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美思(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酒廠開始擴建,看上去一派興旺。這終於引起小城葡萄酒廠凌春利的警覺,他竟然幾次以自己的方式發出了警告。大鬍子精憤憤不平,吼著:“憑什麼?難道在這個地盤上只允許喝他一家的酒?”

話雖然這樣講,大鬍子精還是多少有點擔心,因為他明白凌春利與那個副市長有一種特殊的關係——“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可不告訴你。”他詭譎地朝我一笑,“凌春利現在是酒廠廠長,還兼那個開發區的區長,一傢伙鬧了個副處級,我工作時間比他長,在基層的時間也比他長,到現在才是科級。這小子把最寶貴的東西都能拿出去買官。”大鬍子精有點悵悵的,“不過咱不管他那一套,廠子還得幹,必要的時候我要去找市裡的正頭。”他有點雄心勃勃,還說凌春利那個酒廠如今成了這個樣子,還不是偷了人家葡萄酒城的技術?“今後我們也要這樣幹……”

他說已經開始琢磨那些停產酒廠的老裝置了,興許能撈到一點便宜——武早說過,在南部山區有一些廠子早就倒閉了,山區太窮,他們不願讓裝置壓在手裡,急於變成現錢,所以會很便宜。大鬍子精決定先派人到南邊轉一圈,等有了比較具體的目標再讓武早進山。

他的話我非常贊同,也極想趁這個機會到外邊走走。我在葡萄園裡待的時間夠長了,那種出走的念頭又在心裡泛起……雜誌有呂擎陽子他們,而且下一期雜誌出版前的這段空餘時間完全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場——哪怕只有半月二十天也好……我對大鬍子精說:“等你們有了具體目標時,還是我陪釀酒師外出吧,再說他也需要我來照顧。”“他的身體不比你棒嗎?不過你能陪也好。”

大鬍子精對自己的酒廠滿懷信心,這倒令人高興。酒廠的計劃如果砸了,那我們的雜誌也就困難了。我們大約佔了這個酒廠三分之一的份額。如果酒廠能夠達到設計標準,而且能如期投產的話,那麼它的前程夠輝煌的;再連帶榨汁廠的收入,會是非常可觀的。我們的榨汁廠不僅可以耗掉園子裡的全部收穫,而且還要外出採購,必要時葡萄汁不僅要供給我們自己的酒廠,還可以對外銷售……

作為聯絡人和主管工業的劉寶副書記,越來越頻繁地到葡萄園裡來了。大鬍子精有一次對著我的耳朵說:“她是真正的寶貴財富啊,我們鎮上的寶貴財富。我們可以拿出這樣一員干將來,你看我們對酒廠的工作多麼負責、多麼重視!”

我發現大鬍子精在劉寶面前總是特別殷勤,簡直是噓寒問暖。“劉寶不要走那麼急,來,吃串葡萄再走……可不要感冒啊,披上這件衣服。”劉寶說:“你操的心太多了。”儘管這樣,大鬍子精還是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那是一件挺好的風衣——披在劉寶身上。劉寶瞥他一眼,穿著走了。

大鬍子精離開時對我說:“你們要好好照顧她呀,她還是個單身漢哪。”“是個單身女子。”“對,單身女子啊。”

陽子與劉寶熟了,經常跟她開玩笑。有的玩笑稍微過火一點,我就阻止陽子。陽子說:“她是一個很開通的女同志,你們不要那麼小心謹慎的,我們倆在一塊兒談得可好啦,她可不是別人想象的那種人。在基層工作慣了,接觸的都是些很粗魯的人,太文氣了不行,有時她還主動說句粗話什麼的。”

我說:“胡鬧。”

“真的,只有粗話才能讓一些基層的同志服氣,如果老是文縐縐的,他們才不聽你的。她負責的是一些很重要的工作,必須學會說粗話。不然工作局面打不開。”

“你這是什麼鬼理論!”

“真的,她是極力剋制著才在我們面前不說粗話,有時候忍不住就要蹦出一兩句來,你會慢慢習慣的。”

也許陽子的話是對的,因為我發現這個長得很秀氣的胖姑娘,果然在關鍵時刻頗有幾分帥氣。有一次鎮上的一個幹部來這裡商談購買一套榨汁機的事,劉寶好像有點不同意,竟然發起火來,伸手指著那個五十多歲的人說:“你他媽的搞了些什麼?你媽的!你自己定得了嗎?我以前怎麼講過?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能如期完成我就撤了你!”

陽子在一邊對我伸伸舌頭,一會兒又湊過來說:“你看她什麼都敢講是吧?大閨女特別棒,所以才負責這麼重要的工作……”陽子做了個鬼臉。

我想這個姑娘儘管粗魯,但仍不失其可愛,她把溫柔藏在了那副嚴肅的面孔下。有時我看她見到陽子就流露出一絲絲母性的溫柔,湊到一旁,甜津津地看著陽子作畫。陽子說:

“小劉,我給你畫上一幅吧?”

我更正陽子:“你應該叫大姐、劉書記,怎麼叫小劉呢?”

劉寶靦腆地一笑:“就這樣叫好了,他喜歡怎樣就怎樣吧,這個小傢伙。”

陽子不做聲,笑了笑,開始作畫。

事後陽子對我說:“你知道什麼?她是很大的姑娘了,就喜歡在前面加個‘小’字。”

“你這個鬼精的傢伙。你要矜持一點,要知道這是與我們聯合工作的地方領導。”

“曉得。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呂擎有一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你還是應該多囑咐陽子幾句,最好不要讓他過多地跟劉寶接觸。你知道他過去跟萬磊是好朋友,說不定多少染上了他的一些毛病,可千萬不要鬧出別的事情。”

我看劉寶倒是樂於和陽子在一起,大概很喜歡他的畫吧。陽子給她作了好幾張素描,顯然把她美化了一點,比如不露聲色地把她畫得稍微瘦一點、更多地保留和突出了她眉宇間的那股英氣……在陽子的這些素描面前,誰都必須承認劉寶的端莊、溫柔和清秀——不過它們沒有了她本人那麼多的野氣和嚴厲,彷彿缺了很多似的。劉寶罵起人來很兇,她火氣大時,罵那些基層幹部差不多要跳起來。天哪,幸虧她現在還是個獨身,如果誰娶了她,後果不堪設想。

我有一次對大鬍子精說出了這個擔心,大鬍子精哈哈笑了:“老夥計算你說對了。有一個教師,是研究生畢業,很漂亮,個子高高的,是學中國語言文學的,經人介紹和劉寶熟悉了。兩人搞了半年,後來就吹了。你知道為什麼吹了?”

我聽著。

“那個人跟劉寶談了半年,想親她一下,她就火了,一個耳光打過去……‘臭毛病,還想來這一套’!”

我覺得大鬍子精一定省略了一些細節。

“那個教師報告了介紹人,介紹人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軌的行為?男教師說:‘也沒有什麼,不過是想接個吻。’介紹人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能動不動就和人家親嘴兒呢?人家還是個大閨女,又是這個地面上的領導,對她可得格外尊重啊,我再去說說看吧,看還有沒有修復的可能。’就這樣介紹人又去勸劉寶,劉寶說:‘這人是個流氓。’介紹人說:‘姑娘書記,你可不能這樣講啊,事情有開頭就有結尾,再正派的女人早晚還不是要和男人親嘴兒?你也不能這麼刻板,再說他在單位裡不錯,誰都誇是個老實孩子,又有學問,你們結合到一塊兒不是挺好嗎?’劉寶說:‘臭美,跟他結合?他應該先跟工農結合。他有知識,他那點知識還不夠我們這些基層工作的同志一口吃的……’”

大鬍子精講得手舞足蹈:“那個男同志沒有經驗噢,對付劉寶這樣的同志,你來那一手還行?弄出那一套軟綿綿的資產階級情調,那還行?跟劉寶這樣的同志你必須板起面孔,先訓她,立足點要高,三兩句就把她訓服了。”

我心裡想大鬍子精不愧是她的領導,極有經驗。我說:“人家跟你不同,你是她的領導,當然可以居高臨下了。”

大鬍子精一拍腿:“你算說對了,劉寶很尊重領導同志,我只比她大半級,可也就是這半級,起了關鍵作用。我的話她很聽,我說一不二,讓她把這份檔案好好看看,她就會連著看上兩遍;我讓她快點到市裡去解決個什麼問題,她轉頭就走,沒有汽車也一樣去。這個同志啊哪裡都好,就是太那個了……”

大鬍子精嘆息起來。我問怎麼了?

“嗨,太拘謹了,不開竅啊,要不能養這麼大?”

我想起了大鬍子精以前所說的寬臉的“謠言”——可見那也不一定就是謠言吧。總而言之他們這時在我眼裡都很有趣。無論劉寶怎樣粗魯,她始終還是一位柔和的女性。我想她在另一種環境裡生活,也許會形成完全不同的性格。

有一天一個小學生到葡萄園裡來,那是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可愛得很,穿著一件制服短褲,露著兩條粗腿,膝蓋那兒的肉顯得很多。給他一串葡萄,他就吃起來。這時正好劉寶也來了,在孩子旁邊,她一下就把那個小男孩抱在懷裡。小男孩叫一聲阿姨,她就甜甜地應答,使勁抱著他,吻他。小男孩也許被這種溫柔給打動了,像對待母親一樣,緊緊地伏在她的胸前,嘴巴不由自主地一下下親吻著她的衣服……劉寶被打動了,她的手在孩子身上撫摸著、拍打著,自語說:“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孩子畢竟有點大了,半個多小時過去,劉寶給壓得氣喘吁吁,臉上滲出了汗珠。那一會兒我想,她如果有個孩子,會成為一個多麼溫柔的母親啊……

<h5>2</h5>

武早漸漸進入了釀酒師的角色。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酒廠的問題。夜間睡不著時,他就敲我裡間的門,笑眯眯地提來一瓶酒,“這是味美思,來一點吧。夜真長,不喝點酒怎麼行呢?來一點。”

他撫摸那個酒瓶,“這種酒你以前肯定沒喝過。”“我喝過。”“你能品出那種美妙滋味嗎?這是我的得意之作。”

他告訴我,他曾經攜著他的酒走遍了大半個歐洲……我一直覺得這種酒的名字很美,這時就請教他。

“這是兩個古代德文合併起來的,wermuth,直譯過來就是‘保護勇敢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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