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1 / 3)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張春田仍舊想把石橋小學恢復起來;他底田地已經賣光了,他就用房屋來抵押。對於蔣純祖底拒絕,張春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圖把王靜賢重新舉出來。他企圖,在他底惱火的,孤注一擲的態度裡,使那個刺傷著他的蔣純祖感到傷痛。但王靜賢不肯答應,首先,因為這是太使他所崇拜的年輕的英雄難堪,其次,因為石橋小學底處境,在蔣純祖底手裡,已經弄得異常惡劣,他感到懼怕;最後,因為他生著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張春田和趙天知,在冬季底泥濘裡,親自用滑竿把他抬來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饒,使街上的所有的人都大笑著站下來觀看。張春田和趙天知底這種窮兇極惡的,諷刺的,辛辣的作風,使蔣純祖覺得異常的難受。

但石橋小學仍然從此倒臺了。農曆年關左右,連續地發生著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潰了。最後,張春田在附近的北門場上和何寄梅發生了猛烈的爭吵;其次,趙天知和周國樑兇惡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橋小學底教室被人縱火焚燒了。

在北門場上,因為臨近縣城,每年有兩次小學教師趕場的事情,大家稱這種趕場為六臘戰爭。情形是這樣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臘月,無數的小學教師--在鄉下,想幹這種職業的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學校長集中到北門場上去;那些希望發跡的鄉下的青年們坐在茶館裡待僱,小學校長們就威風堂堂地來往著,觀察,並挑選著他們底貨色。發生著妓女拉客似的事情;發生著爭風吃醋,運動,請客的事情。這種熱鬧的戰爭,是形成了一種風俗,奇奇怪怪的場面,是非常的可觀。這一次,張春田大大地破壞了何寄梅底生意,他們在北門場底茶館裡大吵起來了。因這個衝突,在石橋場,趙天知和周國樑大大地幹起來了。

同時,關在石橋場底鎮公所裡的,用繩子捆在一起的二十個壯丁在突然之間逃跑了。何寄梅一口咬定這是蔣純祖乾的,雖然在這些日子,蔣純祖病倒在床上,未出校門一步。

那一把兇險的火,是把石橋小學燒去了一半。蔣純祖吐血、發燒、病著、但奮勇地搶救東西,幾乎被燒死。在末尾,他從火焰中跑出來,昏倒在地上了。關於蔣純祖底病情,關於人類底疾病,詳細的敘述,是不可能的;肉體底毀傷,暴露了出來,累積的,無窮的刺激,常常招致了可驚的麻木不仁。無數的膿瘡,潰爛、殘疾、在人類裡面呼號著,人們是習以為常,只要掉頭走開,便不再記起了;那些病患者自己,的確的,也並不是永遠地痛苦著,從他們底內心,常常到來了一些小小的緩和,時間一久,他們自己也就麻木了。蔣純祖就是這樣地忍受著他底日益嚴重的病痛的;到了現在,他差不多是毫不掛念它了。別人底掛念,對於他,變成了一種痛苦,所以他就沉默了。在他們裡面,大家都有著疾病,孫松鶴咳嗽了整整的一個月,弄得非常的恐怖,因為即將結婚的緣故,就更恐怖,現在每天早晚都和自己惡鬥著,跑步,做體操了。趙天知是不時地吐血,但他已經有了經驗,自己在醫治著。只有張春田是完好的,雖然肚子裡面,也有著一些古怪毛病;張春田,是已經到了熱血平靜的年齡,常常要開懷大笑。--

在這次的火災之後,趙天知,為了替蔣純祖復仇的緣故,就用同樣的方式把中心小學點著了。但他當場就被捉住了,捱了一頓毒打,被捆進了鎮公所。關於蔣純祖們,傳來了兇險的訊息,於是他們就在黎明之前,離別了他們底純潔的愛人們,開始了逃亡。

這些事情,是發生在這年的初春,在這個時期,在國內,是發生了一些嚴重的事情;那種猛烈的波浪,是激盪到石橋場來了。石橋場是下了決心,要肅清蔣純祖們了。對於蔣純祖們啊,在這個鬥爭和流亡裡,他們是始終聽取著這個時代底壯烈的呼號,和它底光榮的命令:“前進!”

張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絕逃亡:他要留下來,拯救他底學生。王靜賢是沒有和大家見面就逃到縣城裡去了,對於這,蔣純祖覺得悲傷。蔣純祖和孫松鶴,跑到萬家姊妹底家裡去,警告她們應該暫時躲避,從她們拿到了一些錢--她們底積蓄--向荒野逃亡了。

孫松鶴說,他臨縣的鄉下有朋友,他們應該下鄉。“那么,我們去吧!”蔣純祖熱情地想去了,“親愛的石橋場,純潔的姊妹,親愛的克力啊--讓我們前進!”張春田,為了拯救他底學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託了一些人,並且在鎮公所後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時假裝大便,有時鑽在草堆裡,有時,就迫近了那間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輪流地貼在壁縫裡。

“走開!叫大家都走開!不要緊,我不要緊!”趙天知在壁縫裡回答說。

張春田,就從壁縫裡,塞進了五十塊錢去。第五天,趙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縣城裡去了。趙天知,從一種單純的獻身的決心--在這個世界上,他底先生和朋友,是那樣地愛著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底獻身--在縱火的時候,他是絕對地可以逃跑的,但他,為了怕連累朋友們,挺身受縛了--是拯救了他底朋友們。在滑竿上,這個猛烈的囚徒,是非常的歡欣,他準備像阿Q那樣畫一個圓圈,他像阿Q那樣耽心會畫得不圓。經過山頂上的一家小店的時候,他突然有奇想,請求別人停一停,下來買了一串炮竹。他買了一串炮竹;這是誰也不會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來了。--

但事情也並不怎樣可怕,何寄梅們,是有些糊塗的,趙天知,他底狡猾,是足夠應付他們。最初,趙天知聽說他明天就要被槍斃了,隨後又聽說他已經被判定無罪了。但不管有罪無罪,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他逃掉了。

他拚命地奔了回來,在一間破廟裡,找到了張春田。他們相抱哭泣。張春田仍然不願逃亡,於是趙天知就陪伴著他。他們每天換一個居所。最後,他們就睡到趙天知家附近的一個被密林遮蓋著的,陰溼的巖穴裡去。趙天知底母親每天在黎明時送進炭火和糧食來,這樣,他們住了五天,未出巖穴一步。

巖穴裡面的奇異的生活,也有可以作樂的地方。他們不停地談笑:他們,在痛苦的心情裡,談一些猥褻的故事,用來娛樂自己。他們在巖穴裡放聲大笑。他們看見追尋的人在對面的山坡上走過;在夜裡,他們緊張地戒備著野獸。有一些兇厲的鳥雀,在黑夜中啼鳴著;有一隻貓頭鷹,每次總由遠而近,最後停在這個巖穴底頂巔上,發出它底顯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趙天知覺得非常的煩惱,爬出了巖穴,和它做著勇猛的鬥爭了。它飛回去,又繞了回來,發出絮絮的聲音,它底不閉的,激視的,懷疑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明亮,妖異。這對眼睛,使趙天知激動得差不多要發狂;好幾次,趙天知從岩石上滾了下來,落在枯草和荊棘裡。--這一段生活,在過去了之後,便在他們心裡產生了一種美麗的,緊張的情緒,這隻貓頭鷹,便成了一位值得懷念的,在他們底淒涼的生活中玩弄著善意的惡劇的友人。

終於,趙天知說服了張春田,他們開始逃亡了。

到了現在,對於這個世界,張春田是整個地失望了;他覺得,並不是失敗了,而是失望了,因為,在人生裡面,他是還是有著一種他自覺是高貴的執著的。如果有誰明白,他是怎樣地愛著那一切純潔的,新生的東西--蔣純祖說,懷著它底偏見--誰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這一瞬間是怎樣的徹底了。在這一瞬間,他是毫不掛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兒女們了。他向趙天知說,他希望從此脫離這個社會底一切,他預備上山去當土匪,或者到廟裡去做和尚。趙天知當然是完全地贊同他,趙天知悲涼地覺得,好久以來,他便懷著這樣的念頭了,在人世,是一無可為。

於是他們就向深山中出發了。在他們最初,覺得是看破了一切,他們沿途講著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樂的。但這樣地毫無目的地走了兩天之後,他們就睏倦,失望起來,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了。

在快樂時,張春田覺得自己簡直像那個賈寶玉。但到了躊躇起來的時候,他就覺得去做和尚,或者當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爛而荒涼的廟宇,使他覺得厭惡。他們走進一座廟宇,看見裡面一切都倒塌了,蒙著厚的灰塵,而在角落裡,睡著一個乞丐。這樣,他底那個感傷的,古中國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後面去,隨即他蒼白地,厭惡地走了出來。“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氣奔到門外,而站在冷風裡。第三天他們在深山裡找到了張春田底一個親戚。落著雨,這地方是這樣的荒涼,他們爬上山頂的時候,已經全身透溼,而且完全疲憊了。這家人家沒有一點聲音;張春田底親戚,一個老人,蜷伏在快要熄滅的火旁。這個老人,曾經當過土匪,關於他,有很多的傳說,但現在他疲弱,無生機,不想動彈了:差不多整個冬天都這樣地坐在火旁。對於張春田底到來,他不覺得奇怪,他不願和他談話。而晚餐的時候,由他底媳婦用紅苕和糙糠拼湊起來的那一點食物,是使張春田落在強大的痛苦中了。

張春田底對於蠻荒的幻想就是這樣地破滅了。他們來到一個小鎮上,不知往何處去,住下來了。

他們都變得非常的陰沉。他們在這座小鎮底一個髒臭的客棧裡住了一天,兩天,三天。因為張春田沒有動作的意思,趙天知就避擴音起。趙天知明白,張春田是非常地痛苦。整整三天,他吃得很少,說話更少;他躺在黑暗的角落裡,幾個鐘點幾個鐘點地用呆鈍的目光凝視著一個固定的地點。他差不多是完全的沒有生機了,在他自己說來,在這種狀況裡,他不憂愁,不痛苦,他什么感覺也沒有,他不覺得自己是在生存著。這種狀況是把趙天知駭住了。在這三天內,趙天知一步都沒有離開他,對他表現出一種徹底的忠心,用無微不至的關懷使他舒適,安慰著他。第三天,錢不夠了,趙天知向客棧裡主人賣去了他底唯一的一件毛線背心。他對張春田瞞住了這個。他覺得很難受,因為他心裡的那種熱情的緣故,他覺得他對張春田有罪。他覺得,因為他所懷的積極的理想的緣故,他對張春田有罪,正如一個準備結婚的充滿希望的青年,面對著他底失戀的,貧病交迫的朋友,覺得自己有罪一樣。

第四天早晨,張春田問到了趙天知底毛線背心,趙天知說,不見了,被人偷去了。張春田,在他底靜止的,空虛的狀態中,明白趙天知底心情,明白周圍的一切,不願有所表現。在第四天早晨,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來,喚起了他底極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下,說他們應該走了。他未說要到哪裡去,趙天知沉默地跟隨著他。趙天知,無疑地是要跟隨著他,直到世界底盡頭的,假如他真的會走到世界底盡頭去的話。這是晴朗的,陽光輝煌的早晨,他們走出這座小鎮,投入一陣紅亮的炫光中,就消失了。

這次他們向重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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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松鶴和蔣純祖,在亡命的當時,是非常的激動;差不多是非常的快樂。離開石橋小學,走過那間暗淡的,發臭的,積著廢紙的辦公室時的溫柔的、虔敬的、哀傷而嚴肅的心情,蔣純祖永遠記得,愴惶地鎖閉著麵粉廠,在一陣短促的凝靜裡,聽到了山坡上的淒涼的歌聲,這時的感激的,莊嚴的情緒,孫松鶴永遠記得。那樣親切,那樣嚴重,那樣的熱烈、痛苦,覺得有無窮的話要說:告別兩姊妹時的情形,永遠是莊嚴,純潔的回憶。親切地痛苦著的兒女之情啊!假如他們當時能夠知道即將發生的那一切啊!

這個時代底熱望和冷淡,是嚴厲地苛責著他們底兒女心腸。但雖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上,在寒涼、飢餓、疾病裡,溫柔地呼喚,並撫慰著他們的,仍然是這種兒女心腸。那在先前被認為不值得重視的,被詛咒,被憎惡的一切,是燦爛地集合了起來,成為福音了。愛情在他們心裡;他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新鮮,這樣濃烈,這樣溫柔,純潔的愛情。他們寶貴這個,甚於人的一切;他們確信,在苦難底末尾,他們將得到豐盛的報酬。他們相互之間現在是這樣的坦白,實在;他們談論他們底愛情,正如兩個單純無知的青年。他們,在潦倒裡,常常地振作,樂觀了起來,顯得那樣的天真,唱著戀歌。在這裡,優越的才情,虛偽的驕傲,冷酷的自私,虛榮的競爭,是都完全消失了。蔣純祖溫柔地相信,活著,必須行動,他應該像所有的人一樣地去結婚,承擔一切:那個“胡德芳”,終歸是並不怎樣可怕。在這個溫柔的信念裡,他是怎樣地讚美著他自己底純潔呀;假如他覺得痛苦,那便是他底自私的過去不肯輕易地饒恕他。

他向孫松鶴告白了,他說他已經明白了自己底自私,傲慢、虛榮;從此他將照著大自然底樣式,在春天開花,在冬天抱著對春天的莊嚴的信念,平實地為人;他將照著一個窮人的樣式,平實地為人。孫松鶴由衷地為這個歡呼;因為在過去,這個蔣純祖,是擾得他那樣的痛苦。

他們每個人在身上揹著一條軍氈,他們每個人拿著一根木杖,急急地透過了那些人煙稠密的,或荒涼破落的鄉場。他們在預定的幾個目標上都遭到了失望。他們到保育院裡去找朋友,但保育院已經駐了兵;他們到某個縣城底小學裡去找朋友,但這個朋友已經不在:他在一個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變故。他們流浪了半個月,用光了所有的錢,他們無路可走了。在一個完全黑暗的,悽慘的夜裡,他們從縣城動身了。他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他們底心情都可怕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過一座破而窄的石橋的時候,蔣純祖突然震動,吐血了。他聽見他底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著,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慘痛地叫了一聲。孫松鶴摸索轉來,他說,他決定死在這裡了,因為這個世界要他死在這裡。他底聲音是這樣的可怕,以致於孫松鶴不得不抵抗它。孫松鶴憤怒地責罵他沒有意志。他顫慄著,倒在水溝裡。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來,勇猛地前進了。使他爬了起來的,是她,萬同華。

他不再能夠相信,使他爬了起來的,是這個時代底命令,壯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他再生的,是一個忠實的女子,是那一份愛情。他爬了起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一個女子,還需要他,並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幾分鐘內冷靜地經歷了死亡,他冷冷地覺得,他已經報復了他底朋友,和這個世界了。但在這個時候,她,萬同華,在微光中俯下身來了,向他說:“我喜歡聽你說這個,真的,我真的喜歡!”並且露出了她底爽朗的微笑。他確實地聽見了她底聲音,並且看見了她底微笑;他從冰冷的泥水裡站起來了。

他相信,很多年來,他只有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虛偽的。他後來想到,當一個人企圖包容整個的時代,在虛榮心和英雄的激情裡面高高地飛揚的時候,他就不得不虛偽了。他相信,從這一次的經驗,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實和愛情。

他們走了一整天,在一個鄉場裡找到了一個關係極為疏遠的朋友,在他底家裡痛苦地住下來了。到了這裡,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給他們底愛人和親戚寫信。在寫信的時候,他們都冷冷地,痛快地覺得他們即將分離了。到了可以希望將來的現在,他們相互之間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緒。和外面的那個世界一發生聯絡,他們就各各地希望著自己底將來;在蔣純祖心裡,英雄的熱情開始蠢動了;在孫松鶴心裡,形成了對蔣純祖底尖銳的敵意:他相信,這個自私的傢伙,一有了出路,就會立刻拋棄他。孫松鶴是隱隱地覺察到了這個蔣純祖在世界上對他的威脅的。特別痛苦的是,他覺得蔣純祖是好人:他始終無法用一個確定的觀念範圍他。

面對著那個他即將進入的他一直和它激烈地鬥爭著的世界,蔣純祖,放任地想像著自己底輝煌的才能,就重新反對“平庸的日常生活”,輕視那個被他敬畏過的孫松鶴了。他確信孫松鶴將到重慶去準備結婚,他確信自己將到重慶去做孤注一擲的,天才的戰鬥。

這種傲慢,是在製造著不可彌補的創痛。蔣純祖底身體是可憐到極點了,可怕的熱情繼續地摧毀著它。他沒有一刻能安靜,除非他證實了他自己底天才。住在這個小鎮上,他底創作能力在突然之間升得極高:他是成熟了,那些果實,是雨點一般地落了下來。他整天躲在角落裡忙碌,差不多不要吃東西。他寄了一些樂曲到重慶去。

孫松鶴冷淡地看著他。在每個機會里,孫松鶴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這個;他表示,對於他所不懂的東西,他底心是誠實而謙遜的。但蔣純祖敵意地表示,即使對於他所不懂的東西,他底心也是驕傲而輝煌的。

過了十天的樣子,蔣淑珍寄了錢來了。蔣純祖,是經過了這么多艱苦的時間,沒有向他底姐姐們求助。現在他心裡覺得寬慰。他向孫松鶴提議,他們明天一路動身到重慶去。但孫松鶴,對蔣純祖底那些熱望懷著敵意--蔣純祖底這些熱望,是威脅著他--猶豫地拒絕了。他底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底父親底來信便會撲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樣子就成了。他願意蔣純祖先走。蔣純祖明白他底心情,堅持留下來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蔣純祖還是變了心:他覺得他不能再等待了。於是,他丟下了一些錢,獨自離去了。孫松鶴甚至連這一點錢也企圖拒絕,蔣純祖覺得難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對這個,他並不怎樣回顧;不管他怎樣責備自己,在現在,孫松鶴對於他只是黯淡無華的存在。他是在極大的興奮中;他底興奮掩藏了一切,他不明白他所離開的是什么,他並且不明白他自己究竟希望什么。

離別的時候,他們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談話。蔣純祖問孫松鶴計劃怎樣,孫松鶴冷淡地回答說,他只有聽天由命而已。孫松鶴明白,蔣純祖只是虛偽地問一問而已;對於他底痛苦,他底接連的失敗--在麵粉廠上,他是丟掉了三千塊錢--他相信蔣純祖是並無感覺的。孫松鶴異常嚴峻地對蔣純祖說,依他底感覺看來,在這個社會上,有一種人是會升到輝煌的寶座上去的,另一種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過一種平凡的生活,成為大的建築下面的一撮地土。孫松鶴說這一段話的時候的嚴峻的表情,那種火焰似的蒼白,那種壓抑住的興奮,蔣純祖永遠記得。蔣純祖當時覺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懺悔的情緒;但他沒有表露。這幾句話,到了後來,是放出一種光輝來,指引著他:指導著他和他自己做著猛烈的鬥爭,雖然在旅途上的那種興奮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底意義。

貧窮破爛的村落,江邊的寒風,姑娘們仔細地照護著的炭火,孫松鶴坐在上面講話的那一張破舊的床。蔣純祖要永遠記得,永遠感激;雖然在旅途上的那種興奮中,他完全不能明白它們底意義。他是向著他所不十分知道的他確信是光輝燦爛的東西走去了,因而興奮;他是向著他一直在和它惡鬥著的那個世界走去了,準備和它做更大的惡鬥;他是向著光榮,遺忘了那樸素無華的一切,燃燒了他底一半成熟,一半腐蝕的青春。不必討論他底傲慢和虛榮,自私和善良,純潔和醜惡。在內心底狂風暴雨裡,他是逐漸地迫近了他底最後;迫近了某一個神聖的真理:為了這一類的神聖的真理,在世界上,過去、現在、未來、無數的人犧牲了他們底生命。

蔣純祖最先到達蔣少祖那裡。在武漢分手後,他們一直沒有見面;這中間,經過了四年。對於蔣純祖,這是突飛猛進的,火焰般的四年:對於蔣少祖,這是憂苦的,冷靜的四年。他們現在突然地,意外地見面了,他們覺得,這四年的時間,中間經過那么多的變化,有如一個世紀那么長,但是,熟悉的面貌喚起了往昔的回憶,這一段時間,他們底生命,又顯得是這樣的短。

蔣純祖覺得,帶著他底全部的光華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榮的,生動的事情。蔣少祖並未準備接待他;但蔣少祖是常常地掛念著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對於這個不幸的弟弟,他確實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蔣少祖是異常的同情。兄弟間的稀少的通訊,當然不會是怎么愉快的;從蔣純祖底簡短的,冷淡的,樂觀的,故意傲慢的來信,蔣少祖經歷到一種苦惱的內心波動。他朦朧地覺得他底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執地惋惜著他底弟弟,因為弟弟,被這個時代所欺騙,是接近滅亡了--他覺得是如此。蔣少祖並不永遠嫉恨這個弟弟,有些時候,想著弟弟底聰明才智,他是異常的悲觀,異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夠在弟弟身上發生影響,他惋惜逝去的時日。他很想幫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夠順從他一點點的話,假如弟弟能夠繼承他底事業,彌補他底錯誤的,不可復返的青春的話--假如能夠這樣,他確信他將樂觀地犧牲自己,瞥見永恆。

聰明的,富於才情的蔣少祖,憂鬱的,悲觀的蔣少祖,在這四年內,一直做著參政員,沒有能夠在人生底戰場上前進一步。他現在由衷地希望從這個戰場後退了。在這個動亂的時代裡,他是受著多少刺激,他是怎樣的憂苦。他現在是三個小孩底父親了,那個總是出花樣的,毫無恆久的熱情的,容易洩氣的陳景惠,是怎樣的擾亂著他。對於小孩們,這個母親,有時候是那樣的熱情,有時候又是那樣的冷淡;在每一種狀況裡,她都有著一套雄辯的理論;在一年之內,換了八次奶媽,其中有四次,是因為“野蠻無知的女人,她底奶,是含著野蠻無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陳景惠曾經和那些婦女界底英雄們站在一條戰線上,反對家庭,跑到城裡面去辦託兒所;但很快地就在轟炸裡逃回來了。蔣少祖想,在從前,她曾經是那樣的迷糊,幽靜,從什么時候開始,因為什么緣故,她有了這種動亂時代的虛榮和熱情?蔣少祖無論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現在,就對她放棄了希望了。對於他底小孩們,蔣少祖有時是異常的嚴厲,有時又過分地溺愛,正如所有的中國人一樣。

現在,蔣少祖已經把他所住的一棟房子長期地典下來了。他還由於自己底愛好,買了一點一點田地。在門前的那個水塘邊,他栽種白菜和蕃茄。但這只是小小的娛樂,因為他底精神現在是整個地集中在他底關於中國文化的巨著上。他相信中國文化是綜合的,富於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滿著平庸的功利觀念的,他相信中國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記得,在年輕的時日,這種文化激動過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時代光臨,人類將在人慾底海洋裡慘遭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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