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搭檔(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我不知柺子四哥能否聽得懂:雜誌社擬定的條件是,這份雜誌必須與當地小城文化界合辦,而不是與葡萄園,即聽上去要名正言順;牌子必須掛在城裡,主編也要由老詩人川流掛名;至於說刊物的終審權,基本上可以放到將來的“執行副主編”身上,必要時川流還要“把一下關”。他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川流是個愛酒的老頭兒,就笑了。我說:“從這些方面看,咱們與川流他們還是一對‘好搭檔’,餘下的關鍵問題就要看我們的經濟實力、看葡萄園的經營情況了;再就是與那個小城文化界的合作——這對他們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不過我們真正想要的還是一份葡萄園自己的雜誌——也就是說不讓小城那幫人染指。”

最後一條是我們合作的前提,它幾乎不容討論。

這個夜晚我失眠了。大概是午夜時分了,還一點睡意都沒有。我在葡萄園要比在城裡睡得好,只有一段時間我整夜整夜不能安睡:這次害怕那個時刻又要來到了。我真的害怕。睡不著就走出屋子。這個夏天的夜晚,海邊平原上遠遠不像那座城市,那兒總是熱浪烤人,這兒的露水卻是這麼盛,夜氣裡透出一絲令人愉快的涼意。我腳下的草、我碰到的葡萄枝蔓,都溼漉漉的。而在那座城市,一天連一天的焦灼之火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從人心到街巷,一切水汽都被蒸發掉。人要不斷往喉嚨裡灌水,然後再不斷地被吸走。每個人都等於是一株焦渴的、發蔫的樹。我看著明亮的星斗,它們詢問的眼睛睜得那麼大。它們的目光此刻既安慰了我又盯痛了我。我知道內心裡真正恐懼什麼,我在擔心四哥告訴我的那一切,害怕從南部蔓延而來的那股毀滅的力量——它會將我們含辛茹苦建立的一切統統消滅……

四哥和萬蕙正在園子深處值夜,他們喜歡臥在一塊蒲草荐上,披著那件蓑衣,身邊一隻暖瓶一壺酒。我迎著一明一滅的菸頭走去……在我離去的這段時間裡,周圍總算沒有給我們的園子製造多少麻煩。這全憑四哥按過去的老規矩辦事:備一些禮品去村頭和各色人物那兒轉上一圈。不然,葡萄園的車子只要經過村邊路口,不是有人出來攔截,就是莫名其妙地陷在坑裡。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另一個人,他是鎮頭兒。我問:

“最近沒去找大鬍子精嗎?”

萬蕙坐起來:“不用找,他自己就常往園裡來哩!”

“來幹什麼?”

“來玩,來抽菸,逗鼓額玩兒,動不動就伸手捏鼓額的鼻子哩……”

“這個混蛋。”

“沒辦法,人家是鎮長,得罪不起哩。他一來俺就讓鼓額躲開……”

我的印象裡的這個大鬍子精還算本分,怎麼一段時間不見就添了這樣的毛病?四哥吸著煙,翻了一下身,把頭朝向我:“大鬍子精這個人還算不錯,愛貪點小便宜。他不會傷了鼓額。你想和他合辦那本大書?”“不,我想和他一塊兒搞那個酒廠。”四哥也坐起來:“我琢磨這還差不多,一個粗人嘛,倒是愛喝酒——聽說他們鎮上以前也造過酒,搞砸了。”

我在心裡想著整個事情的可能性。四哥咂著煙鍋,突然問了一句:

“為什麼園子裡非要弄一本大書不可呢?”

“因為……”

“我看你操心忒大!”

不好解釋。我想了想,問:“你為什麼要喝酒呢?”

“那是因為海邊上寒氣太大,喝了酒身上熱乎哩。再就是,喝酒有癮哪!”

“那麼你這樣想就得了,要書和喝酒的理由一模一樣。”

四哥兩眼斜愣著:“它也能抵擋寒氣、活血、有癮?”

“是的。這三樣功能一點不缺。”

“嗬咦。那我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今夜,我心裡從未有過地豁朗——是的,我們是多麼渴念、多麼需要一杯時代的酎醪啊!就為了這一杯,我付出再大的艱辛都不必悔疚……四哥將它叫成一本“大書”也未嘗不可:書寫,記錄,連續不斷的、執著痴迷的,一本又一本……關於它的實質內容和遊戲規則,一切都需要細細謀劃。事情再明白不過的是:也許一份雜誌實際上只有幾個人在辦,但他們必須代表一個團體、一個組織。如果它與海濱小城合辦,那麼小城文化界就必須有我們的人:而朋友們這會兒不僅不在那兒,就是從小城找個熟人都難。我決定明天,不,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就是今天,開始我的行動。先要好好盤算一下具體步驟,第一步先找那個大鬍子精鎮長:他們鎮上那個廢棄的酒廠可不可以恢復釀酒?葡萄園可以提供原料和技術——武早正是這方面的頂尖人物……如果我們能和鎮子在聯辦的道路上走下去,就會逐漸形成一個印刷、釀酒、種植和出版的迴圈系統。這個計劃也許過分完美了,它讓我神往興奮中又一陣陣膽怯……我已經四十多歲了,真不知這個世界能否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手心汗津津的。機遇會像靈感一樣稍縱即逝,有時寬廣的道路一瞬間就會化為一片荊棘——那時你也只得轉回身去,任冰涼的淚水在面頰上倏然劃過……我曾發誓要遠遠地避開當地所謂的“知識界”,現在卻要冒著沾一臉汙垢的危險,去那裡擠一擠了。

這一夜剩下的一點時間,總算回茅屋睡了一會兒。如果不是斑虎用它昂昂的聲音將我喚醒,我可能還要一直睡下去。它在我窗前轉來轉去,後來又帶著一身露水擠進來。

我覺得這是歸來後所見到的最好的一個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往東望去,黑乎乎的叢林的影子後面,是閃爍瑪瑙紅的天空。雲雀一大早就開始歡叫,它們在荒原上空丟擲了一串串歌聲,壓過了一切嘈雜。可能這是個極好的兆頭。嗯,那就開始吧。

<h5>2</h5>

我先到鎮政府找了大鬍子精。這傢伙一見面就嚷:“哎呀我的夥計,我還以為你把園子扔了呢!”

“怎麼會呢。我們有老少好幾口子人呢。”

“你如果扔了,我就把它拾起來。園子和人、還有狗,我們鎮上照單全收!”

我想他這可不僅僅是一句玩笑。這個傢伙早就在窺伺我們的園子。我打量著他的辦公室,覺得非常奇怪:兩大間屋子,外面一間擺了幾個沙發、茶几和一個破爛不堪的書架,而裡屋才是真正的辦公室,那裡有一個又大又破的寫字檯,上面滿是灰塵;寫字檯旁是一張床,床上有花被子、軍大衣,還有幾本野心家的傳記。

大鬍子精見我在瞥那幾本書,就說:“我就愛看書。”

剛坐下屋裡就進來幾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姑娘,我以前見過,她是鎮上的副書記劉寶,一直未婚。大鬍子精背後曾對我議論她:“全世界最正派的女人了,不過……”,“不過”後面是什麼他沒有說。女書記見屋裡有人,就要告辭,對我笑著點一下頭。稍待了一會兒的是一個穿短褲的五十多歲的男人,這時對大鬍子精點點頭,然後又耳語幾句才走開。大鬍子精告訴我:這是他們鎮子上最有本事的一個村頭:“你別看這傢伙裝模作樣,真他媽的五毒俱全,我正準備撤了他!”

他取了一枝煙點上,眯上一隻眼:“這個傢伙,搞企業有一套,搞婦女也有一套,你別看他穿得破破爛爛,猜猜他有多少錢吧?”

我沒有答話。他說:“你別看他這模樣,二百個你這樣的也鬥不過他。他有他的一套,別看一個大字不識。”

接著大鬍子精告訴,這個人把整個村子搞得火火暴暴,有一半的人口住上了兩層小樓,這在整個海邊上也不多見。“他主要是動手抓企業抓得早,村上有一個塑膠廠、橡膠廠,還有一個織網廠,最近又開始準備和外國人搞一個合資專案,搞手錶……”

“這樣的人物你也捨得撤?”

“這傢伙肥得太快了,開始學著擠對我了,不趁這工夫把他收拾收拾,以後再沒機會下手了。‘客大欺店’啊……”

“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的下屬。”

“這樣的人財大氣粗,又不是國家的人,咱沒法管他。他什麼辦法都有,有時不跟我鎮長打交道,直接到城裡去找一個姓閔的副市長,然後小鳥兒就翹起來了……”

大鬍子精背後只叫那人“閔小鬼”,是主管建築和文教的。大鬍子精對他不太買賬,提到他氣就不打一處來,說:“這個傢伙,至少睡過四五十個婦女。”

“誰?閔小鬼?”

“那個村頭。好了,不談他了。夥計,你這次回城裡鬧騰得痛快嗎?”沒等我回答又說,“收葡萄的日子讓弟妹來吧,讓她吃一肚子葡萄,嚐嚐海邊上的魚蝦。我可一次沒見過大妹子。”

大鬍子精這個人毛病很多,但為人豪爽,能喝酒。他如今總是到我們那裡去逗鼓額玩,我倒是有點吃驚。我想他該不是被那個村頭給傳染了吧……我這會兒最焦急的是另一件事,就問:“你們的那個酒廠還辦不辦了?”

“酒廠?這是哪輩子的事了……”

“和我們葡萄園聯辦不是挺好嗎?”

“重新搗鼓一個企業?那當然好了,不過哪有那麼簡單。我們當初也費了不少力氣,投資幾百萬,釀酒那一套可不是鬧著玩的。壞就壞在我們請的釀酒師身上,這傢伙什麼都不是,酒造得不怎麼樣,倒賣摩托倒是把好手。你想一想,一個釀酒師一年裡倒了二百多輛摩托,掙了少說也有這個數!”他右手握緊了拳頭,“把我們的酒搞得一塌糊塗,比尿還臊,然後一拍屁股跑了。那些裝置還堆在那兒,差不多都爛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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