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 宅(2 / 2)

小說:橡樹路 作者:張煒

“什麼便宜?那些留下來的鬼魂都是色鬼,有一個算一個,淨在這片城堡裡幹壞事兒,要不是為了這個,他們早就撤走了……”

一個“撤”字讓我覺得問題極為嚴重。我想起了一支滯留的部隊。

她哼哼唧唧說下去:“他們是鬼魂啊,你反正看不見,結果他們就趁黑兒摸這個一把、摸那個一把。有時姑娘家正睡著覺——要知道鬧騰了半夜都困哪——就有什麼溼漉漉地頂過來了,讓你入了迷地在黑影裡抱住對方……那肯定是鬼魂乾的。我敢保證說,我們當中有兩個懷了身孕的,就是他們弄成的。我敢肯定……”

可是我除了震驚,一點都不能肯定。我說:“魔鬼,一般來說,他們……都是怕人的。而且,他們並沒有什麼生育能力……”

我在那個時候談問題太學術化了。其實這種認真近似於迂腐,這在我當時的年齡尤其不應該。果然,她立刻笑了。她說:“跟你說什麼好呢?老實告訴你吧,你並不瞭解問題的實際!”

看來她前面說得並不“老實”。我只好洗耳恭聽下去。

“我們那些人都是由朋友介紹過去的。你想想,像咱一樣的漂亮姑娘能瞞得住誰呀,哪條街上有個好看的、她幹什麼工作,很快就被人知道了。然後就有人來約了,說到一個什麼地方看內部電影、跳舞,那裡有多麼好玩。橡樹路以前怪神秘的,誰不想去玩啊。就這樣我們湊起了堆兒……”

“你早就知道自己漂亮啊?”

“你說呢?”

我沒有吱聲。因為我壓根兒就提了一個極傻的問題。她真的太漂亮了——東部出美女啊。這也正是我冒著生命危險與之來往的原因。我這樣說並非誇張,這真的是一種生命危險,這我以後會說到的。只是當時的夜晚我並沒有那樣深刻切實的認識,只是猶豫和激動並存,並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中極為小心地進行著。我被一種美色所誘惑,卻又下定決心遠離沒有貞潔的異性。如果我將來發現自己的新娘曾經與魔鬼同床,那將是我一生最悲慘的經歷。

凹眼姑娘的手牽上我的手,將其按到她的胸部。我為此會感謝和銘記,會長久地記住這種慷慨。她在這個時刻一切都可以被原諒,而且我毫不虛偽地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我愛你……”

她嚌嚌笑了。

我嚴肅的、深情的回告就這樣在一陣笑聲中飛光了。我在黑影裡望著她,與此同時發現自己從本質上說,還仍然是一個淳樸的青年。

她的不可思議的軟軟的胸部讓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旋動。我想說:“求求你了,你到底會走多遠?你真的不能離開那片凶宅?”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一切都為時過晚。這件事情的結局只能是:不是她最終離開凶宅,而是我最終離開她。但時機不到——我太軟弱,我太經不起誘惑。我作為一個獨身青年,已經陷得太深了,我害怕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

“我想把你也介紹給他們——怎麼樣?”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她於黑影中發出的這句大膽提議。我驚呆了,直盯盯地望著她。

“這是真的。你不相信?我領你去,他們肯定會收下你的。”

我的自卑感和難以形容的自尊讓我的臉一下燒了起來。我在心裡反抗說:“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別人收下呢?他們那些人又有什麼了不起?他們不過是住在橡樹路上的一幫浪蕩子弟而已!”我在沉默的這一刻想的是:我走過了多少路啊,是的,從年齡上看也許我還不夠大,可是我的經歷實在是複雜極了。我壓根兒就瞧不起那些城裡的嫩毛兒,不管他們住在怎樣神秘的大宅裡。在我這樣想時,她又問了:

“你去不去啊?你答應了,咱們明天晚上就去。”

“我去幹什麼啊,我又不是女的。”

“哎呀,你以為他們光要女的啊,好小夥子也要哩。咱們一起喝酒,看電影和電視——大彩電,這麼大的……”她伸手比畫著。

後者對我倒是一種引誘。我很想看到大螢幕彩電。不過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知道這會付出一些代價的,儘管這代價是什麼要以後才能知道——那代價竟是聳人聽聞的巨大。

<h5>4</h5>

關於凶宅和鬼魂的事後來又聽到了一些,這間接證明了凹眼姑娘的話。那片老城區實在太古老了,它幾易其手,先後屬於東洋西洋人,屬於白色紅色政權,既住過舉世聞名的軍閥頭子,又逗留過穿黑色長袍的教主。一些史書上寫過的最為有名的人物,不知多少個在此留下了自己的足跡。這兒對於大多數城裡人來說,是糾纏不休的歷史,是重重疊疊的故事,是神秘的代名詞。有退休的老巡警傳出話來,說那些城堡的石頭間、牆壁裡,特別是老房子陰暗的地下室裡,或多或少都藏下了什麼隱秘。那些不願離去的鬼魂哪,真的是中外間雜,他們一到了夜晚就在這片老城區裡遊蕩。巡警說在下半夜不止一次看到白色的影子飄過:像稍稍離地的紙人兒,一閃即逝。這是當年的情人在幽會,他們仍然保留了夜間談情說愛的老習慣,時辰一到,他們親熱的機會也就來了。夜晚,吱吱啊啊的叫聲、哼呀聲、尖嗓子的呼喊,都摻在北風裡,只要細心人豎起耳朵都能聽見。

城裡人認為,飽暖思淫慾這個說法真是太對了,中國外國同理。因為住在這個城區的人都是大富人或大官家,他們一閒下來就起勁地搗鼓那事兒。結果悲劇也就發生了,動槍動刀,血流遍地,風流鬼魂充斥在大街小巷裡。男鬼不走女鬼就不走,爭風吃醋,捉對廝殺。私通的病菌一直在這片老城區裡流行,一代代傳染下來,任何政權都沒有辦法徹底杜絕。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是個開風氣之先的時期,空氣清新,兵強馬壯,駐入這片城區的人都是鋼筋鐵骨一般。肯定是有人私下裡議論過當地的怪異和邪癖之類,所以巡邏者嚴陣以待,一身戎裝,而且槍不離肩。在緊要關頭,比如半夜之後有什麼黑影白影飄過,巡邏的人會厲聲斷喝,而後就是當空放槍。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些舉措,如在街上灑生石灰、在老房子裡灑消毒水、打掃庭除之類。所有的嚴厲果然產生了威懾,從那時直到八十年代初,基本上沒有聽說過凶宅和色鬼猖獗的事情。

“人和鬼說到底都是一樣,都得鎮壓呀!”一位退休老巡警這樣感嘆道。他抬起因為中風而變得僵硬的手臂指了指遠處的紅色尖頂:“鬼怕惡人,那時候連他們也得老老實實,不敢亂說亂動。如今不行了,勁兒一鬆你就瞧吧,花花事兒保管又得出來……”

他顯然也聽到了什麼風聲。我心裡有點為凹眼姑娘他們擔心。

這一次我一見她就說出了老巡警的話,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們得小心了。她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知道個屁,橡樹路里的事兒誰敢管?再說外邊的人都是瞎猜胡想,他們圍不上邊兒。”我說:“可是,我真不想讓你陷到裡邊去——你不能拒絕他們嗎?”

那會兒我的一雙眼睛可能是溼潤的。我知道自己在做著最後的努力,我並沒有放棄心中的希望。我在半夜難以入眠的時候想著她,每一次都在假設中確認她是一位好姑娘。我為她失眠的時間太多了。

她長時間不再說什麼。後來我們來到了路燈下。燈光昏暗,她從內衣口袋裡掏著,掏出了一副撲克牌。我正疑惑,她開啟那副牌讓我看。我看不清楚,因為光線太暗了。可是當我終於看明白了之後,頭立刻嗡地響了一下。我手裡的牌差點掉在地上。原來這上面畫了男女裸體,每一幅都是一絲不掛,有的還作出一些奇怪的姿勢。她注視著我。我驚魂未定,問:“這、這是哪來的?”“進口的——有人從國外帶進來的。剛傳到我這兒,明晚我就得還給人家……”

那副撲克牌把我嚇壞了。我明白在老城區,在那些老房子裡,一個個凶宅里正上演著可怕的一幕。我不敢想象。

許久我都沒有去找凹眼姑娘。我鼻孔裡一會兒是迷人的糖果味兒,一會兒是濃烈嗆人的菸草味兒。可是即便這樣也難以抵消從心底泛上來的焦渴。我一次次獨自一人來到橡樹路的邊緣地帶,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一直走過去,走到我從心裡喜歡的書店中。我尤其遠遠躲著那個糖果店。

這樣大約過去了半個多月,我差不多病了一場。身體恢復之後,我在夜晚再也不能安靜地待在宿舍裡了,而是長時間地走在破舊的城區裡。我發現自己每一個停留的地方,都曾經是兩個人駐足之地:我們在這兒傾訴過,擁抱過,這裡的樹木甚至石塊都記住了我的羞澀、她的壓低了的笑聲。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這是告別來了,我會把你徹底忘掉的。

一個月夜,我剛剛沿著一條街巷走了不遠,突然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心頭一熱。我如果站在陰影裡,她就會走遠。可是我卻一直走向前去,走到了光亮下。她站住了。我不能肯定她為什麼來到這兒——我發現她的眼神恍恍惚惚,既不高興也不難過,看著我,抿了抿嘴唇。我正猶豫著不知該說什麼,她卻一下擁住了我。

一股逼人的菸草味兒。

我會記住那個月夜裡的一切,特別是刺鼻的菸草味兒。我記得她用力地吻我,吻了許久。是的,後來我還聞到了濃濃的酒氣。蓬鬆的胸部壓在我的身上,讓我險些流出淚水。

她在月光下看我的眼神,讓我想到了一隻貓。在我眼裡,貓是最美的動物,然而它是如此地神秘、如此地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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