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酒師(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我也許還算一個幸運的人。命運這個東西需要慢慢悟想。時下這個葡萄園真的成為我和朋友人生之途上的一片綠洲。那兒有童年摯友柺子四哥和他的大胖老婆萬蕙,有一些年輕的朋友,有護園狗斑虎和一枝獵槍……這一切都讓我忍不住一陣陣地思念。在這個世界上,留戀和思念才意味著真正的幸福。

無論怎樣,我們總算從最苦的山頂翻了過來,可同時也發現時間已到中年……多少次走入絕望,最終還是咬著牙關挺了過來。漸漸的,園子裡有了柺子四哥哩哩啦啦的歌聲。誰也沒法弄懂他到底唱了些什麼。他在原野上來來去去,跟海邊那些打魚人全是好友,在魚鋪子裡開懷暢飲,歸來時總要提回一條鮮亮的大魚。他掮著一杆又破又沉的土槍,長長的筒子上總是堵了一朵棉花。他告訴我:“你別看這槍的樣子難看,可實在是一杆好槍,威力大哩,能打死老虎。”其實他後來什麼也沒有打過,一隻流血掙扎的野物會讓他淚水漣漣。

釀酒師武早成了我們葡萄園的常客,後來又與呂擎陽子幾位結識,而且十分投緣。園子裡的每一個人都盼望聽到他響亮的笑聲,他的到來簡直成了我們的節日。柺子四哥總是停了手裡的活兒與他交談,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作為一個釀酒師,他對葡萄種植是十分熟悉的,不光幫我們試種新品種,還鼓勵我們自己釀酒:“那時候我可就幫上大忙了。”

柺子四哥對“酒”字十分敏感,武早的話讓他高興起來。他咂著嘴看著我,不小心口水都出來了。大概他最渴望早一天喝到自己的酒。對我們來說,葡萄銷售一直是一個問題,不要說自己釀酒了,就是擁有一套榨汁和貯存裝置,我們的事情也好辦多了——如果再搞起一個葡萄酒廠,那就是夢想了。到時候我們甚至可以把近鄰那個園藝場的葡萄也買進來。我問搞一個小規模的廠子要投資多少?武早吐出一個數字,我們嚇了一跳。

“那就釀一點自己喝吧!”武早這樣說。

從此,釀酒的念頭就在我和柺子四哥的心裡生了根。

雖然一時沒有釀酒,武早仍然給我們幫了大忙。由於他的原因,我們跟酒廠的關係逐漸密切起來,葡萄銷路從此不成問題。他是我們在小平原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我發現他雖然長得人高馬大,性格豪爽,心底卻有一份相當細膩的情感。他極其愛詩,一張口就可以背出一些中外名句。因為有許多年國外求學的經歷,掌握了“兩門半外語”:法語和英語,剩下的“半門”是俄語,說不好,但可以直接閱讀。

他老婆象蘭的到來是一個重要事件。她比他小几歲,快四十的人了,可是長得特別年輕,看上去頂多三十左右。她的臉龐泛著金李子的光澤,一雙眼睛類似於“色目人”,眼窩很深,閃閃灼人。我第一次見她時略微有些吃驚:包了白頭巾,穿著黃色風衣一路走來,朗朗的笑聲把園子裡的喜鵲都逼啞了。我想這該是多麼和諧的一對,他們在一起會十分幸福。武早挽著她的手,親暱地拍著她的肩膀:“這就是象蘭!”他向我們介紹她時聲音很高,像在引見一位國家元首。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對他們的關係誤解得多麼深。其實她第一次出現在葡萄園之前,已經就在醞釀著與武早分手了……用武早後來的話說,“這是一個無所不愛的女人,看山則情滿青山!”他們終於難以共處。問題是直到了最後的時刻,武早還是不能放棄:他簡直是懇求她不要離開。可事情顯然已無可挽回。他們這之前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時吵時好,分分合合,武早已經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滿頭捲髮都給抓亂了。他一個人痴痴呆呆地跑到園子裡來,有時只長時間盯住一個地方出神。如此一個男人竟能像個孩子那樣單純執著,只剩下了一門心思。她成了他的一切。一個瘋浪女人,在他的眼中卻差不多成了一尊女神。

打眼一看,象蘭在許多人眼裡都是一個美人,光芒四射。也就是這樣一個魅力魔女,一點一點毀掉了武早。她把那個酒城裡無數的年輕男子帶回家裡,大大方方地介紹給武早,讓其嫉妒、恐懼、央求,但就是無法放棄。

我曾到過他們家,一進那個小窩就聞到了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兒,好像這裡的每一件傢俱都發散著一種癲狂的氣息。象蘭對武早的朋友十分熱情,但她這會兒的笑容,在我眼中已流露出一種邪惡的任性。她當著我的面說武早:“就像我的孩子!”我瞧著她柔弱的身體,想你這個孩子也太大了一點。她說著,“武早在你們那兒是個風風火火的漢子,在家裡是個孩子。武啊,武啊……”她叫起來。武早馬上從一邊跑回來,腦門上汗津津的,問:“幹什麼幹什麼?”她笑著:“以後過來要說‘到’!”武早馬上點頭說:“到。”他的樣子毫無做作,我覺得驚訝又有趣。我以為這是他們之間一種特別的幽默吧,但總覺得怪異和彆扭。

象蘭只叫他“武啊”,與客人談話時就讓他坐在一旁,一隻手時不時地搭在他的一頭捲毛上,撫摸著,拍打著。她從側面看著他,一時忘記了說話,閃閃的大眼對我示意什麼——我不解其意,她就拍拍手說:“你看他剛才走神了啊,這個樣子多可愛!我告訴你吧寧先生,我這輩子只看到這一個人會這樣走神,他說走神就走神,然後,就是這副模樣!他腦子裡想了什麼我可知道,那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酒、葡萄、外國娘們兒、聲色犬馬什麼都有……”武早咕噥一句:“沒有聲色犬馬。”她拍拍他:“逗你呢!老孩兒——”她伸手夾夾他的鼻子對我說:“他是我的‘老孩兒’,怎麼樣?”

我實在覺得不怎麼樣。我在想著他們結婚的年齡,覺得兩人之間這樣的嬉戲頑皮,既讓人驚訝又讓人討厭。

象蘭會在這時候突然就安靜下來,然後回身取來一枝粗粗的雪茄,為他仔細地用切刀割去頂子,然後又點上,直看著他快活地吐出一口,這才高興起來,說:“你們不知道,他這時候喜歡吸上一口。他喜歡吸這樣的粗傢伙。是吧‘老孩兒’?”

武早點點頭。他兩指夾煙,頭歪向一邊,把一口濃煙吐出來。她這時候突然淚水潸潸,怕我看見,只把頭轉向男人一邊。

武早一個人來葡萄園時,越來越多地面對著架子上瘋長的葡萄藤蔓,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常常被他這副樣子嚇上一跳,卻不敢走近。看看那雙大手吧,滿是壯漢的力量。只可惜他對一個纖弱的女子毫無辦法。

武早終於離婚了。他一開始好像很輕鬆的樣子,但我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他心裡壓了一份可怕的沉重,正忍受煎磨呢。我估計得不錯——不久之後他就再也沒法硬挺下去了,人迅速蔫下來,來到園子裡就長時間沉默不語。柺子四哥跟他講話,他木訥訥的,好像一時認不出面前的人是誰:左右轉動臉龐尋找著對話者……

“壞哩!壞哩!……”柺子四哥說。

理所當然,他的工作被停止了。公司領導來過我們葡萄園,對我痛惜地拍著手掌:“完了,一個人就這樣毀了。我們公司損失大了。”

公司領導那時正琢磨把他送到林泉精神病院。我害怕極了。那是一座有名的精神病院,東部地區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地方。

一個月之後,武早真的給送到了林泉。

我在那兒見到他時完全出乎預料:如果不知道真相,誰也不會相信面對著的這個人會是精神病人。他神態自然,目光裡含有一絲微笑。我們交談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他的語氣終於變得急促了。我難過到了極點。他的確給毀了,整個人一會兒清晰一會兒糊塗;有時話鋒犀利,機智過人,有時又語無倫次,說出來的話讓人莫名其妙。

<h5>2</h5>

葡萄園再也沒有了武早的身影。他好像帶走了我們的一半希望。我就像丟了魂魄,坐臥不寧。柺子四哥和大老婆萬蕙,還有常來園子裡的那些年輕朋友,都有點悵然若失……我伏在了那個泥做的寫字檯前。

萬蕙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她站了一會兒,說:“你該回城看看家口了,你該回去看他們哩。大妹子想你……”正說著四哥也進來了,他打斷老婆的話:“園子有我照應,你放心走哩!索性在城裡多住些日子,大妹子不易哩,一個人拉扯孩子。”

回到了城裡,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歸來的落定感,卻很快泛起了另一種思念。我還是牽掛著平原上的一切,園子、朋友、狗,特別是——武早。我在城裡格外想念這個人,似乎因為環境和距離的原因,這種牽掛反而變得更為確切:武早像一個害了熱病的“大孩子”,長了一頭烏黑的、略帶捲曲的頭髮,他天天手扳窗上的鐵欞望著外邊——他在遙望什麼?除了象蘭,他大概最想念的就是葡萄園裡的朋友吧。

我有說不出的擔心,想象著他在林泉精神病院裡如何忍受,心上發疼。不必諱言,這是一種囚禁。在我眼裡那些資質平平的大夫正日夜不停地折磨他。他即便患病也仍然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他懂得太多了,他心中那些釀製美酒的絕招用在生活中,也應該是百發百中啊。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這個可怕的夏天哪,我想象著他出現在這座城市裡,我手扯這個身材魁梧的釀酒師走上街頭,我們兩人搖搖晃晃的身影……

陽子和呂擎多次談起身在林泉的武早,情緒沮喪。他們問了許多武早進入精神病院以後的情形,一聲不吭。我告訴他們,林泉那兒什麼職業的人都有,有教師、機關人員,有少女也有老頭子。這些人眼神或呆滯或尖利,或語無倫次或出言流暢。他們得病的原因非常複雜,難以盡言,但其中的確有一部分是因為愛情的緣故。愛情這個火辣辣的玩藝兒摧毀了不少人的神經,愛情的確是最令人恐懼的東西之一。

在林泉,有的病人沉默不語,整天低頭端坐,被稱做“文痴”。有的大吵大叫,甚至動手打人,這樣的即被稱做“武痴”。“武痴”就要格外受些折磨,接受電擊療法時不得不把他們捆起來。可是我想大夫們寧可接受“武痴”——這些人能把心裡的煩惱吵出來,痊癒出院的可能性也許更大一些。我問武早屬於“文痴”還是“武痴”?大夫說大致還算“武痴”吧,因為他雖然沒有動手打人,可是常常顯得十分粗暴,總要找人攀談,要不停地講話,有時還動手飛快地寫些東西,總之他能夠把心裡的鬱積發洩出來……那天我極想看看武早入院後都寫下了什麼,大夫搖頭,說只要有人一走近,他就把那些紙片掖到口袋裡,誰也不給。“我們在他睡著了時取來看了,大多看不懂。像是給誰寫信,可又沒頭沒尾——不過是一些自言自語,其中有許多都是關於造酒方面的。他隨手在紙邊、在文字空隙裡畫了什麼酒罐橡木桶。他把造酒和感情問題全都攪在了一塊兒……”我在一邊難過。是的,一切都在一個釀酒師的腦子裡發酵了。

就在那次探視不久,我聽說武早可以出院了。我當時那個高興,立即給釀酒公司撥了電話。詢問的結果卻令我失望:他並沒有真正出院,只是因為他的病情與別人不同,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大有好轉,或者還因為其他,可以被應允時常回到公司了。實際上在那個精神病院裡,很少有一個病人能像武早那樣受人尊敬。他的生活暫時能夠自理,但時好時壞的情緒還是令人擔心。

這期間我和柺子四哥把他接到了園子裡來了一次,我們想讓他在這裡忘掉一些憂煩。可是我很快發現,他整個人比過去變得呆滯了。正如象蘭所說,世上只有一個人會像他這樣“出神”:久久地望向天邊的流雲,不吱一聲。萬蕙想讓他高興一些,做了他過去最愛吃的一些家常菜餚,還為他添了一些烈性瓜幹酒——惟有對這一點四哥不敢肯定——但武早一看到這杯酒就立刻興奮起來。他吃菜喝酒,一連飲了幾杯,兩眼放出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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