳獨秀的議論,說陳獨秀是託派漢奸,是醜惡的汙衊。於是他下了決心,寫了一篇精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白中國二十年來的局勢和這些智識分子們底精神狀態的,就能明白蔣少祖底決心。他覺得,為陳獨秀辯護是嚴重的;他是為正義而戰鬥。他底幾個朋友的那種動搖的態度,首先是激怒了他,繼而是使他感到沉痛。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想,他,蔣少祖,寧願在刀槍下流血,不能讓正義淪亡。然而不能意識到他那個強烈的嫉妒。

他寫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為嫉恨;在這種嫉恨中,他覺得陳獨秀是無限地值得尊敬和同情,而正義是無限地輝煌。他不認識陳獨秀,他覺得他底行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這篇短文在報紙上發表了。當天下午,他接到了陳獨秀派人送來的條子。陳獨秀,讀到了他底文章,請他去談話。

蔣少祖故意地耽擱了一下,很冷靜地想了一下,決定踐約。他確信自己能夠不表露任何情感,確信在正義之前,陳獨秀是不重要的,去踐約了,他希望使陳獨秀知道,他是為正義而做一切,並準備承擔一切,毫不看重個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實在是希望結識陳獨秀的。

蔣少祖敲門的時候,陳獨秀從另一邊迅速地,異常迅速地走了出來。這是一個駝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現,以銳利的、寒冷的眼光看著蔣少祖;他不招呼蔣少祖;蔣少祖覺得有一點意外,站了下來,猶豫地向他點頭。陳獨秀看著蔣少祖有五秒鐘,然後迅速地,確定地點頭,臉部無表情,目光不動:這是剛愎的老人們常有情形。陳獨秀幾乎是無聲地推開門,引蔣少祖走進房。房間底陳設很優雅。

“坐,”陳獨秀說,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蔣少祖有禮地笑了笑,坐了下來,疑問地看著他。“陳先生請坐!”他欠腰,匆促地笑,說。

陳獨秀在衣袖裡攏著手,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飛速地環顧,好像覺得身後有什么東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陳獨秀大聲說;陳獨秀毫未寒暄,開始談話,在房裡疾速地徘徊,從這個壁角跑到那個壁角,顯然他內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衝擊,並顯然地企圖控制它。當他第二次走過蔣少祖身邊的時候,蔣少祖注意到,他底銳利的小眼睛裡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種熱躁的,烈性的東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強烈地搐動著。蔣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這個人底內部突擊著的那種剛愎的,熱躁的力量了。

陳獨秀迅速地,然而幾乎是無聲地在房內奔跑,不看蔣少祖,不回答蔣少祖底問題,好像未聽見蔣少祖底任何話,憤怒地說著。蔣少祖希望有機會表達尊敬,並窺探力量。蔣少祖臉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來的愉悅的表情。

陳獨秀繼續在房內奔跑--簡直是衝擊,他底小眼睛閃爍著,而他底小的,尖削的頭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籠中的老鼠。他所說的關於他底政治糾紛的話,都是極一般的;但他底這種衝擊使這些話顯得是嚴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蔣少祖覺得它們只是為他而說的。

陳獨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時他沉默了。好像這個停止於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臉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著窗外,忘記了蔣少祖。

“陳先生看中國可以從蘇聯得到多一點的東西么?”蔣少祖愉快地問。

陳獨秀被驚醒,回頭,好像未聽懂,看著蔣少祖。“蘇--聯?”他忽然大聲說。好像斥罵蔣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臉上有疲睏的神情。然後他又回頭凝望蔣少祖,好像不認識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這裡。

蔣少祖恭敬地愁悶地笑著。陳獨秀緩緩地搖頭;這搖頭底意義是曖昧的。

“中國底前途呢?”在這個機會里,蔣少祖露出舒適的愉快的態度,問。

“是的,”陳獨秀點頭,說。“你要抽菸吧?”他問。“我不。”蔣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後低頭在藤椅上搓手。

“這位老兄,嚇!”蔣少祖快樂地想,像人們在親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國要工業和科學!工業,民主,科學,我說!”陳獨秀說,重新露出憤怒的,熱躁的表情,向對面的壁角跑去。“必須打擊盲動的道路,必須打擊!要聯合一切力量打擊!”他迅速地走了回來,“必須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個明確的手勢。“我假使要利用社會底弱點,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緩的,打抖的聲音說;這種聲音第一次出現。“對日本的戰爭,必須是一個革命,在革命底性質已經沒有了的時候,就直接革命,這是質底變化,單獨地完成的!”他說。他重新走到窗邊,沉默了。蔣少祖注意到他底臉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蔣少祖冷靜地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么也不會得到,留在這裡是無益的,於是他站起來告辭了,陳獨秀注意地看著他,沉默著。他向門外走。陳獨秀從地上拾起一根火柴來,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這種動作,顯然是無意識的--送蔣少祖到臺階前,向他點頭。蔣少祖回頭,陳獨秀已經消失了。

“這就是全世界聞名的人物,叱吒風雲的英雄?”蔣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么艱難,應該步步當心啊!”他感動地想。

對陳獨秀的同情與尊敬,變成了對自己的同情尊敬,接著蔣少祖重新意識到,為了正義,他底行為是高尚的。“這位老兄,嚇?”蔣少祖突然笑了起來,說。顯然的,對於陳獨秀,他心裡有親切的情緒。這種情緒是輕浮的,中國人覺得它是可愛的。中國人,在成了道地的中國人以後,覺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對別人,特別是對自己異常地諂媚,親切,喜悅,好像追著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體上說,蔣少祖是愉快的,有時候,陳景惠所帶給他的那一切,對於他是特別生動可愛的。他現在感覺到了家庭生活底好處,懂得了那種克己,那種“在平靜的湖灣上照耀著的溫暖的日光”。中國底成年了的智識階級,都懂得這個的;那些缺乏想像和教養的官僚們,是隻懂得追求財富,權勢,和享樂,而智識階級底人們,則有著清秀的想像和莊嚴的學理,對於他們,對於無罪的、和平的他們,家庭生活漸漸地就成了人世底最善的理想。他們特別感到他們底生存底歷史意義;他們是直接地繼承,並嚮往著他們底祖先。人們常常看到,優秀的智識分子們,在他們底家庭裡,是和平而尊嚴的;他們特別地認識到東方精神和平莊嚴,與寬大。當然時常也有口角,但絕不如那些市民階級底丈夫們那樣愚蠢和粗暴。他們對他們底妻子是很冷淡的;他們監視著那些妻子們。

陳景惠,當溫柔不能征服的時候,自然就畏懼,並崇拜蔣少祖。但寬闊的交際生活使陳景惠對丈夫有著苛求;在交際生活所刺激起來的這一切裡,妻子們底堅強是可驚的。但陳景惠,像大半在宗法家庭里長大起來的婦女們一樣,有著嚴肅的家庭觀念,不會走到什么可驚的路上去。她只是頑強地希望著壓伏自己底畏懼心,屈服丈夫。於是她以發現蔣少祖底弱點為樂。漸漸地這就成了感情上的癖好;蔣少祖底每一個弱點,都能增強她對他的愛情--她自己是這樣相信的。增強輕蔑,常常就是增強了愛情。

關於陳獨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幾方面的批評,蔣少祖起初覺得害怕了;但接著說覺得這些批評是很可憐的。蔣少祖接著寫了批評政府的文章:這意思是很明顯的,但他以文化人的身分向汪精衛寫了一封關於政治和文化的信,並附呈了這篇文章。幾天以後,汪精衛召見了他。

蔣少祖覺得自己是明白十年來的中國政局的。他是仇恨過汪精衛的。但現在,汪精衛底“動人的歷史”使他發生了某種感慨。汪精衛在戰爭中間表現了怯懦的動搖;但自覺瞭解中國底形勢的蔣少祖自覺瞭解他;而瞭解常常就帶來了同情,蔣少祖覺得只有汪精衛一個人是看清了中國,沒有被熱情衝昏的。蔣少祖無疑地是擁護戰爭的,但他反對了那些被熱情衝昏了頭腦的人們和機械的,頑固的,想做拯救中國的英雄的人們;特別對後者,他有著強烈的仇恨,於是汪精衛就成了美麗的花朵了。蔣少祖反對汪精衛底動搖,但汪清衛底這種弱點使他感到親切:他,蔣少祖,憐恤這一朵美麗的花。

人們感覺到誰,瞭解誰,同情誰,是被人們底生活決定的;常常是二十歲以前就決定了的。人們習於這個世界上發現相同的弱點,同情,諂媚,並喜悅自己;微賤的人們底弱點,民眾們底弱點,是被上層社會人們憎惡著,或被虛偽地對待著;小書記同情小書記,但更多的是同情科長,假若這位科長被發現了弱點的話。

近代的思潮,是使大半智識分子們憎惡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頑固的,自以為是英雄的人們,因為他們,智識分子們,沒有這種弱點。他們喜悅“自由主義者”。汪精衛,這位迷人的人物,被發現了弱點。所謂功利主義,所謂攀附權貴,所謂投機和動搖,常常是這樣地發生的,或常常是這樣表現出來的。所以,人們是難以直接地擊中這種投機和動搖的。人們底生活,基礎是非常的深,感情是非常的堅定的。蔣少祖在這個世界上已無目標,於是他覺得他有了鮮明的,實在的目標;蔣少祖毫無疑慮。

汪精衛,顯然是在陰晦的,惡劣的情緒中。他底對智識階級的這種活動,目的是很顯著的。汪精衛現在是失意的,愁苦的人。他當記得是怎樣走到這個世界裡來的;他當記得年輕時代的那種豪奢的,放逸的,英雄主義的情緒;他當記得,二十七年以前,那顆炸彈是怎樣地爆炸,而那首詩,是怎樣地唱了出來。他一直是豪奢的,放逸的人;英雄的情緒消逝,就有了貴族的情緒。他是多情的。他是煩惱的。他對自己是很溫柔的。他是冷酷的。

對民眾們,他是冷酷無情的;他和想像的民眾,想像的祖國戀愛,因為對他自己是溫柔的。幾年前,他在刺客底槍彈裡倒下,說:“我為黨國而死--”他確信是如此。他能夠,在非犧牲不可,已經犧牲了的時候以世界上最動人的方式犧牲性命,但他不能夠犧牲自己。在戰爭以前,他想像自己是為中國而勞瘁,想像自己是異常吃力地拖著這個笨重的中國,好像老馬拖破車。但戰爭爆發,政治統一,中國奔跑了。於是他吃驚地感覺到,現在,是中國在拖著他了,先前,他拖著中國,現在,中國拖著他。另外的人們,是成為英雄,得到無上的權力,而他,汪精衛,將失去一切。他對將來異常明白;可以說,他對這個拖著他的中國感到茫然,他對他自己底那個中國卻異常明白。

於是在他底周圍統集了失意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幾個月以後,他帶著這失意的,醜惡的一群從重慶跑到南京,在敵人底支配下成立了漢奸政府了。

早晨八點鐘,蔣少祖到汪精衛私邸底門前候見。蔣少祖等了兩個鐘點,坐在候見室裡看著進進出出的,衣著華貴的人們。候見室裡最初有一個胖子坐著,不知何故異常嫌惡地看著蔣少祖;這個胖子底兩腮和兩眼下面有長著麻痣的,奇怪可厭的肉袋;這個胖子打著大紅領結;蔣少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怕有錯,嚴肅地坐著。最後他決定向這個胖子談話。在他開口的時候有人跨進門來,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和這個人一同走出去了。蔣少祖羞辱得蒼白,咬著下唇。這時被引進來一個矮小的,戴眼鏡的人,這個人愉快地向蔣少祖行禮,並遞出名片來。所謂上流社會的人們,是常常這樣地在要人們底會客廳裡結識的。蔣少祖在被羞辱之後有傲慢的情緒,明白麵前的這個人是不重要的,冷淡有禮地給了名片,不願說話。

這個人說,他看過蔣少祖底文章,印象很深。這個人是外交界的。他謙恭而有禮,顯然他認為這對他是有利的。他明白在野的智識分子們底某種執拗和傲慢;他認為政府應該愉快地對待這些智識分子們;他認為他代表政府。他底態度很愉快,但因為是在這種會客室裡,他在饒舌之後表示不願多說話。他確信這是由於大的尊敬與自尊。

蔣少祖問他英美底態度怎樣。他笑了一笑,說很好;接著他又笑了一笑。外交官底代表政府的態度使蔣少祖不快,他沉默著。

“但是,我們底看法有時候異常地需要,從各方面,尤其是從我們底文化界得到貴重而新鮮的參考,蔣先生以為英美底態度將要怎樣地發展呢?特別在倫敦底援華會議以後?”青年的外交官以愉快的,富於友情的聲音說,顯然他酷愛這種長句子,顯然這種長句子使他享受到一種美感;並且顯然他認為,為了說話有節制,長句子是必需的。

蔣少祖回答說,國際底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底努力。他低聲加上說,戰爭是不能中途妥協的,外交官愉快地點頭,轉身注意候見室底陳設和趣味;一般地認為,會見要人以前,必需從候見室或類似的地方得到關於這個要人底性情的有力的暗示。他們沉默了。蔣少祖冷淡地注視著這位外交官底不快的努力。僕役通報接見,蔣少祖站了起來,有了興奮的,生動的心情。

他和外交官互相行禮。這個禮節特別地和善。他走了出來,透過廊道;廊道兩邊有白色的,素淨的花。蔣少祖覺得廊道里的光線愉悅而和暢;他稀奇光線為什么這樣愉悅而和暢。他在柔軟的地氈上疾速地行走,覺得自己充滿了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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