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4>那個夏天</h4>

<h5>1</h5>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後悔了。這事發生在一年以前,是從東城區的一個培訓班開始的。這座城市有各種各樣的培訓班、學習班,它們都趕在暑假期間搞得轟轟烈烈——那兒總是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人物,讓人有看不完的新奇。當然,那兒也有一些上進心極強的青年。想想看,都什麼時候了,他們卻沒有利用這段時間去海濱好好玩玩,沒有去那些在大多數人看來極有意思的地方,卻要一塊兒悶在屋子裡。這是一些多麼值得欽佩的人。他們主要是年輕人,不那麼時髦的年輕人。這從穿戴上也看得出來,瞧聽課的男男女女,他們衣著樸素,打扮中規中矩,其中很少有過分暴露自己的。這在當年夏天已經很難了,要知道現在只要是一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沒有幾個穿露臍衫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朋友家的晚會,那兒的人簡直讓我吃了一驚:男的染頭髮佩耳環,而且有幾個人的頭頂染成了紫藍色;女的更瘋,穿的衣服除了露出整個脊背的,還有袒露著半截屁股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子甚至穿了若有若無的衣服……所以對比之下,這個培訓班上的年輕人真是特殊的一幫——或者也可以說,是背時背運的一幫。反正他們大致還算老實,坐在那兒認真記著筆記,除了老師誰也不看——儘管如此,一股濃濃的脂粉氣還是直嗆我的鼻子。作為一個授課的人,我還不能說自己十分厭惡這種氣味。

一切都是從這個夏天開始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倒黴的講座。

那天晚上我就看見她坐在最前排。她大概剛剛二十多歲,眼睛特別亮,看人的時候溼乎乎的。她低頭寫幾筆,偶爾抬抬頭。我注意到她那頭烏黑的頭髮有些亂,顯得怪模怪樣的。她穿了一件白底上有黑點的寬寬大大的衣服,腰部那兒繡著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條褲腳離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種瘦腿短褲,黑底上也帶著白點。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點大,所以從這兒看去,整個人顯得有點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緩地揚起,兩道眉毛之間相隔很遠。

中間休息時大家都站起來了,她還坐在那兒急著把什麼記完,然後才起來伸一個懶腰。嗬,她的個子可真高。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麗。

再後來我們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師”的時候,我先是覺得多少有點彆扭,不久以後就覺得這是一個挺要命的稱呼。本來是平平常常的一個叫法,從她嘴裡吐出來,彷彿就有了點嘲諷的意味——當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絕非如此的,而是一種十分認真的稱謂。關鍵是我的感覺,我感覺這兩個字從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來就極其特別,甚至有點虛假。可我還是喜歡聽她這樣叫。

淳于黎麗在整個培訓班上怎樣漂亮出眼,這從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們遠遠離開她一段距離,故意不看她,卻又能讓人感到一些特異:這些人都把一條隱形的視線搭在了她的身上。他們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卻能時時刻刻牽動他們。男子用憤怒難忍的目光射向我,因為她在和我說話。我心裡想:我是老師嘛,老師也是你們能夠攀比的嗎?

這個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這就很好。誰都不動,只是觀察著。這就好。這樣就會保持一個班的正常秩序,一種均衡的態勢。這種情形如果能夠保持到整個培訓班結束,那就好極了。等到這個班解散了,再發生什麼都無所謂了。從一般的經驗上來說,一些拘謹的傢伙一旦散開之後,那是不得了的,他們出了門就會瘋癲得可怕,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是微妙的時刻,互相盯著,暗中較勁兒,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這很好。我作為老師與他人還是有區別的,她請教我、與我不停地說話,這都很正常。

她是一所小學的老師,業務水平大概一般,因為我覺得她的談話顯得幼稚,字也寫得歪歪扭扭。讓我感興趣的是她的籍貫:家在東部平原,與我是真正的老鄉。她只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生活,剛從一所學校分配到這兒。今年,她竟然在酷暑天裡沒有趕回海邊老家,就擠在這個數一數二的熱城裡聽課。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今年夏天非常孤單。照理說一個漂亮姑娘要孤單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她剛剛二十多歲:在這片擁擠的水泥叢林裡,這個小傢伙該有多少人追、追,就像獵人追趕一隻小兔子似的。

可她的確是孤單的,而且事出有因——我很快發現她並不具有一般女孩的那份溫柔,動不動就頂撞人。她收拾別人的技巧真是不錯,一句話就能把人噎住。很多人討好地一聲連一聲叫“黎麗”,她不過是翻翻那雙大眼而已,又大又倔的嘴巴緊緊閉著。她很厲害,我想。她大概就這樣失去了很多朋友。她那個白亮的、在燈光下有點耀人眼目的鍍鉻腰帶雖然使她顯得帥氣,但也讓人覺得極其不合時宜。金屬製品,不對勁兒。

那個火熱的夏天,令人難忘……

在陰暗的、破破爛爛的小禮堂裡,我結識了那麼多有些怪癖的年輕人。他們據說各個熱愛藝術,其實更熱愛其他。等我明白他們當中的一大部分人是為了結識新的朋友才來這個培訓班的時候,整個過程已經過去了一多半。這些人根本不打譜搞明白這個培訓班所努力讓其瞭解的東西,而是盡一切機會四下睃著。男女都在睃個不停。可憐巴巴的熱戀,懵懵懂懂的熱戀,一些膽大的傢伙趕在培訓班結束前夕毅然下手……淳于黎麗冷漠難捱,當最後有人不再斯文地湊到她那裡去時,吃到的苦頭可真不少。惟有對我她一直是靦腆的,老師嘛。她一改那種火辣辣的性格,垂著睫毛與我交談。

下課時我蹬著腳踏車,拉低了帽簷兒:我有一頂帽簷很長的藍色軟帽,那是一個火車司機送給我的,我很喜歡走遠路時戴上它。我低頭一陣猛蹬,可到後來總覺得有一輛腳踏車怎麼也甩不掉。拐彎時藉著路燈的光亮,我才看出是淳于黎麗。我不由得把車速放慢。

“老師是腳踏車運動員吧?”

“不。你是?”

我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恰恰給我說中了:她在高中讀書時真的是一個腳踏車運動員。

“怪不得,所有的人都被我甩下那麼遠……”

後來的日子淳于黎麗不再熱心去那個培訓班了——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之所以去報名,就是因為聽說我在這個夏天裡要去授課。我說:開班以後他們才請的我,你怎麼知道?淳于黎麗說:“不,他們貼出的啟事上就有你的名字。”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兩天後她真的從街上撕下一張被雨水淋皺了的啟事。

那是我剛剛從東部回城的時候,夏天還沒到呢,主持培訓班的人碰巧遇到我,就說要請我屆時去那兒搞幾天講座,這也算幫了他的忙。我只說如果夏天不回東部就可以,其實根本就沒有打過譜,只是搪塞他。想不到朋友後來就把我印到了啟事上。在關於我的介紹上,那個人已經把我描繪成一個遠行的怪傑、一個博古通今的人物、一個行吟詩人。當然,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人報名而已,卻全然不管我的感受。這份介紹真是讓我臉紅。淳于黎麗當然是被他給騙了。不過有一點倒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我真的來自平原又回到了平原,而且是她真正的老鄉。

她給我談了很多東部平原上的事情、小時候的事情,我覺得那麼親切。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這是家鄉的故事、童年的故事。她告訴我,她從來到這座城市到現在,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到處都是生人,一出門就是生人……”

遠離了故鄉,走在大街上,當然滿眼盡是生人、生人……陌生的口音、性格、眼神,還有那些笑容。“總之,”她說,“他們都有一股‘生人味兒’。”

漸漸,我理解了她的“生人味兒”到底包含了什麼意思。她其實是真的想家了,她在這個城市裡十分孤單,一聽到有一個老鄉授課,立刻就想去聽一聽……我注視著她的面容,慢慢琢磨出這個名字有一點熟悉——淳于黎麗——我一個字一個字唸了一遍——它們在哪兒讓我覺得熟悉?我極力思索、回憶,壓抑著內心深處泛起的驚異之情……每天從夜校出來,我都飛快地蹬著腳踏車,一會兒就熱汗涔涔的了。我想我應該像一個“腳踏車運動員”,既然有人這樣講過我。同時我也發覺了自己的急躁心情——為何這樣急切呢?就像要迅速地逃離什麼……我同時也會注意後面的聲息,有意無意地捕捉那個熟悉的喘息聲。她脫離了那些蜂擁的人流,最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疏疏的路燈下一塊兒騎車,直走向很遠。

路口上有一個銅雕,那是一個很拙劣的作品。我們倆總在那兒分手。銅雕在燈光下閃著青冷的光色。我兩腿叉到路面上停住,等待著她。她突然把速度放慢了。這個腳踏車運動員那麼緩慢、那麼沉著地驅車來到雕塑下面。她離開只有幾米遠,就那麼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迷惘。大約停了有五六分鐘,她才說一句:

“老師再見。”

我點點頭,揚手告別。

她轉過身去搬動腳踏車。我在那一刻發現,她的背影可真美。原來她那散亂的長髮是故意留起來的。我以前卻忽略了這一點。

空氣中好像有一點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兒。我低了低頭,看到了我那一雙磨毛了的羊皮鞋。我突然想起忘了問她一點什麼。

<h5>2</h5>

記得那天下著濛濛小雨,她到我們家裡來了。梅子熱情地接待了客人,倒茶、削水果。這種熱情那麼熟悉。對了,一些好看的女孩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梅子都是這樣熱情。她歡快的眼睛後面隱隱藏了那麼多內容。當淳于黎麗離去的時候,梅子說:

“多麼好的一個姑娘,你這小老鄉真沒說的。”

“嗯。她是那個夜校裡最好的女學生。”

從那天起,吃過晚飯後,梅子總忘不了催促一聲:“快去吧,不要耽誤了上課。”我儘量從容地整整衣服,把備課筆記的皮夾子認真地檢查一遍……梅子給我拍打著衣服,有時還幫我把衣襟揪一揪。一切都很好……有一天她給我拍過衣服,又彈去了衣領那兒的一點灰屑;當她給我揪著皺巴巴的衣袖時,碰到了我的手,就用力地握住了。她抬起眼睛看著我,什麼也沒說。

這個夜晚躺在一起時,她一直握著我的一隻手,使我久久不能睡去。梅子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胸部平穩地起伏。可是後來當我翻身時,突然發現她的眼睛那兒動了一下。我明白她也沒有睡。

我找了個特殊的理由,草草結束了培訓班上的授課。

第三天上她打來了電話。她只說了幾個字,明白我不再為那個班工作了,就把電話放了。她本來應該在電話中把一切都痛痛快快講完,該問我為什麼沒去上課等等。可她偏偏什麼也沒問、沒說。

我開始想何時回到東部平原,回到我的葡萄園去。我常常在屋子裡徘徊,看著窗外,什麼也做不下去。有一次我正在窗前佇立,肩膀上放了一隻手。回過頭,見梅子抱著小寧站在那裡。小寧已經很大了,她很少抱他,這使她顯得很用力,氣喘吁吁。她一隻手抱著小寧,另一隻手就搭在我的肩上。

“不要老待在家裡,你應該出去走走。你出去走走吧。”

“好的。”我像獲得了什麼恩准似的,走出了房間……我在門廳裡晃動一下,又猶豫起來。但只是一瞬,我還是決定走出去。

我出了門,推上腳踏車。到處都懶洋洋的,連陽光也一樣。我上了大街,好像什麼都沒看見。我就在這下午明亮的光色裡、在人流裡騎著腳踏車穿行。我蹬得很慢。後來,當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臉上晃了一下時,一抬頭,才發現來到了那個拙劣的銅雕跟前。有的地方長了一層銅鏽,斑斑駁駁,在陽光下拒絕閃爍。

我下了腳踏車,站在那兒。我看見了她……她穿了一條粉紅色的褲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大概因為這種打扮的緣故,我覺得她的兩腿豐腴甚至粗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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