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4>鐵 窗</h4>

<h5>1</h5>

像一場風暴般轉瞬即逝,留下了一地殘枝敗葉。四周死一樣沉寂。幾天來最可憐的是武早,他在屋裡一會兒沉吟,一會兒喃喃自語,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過來砰砰砸門。我不忍心把他關在門外,一次次把門開啟——如果是深夜,他手裡會攥緊一瓶沒有開啟的好酒,悶悶地走進來,從那件滿是油膩的大衣口袋裡掏出兩個酒杯。

夜飲曾經給我留下了多麼美好的印象。可現在卻令我有些害怕。他端杯的手哆嗦著,粗粗的手指好像有點變形,顏色發紫。我不能讓他再喝下去,可內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督促我,讓我一次又一次舉起酒杯。他嘩嘩地把兩個杯子斟滿,而過去只是斟上半杯。這種習慣的改變不知意味著什麼。我端起杯來,輕輕地呷一口……

他喝了兩杯,開始了低低相訴:“我看見他們了……”

我想打斷他的話,可是他噴吐火焰的雙眼直盯著我的臉,呼吸急促,嘴角開始抽動。我只有聽下去。

“還是沒瞞過他們的眼。就在暗中,給盯緊了。我知道有這一天。酒得了破敗病,那不過是個藉口……沒有辦法,我的好兄弟,我今夜要告訴你的是,我們大概又要分手了……”

我心裡一陣難過,忍不住拍打著安慰他:“無論什麼時候,這個園子都是你的家,這裡的人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武早眼中的火焰熄滅了,他低下頭咕噥:“可是,可是他們不會饒過我的,所有的酒都得了破敗病,不能喝了……”

“那不是因為你的緣故啊。”

“不,我是釀酒師。”

武早的眼裡慢慢滲出了淚水。他用力地按著拍著我的肩膀,把我都弄疼了。他的眼神有些遲疑,咕噥著:

“我知道那背後是怎麼一回事,誰也不會饒恕我的……那一天我在園邊林子裡看見了他們。時候到了,又一輪審查開始了。誰也不會饒恕我的。我還得從頭講,從頭再講一遍——把那天晚上的一切、所有的經過都講出來。是的,我在洛斯那兒吃了飯,然後不過是一般的閒談。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敢發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經得起推敲和追查。我不是叛國者,也沒有墮落……我沒有去找她們,也沒找任何人……我從紅燈下面走過,窗簾後面有人影晃動。那些人趴在紗窗後面。想不到一個洛斯、一個紅燈,讓我沒完沒了地接受拷問,他們逼我——從哪裡來、經過哪裡、再到哪裡去?我發誓說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因為我是一個男人,還有,我的忠誠……你再想想!他們吆喝。我再想想……我想起來了——那天拐過一個街角,在一個很大的木雕旁邊,大約離它一百多米遠的地方,有一個理髮館……理髮師是一個土耳其女人,穿著很短的裙子。她給我理髮,兩手在我頭上活動著,一邊說話。手指上是白白的泡沫。一朵白沫掉在我的衣領裡,我叫了一聲。她給我用一個東西吸走了……‘洛斯是個什麼人?你知道他的底細嗎?’他們越來越嚴厲。我說‘知道’,他們就拍桌子。那年春天洛斯像鬼一樣纏住了我。洛斯有俄國人的血統,不過還是一個典型的西歐人,藍色的眼睛,頭髮焦黃。他真的是一位老實本分的同行——不,我再也不這樣說了——你們總該饒恕我了——你們能饒恕我嗎?我等一句回答,我等著……可是我知道,誰也不會饒恕我。”

我字字清晰地告訴他:“你本來就沒有任何罪過,你是一個好人,是整個葡萄酒城貢獻最大的人……”我恨不得立刻驅除他心中的夢魘。

“……洛斯也這樣講。他說真該在那兒給我立一個雕像。是洛斯這樣講的,你看又是他……我日日夜夜想她,想我的象蘭!我們一起這麼多年。我們就像一個人,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那些陰險的傢伙收走了我所有的東西,我眼看就被折磨死,因為他們嫉恨我,要毀掉我,奪走我心愛的東西,我的命根子。我為這個準備好了一切,等待決鬥那一天……你到時候為我辯護吧。我心裡積下的冤恨像海水那麼多,它們如果釀造出來,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酒……我知道,誰也不會饒恕我。”

他把酒端起來,一飲而盡,接著把兩隻空杯一塊兒收起,揣到了大衣口袋裡。

<h5>2</h5>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他揣著酒杯,擺動著一根手指,晃晃蕩蕩地走出去。我知道不能忘卻的噩夢還在纏著他……記得象蘭說過,那還是她和他相識之前,他從歐洲回來不久就被關起來了。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武早就在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裡,受盡了折磨。他要寫沒完沒了的供詞。從小屋出來後,一米八五的大漢體重只剩下了一百一十多斤。也就在他出來半年左右,他在一片罌粟地裡遇到了她。那一次象蘭是為自己辯解,她說:“他到林泉精神病院可不是因為我,那是在小黑屋中落下的病根……”還說:“他的肋骨、後背那兒都有舊傷,問他怎麼回事,他咬著牙不說……”

這樣的夜晚我一遍遍想著她的話。我想起以前留意過的武早,真的發現他身上有暗紫色的疤痕……但我卻沒有因此而完全相信她的話,不會相信她是無辜的。

這個晚上武早走出來,沒有待在外間屋裡。我只好隨他往前,一直走到葡萄園深處。冰涼的秋夜,他倚著一個石樁站了許久,一直望著遠處,我離他如此之近,他卻沒有發現。後來他又從衣兜裡摸出酒杯,添上酒,咕噥了一句什麼,舉了舉杯子,一飲而盡。當他再次將杯子斟滿時,我不得不上前去勸止。因為我突然出現,也因為惱怒,他伸出了拳頭。我喊了一聲,他把拳頭迅疾地收在了胸口。

“……我知道,誰也不會饒恕我。”他雙手攀住了我的肩頭,亂蓬蓬的頭顱一下抵在我的胸前……我費力地把他攙到屋裡。

從武早那兒出來,我發現柺子四哥就站在門口。我們倆一聲不吭地回到了房間。四哥掏出了煙鍋吸著,吸光了一鍋又續上。滿屋都是辛辣的煙味。“到底怎麼辦?就這樣耗著?乾等?”他像自言自語。

此刻我多麼需要這位善良的兄長,可是連他也陷入了無奈的焦灼。這在他來說是很少見的情形。這是一個特別堅忍的人,一個能夠在絕望之地大聲號唱的人。我好像一直跟著他走啊走啊,從少年走到了中年,從蘆青河堤上走下來,一直走到這片葡萄園裡來了——如今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跟上他繼續往前。我的兄長啊,但願你不要發出令人沮喪的嘆息,它今夜使我難以忍受……

可他的嘆息還是這樣沉重:“人世間沒有太便宜的日月啊,我這會兒算是知道了。日月都留給了不怕煎熬的人,差不多它對人人都是一樣哩!原來我們打算太太平平過上幾年,把這片園子侍弄起來,我和萬蕙老了也有個依靠,有個去處。人這一輩子老要趕長路,還要忍住腳板上扎刺、要咬著牙把它拔下來——我還是一個記仇的人……”

我看著他。

“該做的事情多著哩,也許這輩子都做不完……”

我按著老人的肩膀:“四哥,你太累了,你該好好歇息,你為園子操勞得太多了,還有萬蕙嫂子,我這輩子也報答不完。剩下的那些事情就讓我們幾個年輕人來了結吧,你儘管放心……”

他低頭吸菸,自言自語:“我又怎麼能放心呢……”

我無法入睡,就看起了大鬍子精攜來的一些資料。這是一個粗中有細的鄉鎮頭目的詭計,是他許久以來為上司準備下的一包毒刺。我把它們攤開來,把燈移得更近。我想好好琢磨一下,想看看它們究竟是一些什麼貨色。可是這個夜晚我的心老要飛走。接下去該做點什麼?也許只有重新返回那座城市?我和呂擎陽子曾反覆籌劃,考慮是否介入眼前這場複雜的、最終難免沾上汙濁的兩方角鬥。結果我們最終發現這已經沒有選擇。我們決定幫助大鬍子精,將他提供的這一沓子東西加以條理化,以便使它變得銳利而又有效。切不可滿足於一般的道德訴求,我們明白,重要的還是事實和案例,是查有實據。這尤其需要忍耐和沉著,因為眼前的一切並不能憑一時的衝動和憤慨而得到稍許化解。實際上我們已經走投無路,我們的葡萄園,我們的雜誌,都處在了這樣的隘口……為了保住酒廠和雜誌,我們不得不義無反顧,這裡已經沒有退路。我、呂擎和陽子三個人將孤注一擲——這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是必需的,我們面對的是真正醜陋愚昧和野蠻的地方宗派惡鬥……

第二天,一輛豪華轎車在葡萄園門口一個勁地按喇叭。呂擎出去看了看,說真是想不到,李大睿帶著小煤來了!

由陽子引路,轎車直接開到茅屋前的空地上。斑虎一個勁地號叫。大黑胖子從車上下來,臉色蒼白的小煤緊隨其後。小煤一聲不吭,神色仍像往常那麼含蓄,手裡抱著一隻貓。李大睿放鬆得很,一下車就哈哈大笑,說秋天沒事了,來東部平原、來這個小城旅遊一下——“順便也看看我們的老夥計。”

我在心裡嘀咕:是的,你來得正好,你早該來料理一下這邊的事情了。我讓肖明子去摘來一些葡萄,招呼著,心裡卻被一股憤懣塞得滿滿的,臉上的微笑很不自然。面前的這個傢伙,這個據說每到了深夜時分就變得神魔鬼道的人——你那會兒僅僅是從事一種智力遊戲,還是藏起了一份憂心和悲愴?如果是後者,那麼你又將以何種身份置身於眼前的事件?你的勇氣你的睿智又在哪裡?我早就想和他討論一下那本列印小冊子了,而今天顯然沒有這份心情。剛剛把他們讓進屋裡一會兒,我就直截了當問:在這裡過夜還是在城裡?李大睿從小煤手裡接過那隻貓,撫摸著說:“它叫‘小耍’,瞧是位小姐……本來啊,在你這兒住上一段,一塊兒玩玩倒是不錯,可惜條件太差呀……”

可惜他在這裡停留不了多久,我也難以挽留。我將話題扯到了那本列印稿上,說:“正拜讀你的傑作呢!”他聽了一愣,慢慢才曉悟過來,搖搖頭:“哪裡啊,那個手抄本在大學和文化界傳看,我老舅——就是牟瀾得到一本,火冒三丈。我拿去研究了幾天,找到老舅力保。我說這才是個好東西!你就交給我吧!其實我暗裡喜歡著呢,恨不能躥上幾段過過癮,一邊動手,一邊讓黃先生找大學和文化界的高手盡情批駁……”我琢磨著他的話,說:“那就包括了你的高論啊!”李大睿一遍遍將腮部貼到“小耍”的頭上,哼哼著:

“我嘛,不過是‘小小不言’地插幾筆,有趣罷了。我喜歡夜貓子……咱不談這個了好吧……”

是的,我們今天需要議定的是更重要的大事!於是我把他叫到了另一個房間——只我們兩人時,我馬上開門見山,一開頭就問起了黃色書刊的事。我想盡快讓這個氣定神閒的人明白,我們面臨了怎樣的險境、目前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形勢有多麼嚴峻。想不到李大睿聽了這一切,哈哈一笑,說黃色嘛,那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個嚴格的限定;再說那算什麼,他們說我們黃,我還說他們更黃呢!說到這兒他嘬起嘴巴,捋捋頭髮:“不過,嚴格講真正的黃色書刊,我們公司是從來不經營的……”

這句模稜兩可的話根本搪塞不過去——我要問的是:就說是真正的黃色書刊吧,小城發行部到底有沒有像對方指控的那樣,成為整個半島地區的集散窩點—— 一個制黃販黃的總指揮部?要知道這個罪名可是大得不得了啊!

李大睿終於板起了面孔,一個勁兒地擺手:“沒有沒有,開玩笑了,放心就是,我的律師可以把他們擺平……”

“這事兒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要知道,這裡面不光有文化界的人,還有姓閔的市長,是這個權勢人物在插手!”

李大睿皺著眉頭在聽,好像剛剛聽明白了,把右手的小拇指豎了豎:“姓閔的,噢,他呀,小菜一碟吧。他敢碰我的地盤,我就讓他哭給你看。”

口氣可真大。我不太相信,但無論如何還是有點暗自高興,說:“你這話說得有點玄吧?關鍵是發行部要真的沒有問題才行。一直是你的人在管,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壓根兒不想理睬。看看再說吧,他如果老在屁股上撓癢,撓得輕了是一回事,撓得煩了給他一腳就是。要知道我可保不準這一腳會有多重。”

他說這話時並不笑,只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捏葡萄,還起身招呼小煤,讓她過來吃葡萄。他撫摸“小耍”,再不提發行部的事。小煤吃得很小心,一粒一粒很挑剔的樣子。她的小牙又白又尖,細長的小舌頭薄薄的,很像一旁的“小耍”。

接下的一段時間我讓呂擎和陽子和他一塊兒談。我暗中留意呂擎和李大睿,想發現他們之間的某種默契,那種惺惺相識。看不出。呂擎閉口不提列印本的事,對方也不提。

李大睿此次東部之行、在葡萄園裡停留的這段時間裡,真的像是不折不扣的旅遊,竟然沒有一點危機感,嘻嘻哈哈,玩心很重。他與我們幾個人的心情反差之大,讓我們深感驚訝並大惑不解。問題是如果發行部出了事,那麼他肯定將是一個肇事者,整個公司必受牽連。可是他既無歉疚,也無憂慮,輕輕鬆鬆地來了,又說說笑笑地走了,與小煤交替抱著那隻叫“小耍”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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