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4)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4>一天一夜</h4>

<h5>1</h5>

仍舊無法找到李大睿。上次他路過葡萄園時言之鑿鑿,說要“搭上一手”,還留下了不止一個聯絡方式,可結果竟是如此。最後讓我不得不懷疑,這傢伙是否要故意躲開;我甚至還產生了更多的疑慮——這一想差不多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那傢伙從頭至尾不僅沒有與我們真誠合作,而且在發行部的事情上正與寬臉一夥暗中串通呢……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

只好去找黃先生。這是一個無以言喻的角色,他在這座城市裡一次次證明自己並不是可有可無的。

多日不見,黃先生好像更加深奧了,穿著等等也似乎更加講究:頭上打了髮蠟,閃閃發光,腳上的皮鞋也鋥亮逼人。他仍在用那個很長的、中間鑲了轉輪的高階菸嘴吸菸,說話時也不取下來。我簡明扼要地把平原上的事、特別是李大睿的發行部被封的過程講了一遍。我強調:黃先生是手眼通天的人,能否在這個關鍵時刻幫我們一下?看來要對付那個小城裡的宗派勢力,那幫壞透了的傢伙,非您出面不可了!

黃先生坐下來,仰靠到沙發上。他那枝菸嘴的中間飛輪轉動不停,朝上撅起來:“這事情嘛,我可以幫你找找人,嗯;不過嘛,你最好還是到那個地方去一下……”

“哪個地方?”

“李,李大睿。這傢伙對付這種事兒特靈。他隨便找個關係就得,再說發行部也是他的,多少也算咬著了他的肉,他會不舒服不高興。隨便什麼地兒,只要他不高興了,事情也就好辦了。”

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能講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話。我實在忍不住,一時撇開了正事,問他是哪裡人?黃先生說原籍河南,三歲時跟爸爸到了這個城市。我想他竟能說這麼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話,這倒多少有點怪了。我不太習慣北京土話。說到李大睿,我說:別提這個人了,我不知找了他多少遍,壓根兒就沒有影兒。“他說不定是故意躲開這事兒呢!”

黃先生沒有說什麼,馬上到電話機跟前去撥弄,奇怪的是他只一下就把對方找到了。“寧先生有要緊的事情,嗯,特意趕回來的。是啊,他急著找你呢,知道嗎?這關乎到你……什麼?那個事?那個事過去了。以後再說,嗯。你們當面合計一下也好嘛,這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嗯?”他又說了幾句什麼,鼻子裡吭吭幾聲,放下電話:“李大睿約你明天見面。”

我心裡有點吃驚,當然更多的是高興,我想這個李大睿啊,就像一種動物,這座城市到底還是有人能降得住你。你終於被我抓到了。剛才黃先生電話中說的“那個事過去了”,似乎是另一件事,它與我無關。我這會兒琢磨見了他會怎樣——我要好好剋制著才能順利地交談下去,因為這傢伙可把我們坑苦了……

在見李大睿之前的這段時間裡,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他正在籌劃的那本列印小冊子,我常常琢磨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這個人的內心既矛盾糾結,又冷利尖刻。他甚至可以稱得上某個角落裡的潛伏生物,就像海底裡會射電的那種可怕的魚。他洞徹而後冷酷。然後我又想了整個事件的前前後後——我特別要弄清對方在其間扮演的到底是怎樣的角色;如果說他與小城的寬臉他們從根上是一夥,那也未免太玄了一點,因為雙方過去並不認識。可是後來事態的發展、他滿不在乎的樣子以及那個發行部經理的全面配合,塞給我心中的疑慮實在太多了。

李大睿在他的鄉間別墅接待了我。我還從沒到過這兒,就連類似的地方也沒見過。說心裡話,它讓我大吃了一驚。此地離紛亂的市區還有一段距離,大約需要四十多分鐘的車程。與那些破破爛爛的郊區農舍也保持了距離,它們中間並且有一片林子隔開:那是一條河谷,兩旁全是雜樹林子,其中的松樹和白楊可真高,樹下邊的紫穗槐灌木密不透風。一條白石子鋪成的不太寬的鄉間公路看上去明晃晃的,一直消逝在灌木叢中——可以想象,樹林擋住視線處正有一座河橋。三四幢樓房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建築群,它在路邊不遠,河谷右岸。整片建築看起來還算樸素,然而可能是因為臨河而立,再加上綠蒼蒼的樹木的襯托,一眼望上去即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我隔著樓房一百多米遠處看著,發現庭院外邊正開著火紅的美人蕉,還有一些別的鮮花,都異常美麗——仔細看了看,那正是武早反覆提到的罌粟花,它們剛剛開放,花瓣有點像木槿,但比木槿收得更攏。這種花有一種特異的嫵媚……踏進庭院又有了新的發現:這幾幢樓房的那種樸素只是極力遮掩的結果,它們的後面還有一些帶閣樓的單層附屬建築;閣樓實際上是寬敞講究的第三層,因為走近了還可以看到一層地下室。

李大睿正站在剛剛修剪過的草坪邊上,身旁有一條卵石小徑。他一手攬著那隻叫“小耍”的貓,看著我,笑眯眯的,像是早就期待著我的到來了。我走近時,他伸出的手沒有握過來,而是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嘴裡發出“哞”的一聲,像一頭犢子在叫。他真的像一頭小牛那樣健壯,這會兒低著頭往前拱,一口氣拱進了屋子裡。

我一跨進門就覺得空蕩蕩的,忍不住仰頭——玄關的頂子可真高,一大串潔白的琉璃燈一直懸下來;我們說話時,高高的頂子響著若有若無的迴音。我們踏著猩紅色的厚毯進入大廳,幾乎沒有停留,又拐進了一個小廳。這裡面安靜得很。我們喝茶,吃水果,李大睿笑,哞哞叫。在這兒耽擱了二十分鐘左右,他又起身,領我穿過一個小走廊,踏在向下的臺階上——我跟上糊糊塗塗地拐過一個長廊,好像走進了地下一層。

我想這兒可能連通了那幾幢帶閣樓的一層建築吧。原來地下有一個如此寬敞的大廳!廳裡閃著橘紅色的燈火,也許那窗戶的下半截只是裝飾性的——地下室不可能有這麼漂亮寬大的落地窗,整整是一道虛置的風景。有了這一排落地大窗,大廳顯得華貴非常,而且絲毫都不再有沉悶感了。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而過,我認出那是弱不禁風的小煤。

地下大廳的面積不少於二百平米,隱蔽而華麗。它大概運用了特別的通風除溼設計,溫溼度相宜,而且到處飄溢著一種玫瑰花的香味。

“怎麼樣,你對這兒印象如何?”

“不錯,國王看了也會嫉妒。”

“算了吧,我們弄不懂國王。國王到處都是妙窩。”

大廳裡的長條西餐桌上面鋪了亞麻桌布,有插了鮮花的青釉陶罐,像是剛剛開始準備一個大型酒宴;大廳的一側是幾個大茶几,兩旁放了可躺可坐的大沙發,上面都有厚厚的絲絨墊子。橢圓形茶几上的一大束鮮花閃著晶瑩的露滴,散發出強烈的香氣。靠近的是一個大壁爐,裡面還有黑白相間的灰燼。眼前的一大束鮮花簡直讓人神色迷亂。閉上眼睛,聞著一陣陣飄來的清香,一時會忘記身在何方。富麗、舒適、可意,這種感覺逼真而強烈,就像十惡不赦的大盜生了一個美貌溫柔的女兒似的,她同樣會讓人傾倒。但你總不能因此而連那個強盜也一塊兒諒解——實際上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卻常常將二者混為一談。是的,這種可怕的混淆簡直比比皆是。比如說眼下這一大束美麗的鮮花,它正在讓人遺忘它的主人,遺忘他的種種劣跡,他的一切,他與這河邊建築群落所產生的巨大的不和諧……實際上稍稍靜下來想一想就知道,我旁邊坐著的是一個投機商、一個書海大盜、一個進行多種投資的盤剝者、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傢伙。他的職業完全沒有什麼道德基礎。

他手裡一直不離“小耍”,撫摸它,偶爾還親親它的額頭。他讓我喝葡萄汁,喝一種新鮮飲料,又羅列出各種各樣的高階香菸。他說:“認識你這麼長時間,很少好好談談——上一次到你的葡萄園裡去太匆忙了,也沒有機會。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到那個海濱小城,那兒很好,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在那裡也搞一個落腳的小窩。”

這傢伙總是想得很美,但不幸的是他大半總是能成。世界就是這樣,上帝偏愛一些能想能幹的膽大包天的傢伙。我心中極力壓抑著什麼,因為我知道這次是來求助而不是來譴責的。我現在已經像一個被圍困的人,需要有一個人為我解圍,不管這個人多麼邪惡。我的這種妥協精神在別人看來也許是自然而然的,而在我過去卻是很少有的。就是這樣,萊夷族的後人在今天也不得不學會妥協,這就是一個時代的催逼和脅迫。我回應他剛才那番話時,嗓子有點沙啞。我說:

“您的那個願望和打算很好,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告訴一個壞訊息,因為它太不利於我們了——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預料……”

李大睿笑著,吸著煙,看樣子一點都不驚訝,放鬆得很。他斜躺在了沙發上,“小耍”因為厭惡主人吸菸而躲開了一點,他抱歉地拍拍它:“說說看呀。”

“他們把那個發行部封掉了。”

“嗯。”

看來這並沒有引起他多大的不快,更無驚訝。

“就為了黃書的事兒嗎?”

我點點頭。

他哼了一聲:“人家到底還是不嫌麻煩呢。”

我努力理解著這句話的含意。

他接上有好長時間不再說話,眼睛東看西看,舌尖頂了一會兒鼻中溝下邊一點。他有點頑皮地瞥瞥我,說:“不過我現在沒有什麼心情跟人計較了,只想好好玩一玩。扳扳手指算算,年紀已經不小了,該好好玩一玩了——不是嗎?”

聽了這句話我心裡有點發冷:這傢伙大概在想辦法往外推擋吧。是的,他失去一個發行部根本不算什麼,可是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問題,對我們都是極其嚴重的、致命的——它將帶來可怕的後果,把葡萄園和雜誌一塊兒逼到絕境上!而這一切恰恰就是因為他的背信棄義!他現在住在一個舒適的鄉下城堡裡,成了一個不仁不義的隱士,可是他惹下的這些禍患還遠遠沒有完,也許才剛剛開頭呢,也許有一天會把這傢伙連同這個窩一塊兒燒燬呢——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賠償我們的一切!我抑制著心頭的憤怒,正盤算著怎樣提出這些嚴厲的指責——這時他卻咕噥了幾句,高聲喊了幾句什麼。

喊聲剛落,小煤就一下閃了進來。她臉色比過去更加蒼白,穿著一件漂亮的睡衣樣的長衣服,嫋嫋婷婷,像個老熟人一樣朝我打招呼,溫柔地笑笑,但目光轉向李大睿時倒嚴肅起來。

李大睿說:“給我們端點熱飲料。”

我聽了在心裡罵道:“狗東西,熱飲料多了,你到底想要什麼?”

一會兒有個中年女人端來了喝的。茶几上擺了兩杯咖啡,還有熱騰騰的別的什麼。我的一杯挪到面前時,小煤又過來坐了,問加糖不?我點點頭。她在旁邊活動著,不知整理廳裡的什麼東西,把茶几上的那一大束花擺弄了一下,又去看長條桌上的陶罐。

<h5>2</h5>

小煤在我們左右徘徊。這使我想起上一次,我們談話時她也是這樣。李大睿好像很難不在客人面前炫耀她,這是他引以自豪的秘密武器或其他?說不好。她搖晃了一會兒,把情緒不佳的“小耍”取到懷裡,這才離開。李大睿看著小姨子的背影,眯眯眼:“你看這孩子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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