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小說:無邊的遊蕩 作者:張煒

<h4>工蜂和王后</h4>

<h5>1</h5>

“早些回來吧,這裡有人一直找你呢,他們很急……”梅子電話裡這樣催促,好像不願說得更多。我沒有再問,只得儘快返城。

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巨形蜂巢,由機械切割出來的幾何體,經歷了一場疾風暴雨的摧折,變得一片零亂。想象中這裡有隱秘的工蜂和王后,它們在破敗的巢穴裡無聲地忙碌……一個外來人踏入街巷,就像進入了一座迷宮——在迎面而來的人潮和車流面前,在巨大的喧囂面前,他們欲行又止,不由得要把腳步放輕放慢,一次次眯上驚愕的眼睛。對他們來說,這等於是在一群陌生的工蜂之間穿行,是怯懦而迷茫的遊蕩和探尋,是叩問一扇扇陌生的門、嘗試著進入一些洞穴。我每一次歸來都有類似的恍惚。

兒子又長高了,可是腿和胳膊卻顯得比過去纖細。他無聲地看著我,這麼小就學會了收斂自己的熱情。我撫摸著兒子的滿頭黑髮,用力握了握他柔軟的小巴掌,又在翹起的臀部那兒拍打一下。作為一個小男子漢,他已經顯出漂亮動人的腰際線。

我問梅子岳父一家、還有朋友們的情形,她只淡淡一句:還那樣,也就那樣。

一切似乎都包含在了這幾個字裡。天漸漸冷了,過去的故事已經陳舊,一座城市也該平息下來。梅子這一次沒有像過去那樣沒完沒了地詢問,也不再說一家人的近況。我的匆促離去和突兀歸來,對這個家庭來說已成習慣。我和梅子彼此之間也沒有了抱怨,我對她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心懷歉疚。這似乎是不應該的。思念,艾怨,還有一點熱辣辣的什麼,都消融在漫漫歲月和遙遙旅途之中了。

可是她前不久還催促路上的男人快些回來,說這兒需要我。我能做些什麼?我問她是岳父的意思嗎?因為只有他發出了指令,她才會那樣做。梅子笑吟吟的:“你還記得他們?可人家沒一個提起過你!”

如果真是這樣倒也不錯。問題是那位令人生畏的一家之主背後從未停止對我的議論——赤裸裸的嘲諷,或誹謗貶損。在他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一個問題已經得到了證明,即自己當年對女兒婚事的極力阻撓是完全正確的。

“現在的人都忙得很,一天到晚沒有一點兒空閒。不像你,都沒有時間出去玩了。”

“就像一群工蜂那樣……就像歌裡唱的:‘勞動、勞動,我們永遠的歌聲’。”我一副快快樂樂的樣子,想讓久別的妻子高興一點。

孩子在隔壁發出了輕輕吟哦,他在溫習功課。稚嫩和充滿希望的聲音。上一代總該為下一代留下一些什麼。寶貴的遺產對於他們來說太重要了。當然我更多的不是指物質上的——很可惜,這方面我並沒有什麼好誇耀的;可是很久很久以後,我的兒子只會想起一個來去匆匆和慌里慌張的身影——他當然不會對這樣一個父親感到自豪,儘管他會告訴自己、努力說服自己,說那個父親有多麼了不起……

一個人出於虛榮會把平庸的父親說成一個英雄。可是我卻不想借助人性的這種弱點來滿足自己的幻想。怎樣才能讓他明白父親足踏大地的心情、那沒有盡頭的忙碌、那宿命般的東行奔走?還有,怎樣才能讓他耐下心來傾聽並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這一切都是個難題,對於後來者而言,它其實是最難最難的事情,要完成它幾乎是無法想象地艱難。你知道嗎孩子?世上有一些結局是拼力一撞的結果,故事裡的人孟浪而無畏。有的人真的絕望了,於是就有了一次鋌而走險。有的人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千方百計地給自己鼓勁兒,讓自己一次次忍和挨,沒完沒了地妥協和遷就,而直接就是走開……我的兒子,快快長大吧,到時候你就要設法掙脫那些縱橫交織的網,它們是俗見之網、欺騙之網、圍堵之網,它們無所不在。只要不衝破這些網,你就永遠都不會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事實上一切都靠你自己、你作為一個男人的理解力,其他人是幫不了你的……

“你走後真的有人關心你——總是說你,一次次來找父親……”

看來梅子不想再賣關子了。我問:“誰?”

“那個雜誌社啊——你以前的老闆!”

“老闆”是這個城市裡最時髦的叫法,她也不甘落伍:“你過去的老闆來打聽你,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候讓助手馬光來,他們可能要讓你幹什麼,這回知道你的價值了。”

“我對她毫無價值。”

梅子笑了。她對那個美麗的少婦從來沒有好話。我想她對一個單位由這樣一位女人領導,男男女女都要聽其指手畫腳,認為多少不可思議,而且還是一種威脅。四十多歲的女人,不老不少,大冷天還穿裙子,細細的腰身和翹起的臀部讓人想到一隻蜂子——當然是蜂后,是圍了一群工蜂、讓它們辛苦供奉的女王。

我就是不信梅子會對那個女人的話如此重視,這其中大概會有其他緣故。“我跟她沒有任何聯絡。從辭掉公職的那一天,那兒就與我沒什麼關係了。我現在是獨來獨往一個人,誰也管不著我了。”

“以前是。”

我明白這三個字所包含的意味:如今可不是從前了,我四處遊蕩,正渴望找一個地方落腳;總之我是一個倒了大黴的男人,太需要婁萌拉一把了……到底是自己的老婆,她知道哪個地方是穴眼,只一下就扎中了。我一聲不吭,仰靠在沙發上,緊閉雙眼。

“你該到雜誌社去看看了,現在他們可神氣了。辦了公司,婁萌還讓助手馬光兼了總經理……”

一提到馬光這個多毛青年,我心裡總是有些隱隱的不安。我不知是嫉妒他,還是擔心和同情她——婁萌。我這時發現,一隻工蜂即便離開了原來的那座蜂巢,仍然難以對王后的處境無動於衷。

梅子杏眼閃爍,開始說到週末回橡樹路的事兒——這才是正題。她說:“你應該照一下鏡子看看自己。”

我真的走到了穿衣鏡前。沒什麼,仍然是一個有些蒼老的、胡碴很重的細高個子男人。

“瞧你這身打扮,不覺得寒酸嗎?就這樣去見岳父岳母?還有小鹿,他常常把小阿苔領到家裡,他有一大幫朋友——你讓他們就這樣看你嗎?”

難道我這副樣子已經沒有資格進出那個客廳了?我身上的一股拗勁兒鼓脹起來……不久前我還是一個少年,瞧我的眼睛和頭髮,瞧我這顆心。是什麼把我弄得如此陳舊不堪?是什麼讓我變得如此絕望?又是誰把我劫掠一空?我現在真的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心的一角長出了一株滿是尖刺的小樹,給扎得日夜疼痛,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尖聲大叫起來……不說了老婆,我陪你回橡樹路。

<h5>2</h5>

一輛轎車費力地在樓群之間鑽擠。那是一輛灰藍色的轎車。車子停得很急,發出了“嚓”的一聲嘆息。車門開啟了,走出的是馬光。這傢伙衣冠楚楚,站定,戳戳眼鏡,仰頭往上看了看,直接登上樓道。

他的出現多少讓我出乎預料。

熱烈握手,寒暄,拍打肩膀。那一絲稍稍收斂了的得意卻怎麼也沒法掩藏。他過分親熱,推搡著我,還不停地叫梅子為“老嫂子”,惟恐冷落了她。眼前這個人比過去周到多了。

我仍像過去一樣喊他“馬光”。他把一個壓膜名片遞給了我。我粗粗看了一下,發現上面的頭銜已經羅列了七八個,最顯著的一個不是“社長助理”,而是“總經理”。他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為我惋惜,拍著手掌:“老寧啊,你如果不離開多好,我們在一塊兒可以甩開膀子幹,幹更大的事業。太可惜了。這是咱們雜誌社的一大損失!”

“那是你們的雜誌社。”

“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怎樣說都行。也就是說一個人走開、回來,都自由得多,關鍵不在於編制屬於哪兒——怎麼樣?回來一塊兒幹?”

這個多毛小子繫著領帶,穿了一套高階西服,腕上戴著最時髦的弧形表。由於他把多餘的毛髮很好地修理過,臉上一片鐵青。手腕和胳膊上的毛髮沒動,就越發顯得刺目。那雙多毛的手臂在我面前擺動著,常常讓我想到一種動物:大猩猩。

“告訴你吧,我們正在籌建一座藝術大廈!”

“雜誌社自己的大廈?”

“自己來搞。我們有幾個公司——合起來幹。”

“自己來搞”和“合起來幹”讓我不甚明白,經他解釋我才算清楚一點。原來雜誌社牽頭搞了一個大公司,主要專案就是籌建這座大廈。

“我們的雜誌你還不知道嗎?也就是那麼回事,畫畫,圈圈點點也就完了。我們的人要騰出手來幹大事業。我和婁萌琢磨著,你在東部那兒熟得很,一定有不少朋友——東部很肥呀,你能幫我們找個合作伙伴嗎?”

“城裡大企業不是更肥嗎?怎麼還要到東部去?”

馬光帶著哭腔:“你知道這座城市的企業已經像篦頭髮似的篦了好幾遍了。”

“你們的公司只建大廈嗎?”

“什麼都幹,還順便經營鋼材木材;還有,替人做廣告,包攬生意,家用電器……我們還有一個‘點子公司’呢!”

“就是出主意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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