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汊奇遇(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我們走了兩天。武早似乎已經把逃逸的事情扔到了腦後,把時下當成了一場鬆弛悠閒的旅行。我發現自己那種奔走的慾望又漸漸變得強烈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遠方:久久地望著河西岸那一片蒼茫。跨過蘆青河之後,武早執拗地沿著近海河汊和一道道的沙丘鏈往前。這兒涼爽,又沒有傷人的大獸,我們完全可以放心地在野外過夜。

蘆青河西岸離海五六公里處,是長滿了蘆葦、河草和兩棲蓼的水汊。很早以前這裡是一片潟湖,現在只有漲水的時候,水汊的溢水才可以蒙過葦棵。由於下游被沙丘鏈阻塞,所以河水常常要滯留在這兒,形成大片沼澤。一些水鳥一年四季都呆在這兒。這裡最常見的植物就是蒲葦和水柳。兩棲蓼大部分長在了水裡,枝莖橫生,與其他蓼科植物中的箭葉蓼、刺蓼和蓼蘭不同,可以活很多年。再往北開始看到毛白楊:在潮褐土或河潮土地帶,常常可以見到枝葉油亮、挺拔美麗的白楊;而在那些土質差一些的地方卻更多地看到毛白楊,這說明後者的生命力更強。河岸上,偶爾能看到一兩株夜合歡,像小蠟燭一樣向上燃放的花瓣簡直美得不可思議。武早的目光落在夜合歡上,嘴角漾出了甜甜的微笑——他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準確無誤地識別美,這讓人想到仍然是一個很棒的釀酒師。

這片交織著水汊的沼澤,由灌木蘆葦和雜草籠罩著的近海開闊地上,常常棲息著一些水鴨。有一年柺子四哥在這裡打到了一種不善於飛行的蛻化了的飛禽。我直到現在沒搞明白那是一隻什麼鳥:它差不多一直沿著灌木空隙飛跑,腳步快得驚人,跑路的姿勢讓人想起了鴕鳥——柺子四哥為這事常常後悔:為什麼要打那些活得挺好的生命呢?所以後來打獵只成了某種儀式、某種旅行的藉口而已……現在已經不知走出了多遠,只是在水汊間隙裡匆忙奔走。武早坦然的神色使我也平靜下來。

這裡是典型的河口地帶,河谷與海洋相互溝通,其內陸界限是以潮汐影響的上線為界的;河口化學家認為:河口只是一個與海洋有聯絡的半封閉的“海岸水體”。由於潮汐在不斷變化,所以河口的內陸界線總是發生季節性的遷移;有的入海口常年被沿岸漂沙堵塞,與海洋分割開來,於是失去了鹽水和淡水混合的條件……入海口地形起伏較小,所以產生了很多分汊,每個水汊入海時都呈現出一種喇叭形。蘆青河從黿山和砧山山脈發育,流經分水嶺以北的大片丘陵和海灘平原,把上游切割下來的沙礫一直衝刷到這兒,形成了一座座新月形沙壩。

記得在小時候,我和柺子四哥總在枯水季節下到淺水裡——他能在一些饅頭大的礫石下摸到一些圓魚,還能在近岸的蘆葦根下逮到黑魚。我們就在河岸上的玉米秸叢裡過夜,在那裡點火烤魚。我們吃得嘴唇烏黑,只有牙齒是白的,互相看著發笑。柺子四哥隨身帶了個小小的酒壺,自己飲一口,也讓我飲一口,直嗆得我眼淚直流……這裡簡直是蘆葦的海洋:闊大的一片密不過人,偶爾才有一道間隙夾雜著灌木帶。這裡最多的灌木就是紫穗槐、加拿大楊和柞樹叢,其間常常有野物出沒——有一年聽說一個勘察石油的地質隊在這裡用礦燈和獵槍捕獵野兔——強烈的光柱下它們都蜷伏了,大概從生下來從未見過如此強烈的光柱,嚇得一動不動……從黃昏打到半夜,打獵的只幾個小時就可以攜走一百多隻野兔。這是一場多麼殘酷的屠殺……我們費力地在葦叢中穿越,有時不得不停下來。背囊貼在後背的那塊地方早被汗水溻溼,領口灌進無數蘆葦碎片,刺得人難受。武早後來乾脆把槍背在身上,弓著腰,撥著縫隙往前鑽,手上胳膊上都劃了血口,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他的頭髮已經掛滿了屑末和草籽,看上去像個野人。

當葦叢稀疏下來時,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兒真是美極了:地上開著各種各樣的花,藍色的、紫色的;有一種花漂亮得很,原來是石竹。我在這兒還是第一次看到石竹花,它似乎比其他地方濃烈和鮮豔許多……前面出現了稀稀拉拉的柞樹,從那兒傳來了動聽的蟈蟈聲。它此起彼伏的歌唱讓人覺得一陣舒暢,好像一切都在預示某種吉兆。紅色的牽牛花在紫穗槐杈子上纏繞,蟈蟈就待在它們中間。我和武早幾次迎著它走去,可總也見不到它的模樣:往往是離開五六步遠時它就屏息靜氣了。可見它的聽覺異常敏銳。

前面有一叢密密的紫穗槐灌木,它的深處好像有一個較大的野物:我們這會兒都聽到了沙啦沙啦的聲音。我用手勢阻止了武早繼續往前,可他比我更為敏捷地貓下了腰。他在瞄準。前面是一片茅草,茅草後面仍有蟈蟈的叫聲,有各種各樣糾纏在一塊兒的花朵和藤蔓,還有幾枝漿果從樹棵裡探出,紅得耀眼。紫穗槐叢搖動了一下,這說明那個野物又開始移動:從搖動的情況看,它的體積很大,而且肯定不是禽類。蟈蟈很快停止了歌唱。武早的槍響了。巨大的轟鳴讓我的耳朵一時適應不了,可我還是聽到了灌木叢中發出了一聲連一聲的尖叫——天哪,這是一隻什麼動物?我想武早肯定打中了。武早飛快地摸出一枚紙殼霰彈裝到了槍膛裡——當他又一次去扳動扳機時,我猛地把他的槍桿往上抬了一下——不知是什麼讓我一瞬間做出了那個反應。

子彈射向了天空……我拉著武早趕緊跑過去。

到了跟前撥開樹叢,我們驚呆了:那是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幾乎沒有穿衣服,全身上下都被泥土草屑、花瓣和漿果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塗抹著,像裹了一層硬殼。謝天謝地,他並沒有傷著,那尖聲大叫是來自巨大的恐懼。這時他看著我們,仍然張大了嘴巴喊叫。我撫摸他的脊背,拍打他安慰他……他還是大叫,一邊叫一邊往草叢深處掙扎。武早不得不揪住了他,把赤裸的小身體一下托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裡。

孩子剛開始還拼命扭動,後來就安靜下來。他睜著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這個頭髮捲曲的人。我發現這孩子的眼睛極其漂亮。這雙眼睛烏黑烏黑,非同一般的清澈。我問: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片野地裡?你的家在哪?離這兒遠吧?”

他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任怎麼問都不吭一聲。

武早一下下搖晃著懷裡的孩子。

孩子瞪著我和武早,好不容易才開始講話:多麼奇怪的一種聲音!我怎麼也沒法聽懂他講了些什麼,只在心裡斷定:這是荒原自己生出的野孩子,是一個與我們熟悉的那個世界沒有任何聯絡的生命……不過我鎮定著,還是想做一下最後的努力。我把話說得很慢,詢問著他的來路。孩子仍然吐出一串奇奇怪怪的話語。

我讓武早把他放到地上,結果他一落地就往草叢裡扎;他爬出了草叢,又沿著紫穗槐下很小的空隙,像一條魚一樣鑽擠穿越,快得令人吃驚。他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出了十幾米遠。

我們全力跟上去,艱難地在蘆葦和灌木叢中相跟了大約二百多米。後來他大概也看出擺脫不了我們,就躺下了。不過這會兒他臉上已經沒有了慌亂的神氣,閉著眼睛,一會兒睜一下。我發現在他的腦袋上方,正好有一株探出來的野花,好像是一棵千層菊,有著濃烈的、多少帶點邪味的香氣。這時孩子把鼻子對上去,用力地嗅;後來他又從旁邊找到了一棵沒有成熟的棗子,不是用手摘,而是用嘴巴直接咬住了,嚼一嚼嚥下去……

武早嘻嘻笑:“你看,他像野物一樣吃東西。”

我想起了什麼,從背囊裡取出一瓶飲料和幾塊餅乾遞給他。小傢伙看到這些並無反應,好像並不認識這些東西。我替他開啟瓶塞,塞到他嘴邊……他抿了抿嘴,嘿嘿笑了,把它們攬在了懷裡。

吃完東西之後他再也不跑了,站起來,伸手往北指著。他開始信任我們了。

“走,武早,我們跟上去。”

<h5>2</h5>

一種巨大的好奇吸引了我。我預感到這孩子將把我們領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去。我們往前走,走得好費力。因為這孩子好像故意要挑選那些最難行走的路一樣。這樣走了一華里,我們被前面的景物給驚呆了。

誰也記不起曾到過這個地方,因為這兒是密不過人的一片槐林,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站在這兒,聽得見裡邊有各種野物的嘈雜;老野雞沙啞的呼叫震人耳目——這裡該有多少野雞啊?不過要走進去確實要費點力氣。我們緊隨著小男孩,用了半個多鐘頭才算穿過了密密的槐林帶——原來這只是一條林帶,林帶後面是一片無邊的荼草,荼草花兒開得正盛,這會兒在風中擺動,如濤似湧。孩子跳到了荼花中間,拤著腰,迎著我們嘿嘿笑。

我們跟上他,在這片荼花中間不知走了多遠;後來又往南拐——我們這才覺得孩子在跟我們捉迷藏,逗我們玩。“我們就這樣跟他走下去嗎?”我這樣問,武早沒有做聲,好像這是無須猶豫的事。孩子領著我們七拐八拐,把我們領到了一條幹河汊旁。順著河汊再往前,又走了大約幾百米,武早吼了一聲:很久以前的水旺季節把左岸旋了一個大洞,就在那個大洞四周,架起了一排木柵欄;洞口往外突出著一些茅草……那是利用地勢巧妙搭成的窩棚,那就是孩子的家。

我們大步跑過去。可那孩子在離窩棚很遠的地方就開始貓下腰,順著河汊中的蘆葦和蒲子間踩下的窄窄通道飛跑而去,把我們甩在了後面。我們這時並不慌亂,因為我們已經看到了那個窩棚。

我打量著這個地方,覺得住在這兒是相當危險的。因為在多雨季節,這條河汊裡仍然有可能湧起混濁的水流,那時它就要被捲走。正這樣想時,我又看到了密密的蘆葦後面有一道黑乎乎的土壩,壩前有一條小小的水汊——它只在草地裡延伸了十幾米就被掩去了。我突然明白,居住在窩棚裡的這戶人家巧妙地利用這個水汊,做成了一道防水壩,這樣湧來的河水就會順著那條水汊先自流走,除非是極特殊的大洪災才能危及窩棚。

武早撇下我,提著槍,沿著那條窄路往前走了。我跟上去,給他把槍掛到肩上。

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走近了窩棚,詢問一聲,仍然沒有回應。柴門邊上有什麼東西在活動,定神看了看,原來是一團茅草:小傢伙就站在茅草中間,只露出半個臉。他正迎著我們做鬼臉呢,接著用那種奇怪的、誰也聽不懂的聲音呼喊起來。喊了一會兒,柴門推開了。

裡面出現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都黑瘦黑瘦,簡直有點像非洲黑人,嘴唇是黑的,面龐是黑的,頭髮好像都被陽光烤焦了。他們穿著粗糙、縫得很低劣的衣服,呆呆地站在柴門後邊看我們。

孩子站在他倆中間,摟抱著他們每人一條腿。這就是一家三口了。

我向他們問好,對方像沒有聽見。再後來他們往一旁退了退,算是發出了邀請。我們走了進去。裡面像挖出的一個窯洞,有一鋪大炕,鋪了厚厚的草,上邊只有很少的被褥;一切都像我們看到的一些貧窮的山村人家一樣,幾乎所有的傢俱都是泥土壘成的。不過應該說,這還是一個溫暖潔淨的地方——主人已經儘量把屋子打掃過了。奇怪的是這穴洞一側還有一個掏出的小方格,上面什麼也沒放。當我們注視它的時候,那個髒髒的小男孩突然滾到了一邊去——原來這個炕下還有一個奇妙的儲藏室,一個大洞,而洞口卻被草氈子遮住了——孩子從洞裡往外拖東西,被那兩個大人呵斥了一聲。我覺得那四四方方的一捆東西有點像書籍,用塑膠紙一層層包裹了。不過也可能是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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