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廣場(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為了雜誌的事情,我不得不在這座城市久久滯留。這段時間我儘可能地幫助梅子,真想把家裡的雜事一口氣做完,以填補心中的虧欠。我把小窩內外的衛生好好打掃了一遍,買柴貯米,忙得汗津津的。剩下的事情就是每天輔導小寧的作業了。

這使我感到了無法言喻的幸福。我在忙做父親應盡的一點責任。這之前我曾多次同梅子商量,建議把小寧接到葡萄園裡,那裡也有很好的小學:園藝場子弟小學,肖瀟就是一個最優秀的小學教師,她完全可以把小寧帶好……梅子一口回絕。

事後我才想過,如果把她一個人留下來,那就太孤獨了。不過他們母子倆廝守一起,仍舊也是一種孤獨。在這座城市之外,每至半夜想起這一切,會覺得這個世界格外寒冷,一家三口理應圍在一塊兒。可是我又無法停息……轉眼鬢角生出了白髮,已經沒有時間等候和觀望,而是要舉步快走。

在城裡停留的日子裡,我該是一個最好的丈夫和父親。除此而外,我當然是為了那份雜誌奔波。那些長時間沒有接觸過的朋友都被我找到了。“到底為什麼要辦它?賺錢?”一些朋友這樣問。面對這個被一再提到的問題,我真的沒法回答。我只能說:賺錢不太可能。我是一個不安分的人,一個讓人頭疼的糊塗蛋,一個大傻子——這樣解釋總可以了吧?我內心裡的真實渴望,向誰訴說?

我的心無法閒置,否則它會滋生出一片空白——它將越來越大,形成一個難以充填的空洞。無論是在這座城市,還是踏出這座城市的邊界,心的閒置對我來說都有一種恐懼感,它讓我害怕。漆黑的夜晚,每當我發怔時,梅子總要深深地看我一眼。當我用目光去尋找她時,她卻把臉龐躲開。深夜,我們睡不著時,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

有時她睡著了,而我一個人躺在那兒實在難受,就披上衣服走出去。我像在葡萄園裡一樣,想感受一下溼漉漉的夜氣,看一看滿天的星辰。可是走出屋子才明白,這個城市的空氣永遠是焦乾的。遠近的嘈雜像浮滿了髒沫的潮水一樣圍攏過來。腳踏車和汽車擁在一起,還有進站火車的鳴叫、鏗鏘的車輪聲和巨人嘆息似的噴氣聲。整個城市都不堪重負,都在呼號和呻吟。如果那個小臉焦黃的女子能寫出這座城市的呻吟,那該有多麼深刻多麼豐富,可惜沒有。

在這樣焦灼難忍的夜晚,在朦朧的星斗下,我最難以迴避的就是那一對目光、那一聲追詢……此刻我好像又面對著它,聽到了輕輕的呼喚——那一天我正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手裡提著一個帆布挎包,穿過一條曲折擁擠的小巷子;眼前開闊起來,人流也疏了。我停住了腳步,倚在了一堵牆上,定了定神,這才發覺自己靠在那個小廣場的銅雕基座上!我打了個愣怔,抬起眼睛——從這兒向右一拐就是那條巷子……可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到她那兒去,我只是隨便地、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這裡。

我怕被什麼灼傷似的,趕緊離開了它。我匆匆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裡有一個小花園,那裡,滿園的菊花正在盛開。是的,我今天只想看一看這滿園的菊花。

菊花發出了濃烈的藥香味,我蹲下來,伸手撫摸它們。我在小花園裡待了很久,然後離開。還像來時那樣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可轉了一圈,不知怎麼又回到了銅雕前。

就在當天夜晚,我又去尋找那片盛開的菊花——它們似乎不像白天開得那麼旺盛了,只隔開了這麼短的時間,它已經開始衰敗……多久沒有見到她了?我扳著手指,算不出。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就這樣大了。我想不出她的樣子,也不願看到她。一個孤單的人,一個孤兒。是的,由此我很容易理解:她為什麼急著要回家。我害怕自己傷害了這樣一個孤兒。

我在極度痛苦時,曾在陽子和呂擎面前發出了呻吟和自語。他們一聲不吭。有一次陽子忍不住了,告訴我:“你不知道,你在葡萄園的這些年裡,她開始與一個大齡男子來往了。那人我瞭解過,是機關上的一個副處長,他為她離了婚,正苦苦追她呢。他們現在很密切了。有人照顧她了,你可以解脫了。”

這個焦乾的夜晚,我在街頭踟躕,望著滿天星星,傾聽著自己的心音……

<h5>2</h5>

小涓經常來找梅子。我注意到,小傢伙不像過去那麼活潑,好像突然就學會了沉默。但她比過去更注意打扮了,再匆忙也不忘把腳指甲染一下。天有點冷了,她還穿著涼鞋,修剪得很好的、染得金光閃閃的腳趾顯露著。梅子對她一直喜歡,兩人在屋裡很親熱地討論著什麼。我聽梅子有一次問她:

“陽子忙些什麼?好多天沒見了。”

小涓立刻說:“別提那個傢伙了。他是個偽君子,假豪放。他太壞了。”

“嗯?他欺負你了嗎?”

“這個傢伙像土匪一樣。他太壞了。”

我走進去時小涓正伏在了梅子肩上,抬起頭時已經滿眼淚花。

我一直沒有吭聲。她轉過臉來看著我:“你是怎麼成熟的?怎麼成長起來,怎麼……”

“我並沒有成熟,也沒有怎麼——在這方面我們都一樣。”

小涓背轉身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話。我覺得你把我當成了小孩子。這一次我可經歷了一些你想不到的——殘酷事情。”

“是嗎?也許它並不算什麼……”

“梅子姐你看他,他說我經歷的一切算不了什麼。”

“他也許沒弄懂你的話。”

“就是,他根本不能懂得我,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代溝’。不過梅子姐,我與你怎麼就沒有‘代溝’呢?”

梅子這會兒表現得那麼善解人意,用胳膊攬住了這個胖胖的、稚氣的小姑娘,在她滑潤的頭縫那兒撫摸著,說:“是的,我們永遠也不會有代溝。”

小涓咕咕噥噥:“……那個傢伙太氣人了,他有時恨不得把我一槍打死……”

我說:“他那是逗你,所有的人都願這樣嚇唬小孩子。”

小涓呆呆地望著我……

我及時地把與李大睿的接觸跟雨子通報了。雨子這一陣清閒得很,因為雜誌沒事可做,就常常一個人在家讀書畫畫。我注意到,雨子很喜歡交往一些有色彩的人物,在他這兒特別容易找到那些遺老遺少,比如說梁先生、聶老,還有那個留著背頭的少年黃先生。

濱在我們面前一聲又一聲地叫著“雨子”,走來走去,一會兒倒杯茶,一會兒又問需不需要吃一個水果?實際上水果就放在我和雨子跟前。濱除了關照雨子,在書架旁邊隨便翻動幾本書,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她是我所看到的眼睛最大的一個姑娘了,大,卻不顯得空洞,因為這眼睛裡總是溢滿了微笑、盛滿了溫情,像和煦的陽光那樣掃來掃去。有時這眼睛溼漉漉的。

雨子和濱曾是同班同學。他比濱大得多,那時雨子教濱朗誦詩,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就這樣,濱在無限欽佩中和他走到了一塊兒。雨子簡單地告訴過他們的戀愛經過,搖著頭,把鼓鼓的腮幫繃緊了,吐出滿腹感慨:“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那些日子。一個人有了這些經歷之後,覺得怎樣都值得的。”

我很想同意他的話,琢磨著。

濱在一旁聽著,雨子每說出一句有趣的話她就走近了,兩手按在他的肩頭,對著他的耳朵哈氣:“是這樣,是吧?啊?”後來又是嘟嘟噥噥。儘管她很美麗,對雨子很好,還是免不了瑣細,有點嘮叨,有時故意當著我的面指責一下雨子:“他呀就是這樣的人。嘖嘖。”她嘴裡能發出一連串這樣的聲音。要不就誇張地說:“你應該管管雨子啦,你看雨子老這樣——你怎麼不管管他呢?該管管他了。”有點好笑。很明顯,他們太幸福了,幸福得開始發膩。

雨子小聲對我說:濱正用兩年多的時間寫一首很長的詩。“寫好了嗎?”雨子搖搖頭,“她從來沒給我看過。”“為什麼?”“濱很自尊,怕我笑話她。”濱聽到了,用拳頭搗了雨子後背一下,“什麼呀,我是沒有寫好,這首長詩是關於他的,”她伸手指著雨子,“我實際上就是獻給他的,改好了我要用正楷抄下來,抄到一個漂漂亮亮的硬殼筆記本上,像一本精裝書,然後再送給他——怎麼樣?怎麼樣呀雨子?你聽見了嗎?”她拍打著雨子的頭。雨子連連說:“聽見了,聽見了。”

雨子想集中精力跟我談話,談雜誌的事情。我告訴他:現在的要害是做好川流的工作,我怕這個老詩人一時性起又改變了主意——很多人講他是最容易變卦的。雨子點頭:“是的,很容易。有時他一天就變一兩次主意。”

瞧這老人多麼可愛,但最好不要與他共事。

雨子又說:“不過那都是他能左右的事情。像我們的雜誌他自己左右不了,因為沒錢,辦不下去了……”

雨子對於雜誌改名字、改開本等事項能否成功,有點吃不準。他說如果牟瀾幫忙,問題不是太大;倒是川流這個人很倔犟,有時可能頑強地堅持,給我們惹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如果為了保留一份雜誌的老牌子,他很可能堅持使用原來的名字,至於說改開本,他更不會輕易答應——他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影響到牟瀾,儘管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好。要知道川流只要幹一天掛名主編,就有一天的發言權。

我以前也想過這個,覺得對方考慮問題非常周到。我問他是否就這些試探過川流?雨子說:“草草談過,不細,因為事情還沒推到眼前,所以川流的態度也不認真——這個人做什麼都是草草的,除非逼到了眼前。”

“那他談到這些是什麼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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