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終點(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我不得不正視這樣一行字:“我回母親那兒去了。”

而她的“母親”已長眠於地下……一個不祥或不合邏輯的推論讓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後來我又試著去想“母親”這兩個字的虛指——她到底會把什麼比做“母親”呢?當然,我首先想到的只能是她的出生地,即那個藏徐鎮;還有她母親生活過的那個東部小城,這些地方似乎都有可能被她喻為“母親”……我匆匆告別了梅子,甚至沒有在她的驚愕面前多作一點解釋,只告訴她:事情緊急,這事情十分重要——等回來再詳細說吧……

火車鏗鏗鏘鏘,像逼人的催促。我上車後一下仰靠在座位上,想使自己安定一會兒。我這會兒想,無論淳于黎麗現在的結果如何,但有一點可能是肯定的,即她再也不會回到那個“新房”裡去了。她這次顯然會深深地傷害到那個新郎,但那個愛貓的男人一定也傷害過她——作為一個女人,她給予了對方最嚴厲的回應。

淳于一族的血脈是決絕剛烈的,可惜對方沒有研究過這個家族,沒有關於她的一點點知識。

她如此急切地“回母親那兒去”,這讓我覺得自己的整個神經好像都繃在了一個點上,全身的血液也在加速奔流。直到現在,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徹底明白:一直壓在我身上的那種不可抵禦的沉重其實就是一個不祥的結局。可我們恰好又在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但願它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要這麼快地來臨……我的腦海裡暫時抹去了其他一切牽掛,葡萄園、刊物還有那個平原上的險惡陰謀,一切全都飛得光光的。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一個人和她的危險的決定,只有她留下的那句讖語。

火車吭吭哧哧喘息起來,開始攀爬黿山山脈——半島的“屋脊”了。接著它還將穿過幾個黑暗的隧道,然後抵達終點,我將在那兒改乘汽車直抵平原——這時候恨不得立即趕到藏徐鎮去。

只是在火車駛進了那個東部小城時,我才猛然記起什麼,想是否應該馬上下車,先到淳于黎麗母親工作過的那個單位還有舊居和鄰居那兒看一看?這樣想著,火車一靠月臺我就抓起了背囊。

匆匆趕去那裡,仔細找了問了;我又想起了她的父親和繼母,尋覓的結果仍是一無所獲。坐在一道水泥臺階上擦著滿臉汗水,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最後我到處打聽她母親的墳地,好不容易才在小城公墓那兒找到了——這是一座很小的、剛剛長了一層荒草的墳頭。墓園裡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四周沒有多少人,因為不是節令,來這裡的人不多。

我徘徊著,直等到太陽落山我才離開。踏著墓園外的青石小路時想:也許淳于黎麗根本就沒有打算到母親這兒來——那真的只是某種晦澀的暗喻?既然如此,那麼她到底會去哪裡?剩下的時間我在小城裡徘徊著,並沒有馬上離去。因為我心裡還在渴望一個奇蹟,後來又一次回到公墓那兒,心想她只要從這一帶經過,無論如何也會踏進這個墓地一次,會看一眼母親的墳頭……因為這個想法固執起來,我就在小城待了兩天。白天,公墓裡不斷有一些人進進出出,有人哭得傷心。我在想我的外祖母、父親母親,想他們最後的日子。我沒有眼淚,我的眼睛已經被連日來的焦灼烤乾了,結膜發疼。

我仍舊琢磨著紙條上的那幾個字。醫院那一幕又在眼前閃過。我朦朧覺得自己正在與一個奇怪的東西賽跑,它也許真的會奪走淳于黎麗。

我一刻不停地奔往藏徐鎮。又是那個十分熟悉的、沉默而又破爛的鎮子。不知為什麼,剛剛下車心裡就泛起了一個預感:這兒不可能藏下那樣的一個兒女。理由是什麼我不知道,反正我覺得她不會在這裡。問了許多鎮上的人,他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忙忙碌碌,說起話來伸著手指點點畫畫。淳于家族的人聽我問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才咕噥說:多少年了,他們再也沒見過這個孩子,她和母親一塊兒,像個鳥兒一樣飛走了——誰會到這個苦地方來?

我在鎮子乾燥的街道上轉悠著,無奈而焦躁。

我想在不同的人的心中,“母親”這個概念是不同的。對我來說,它可以是具體的人,是故鄉,是那片蒼茫大地……我在太陽西斜時分走出鎮子,來到了離鎮子不遠的殷山遺址,站在了萊夷古國的那一截夯土牆下……這裡早已荒無人煙,一片凋零。在這個秋天裡,沒有人來憑弔,也沒有人來勘察古蹟了。我是惟一的一個遠方客人。在古國的半截城牆下邊,我站立了一會兒,看到了一些供品:它們經了一場雨,有的已經發黴了。這顯然是許多天以前放上的。可見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血脈的記憶何等堅韌,萊夷的後代畢竟沒有湮滅淨盡,他們當中仍然有人在尋覓自己的故國之魂,來這兒尋找自己的勇氣和根性。

每次面對這片遺址,我的心中都要滋生出一陣悲涼和憂傷……再次領悟淳于黎麗留在紙條上的話,好像此刻才稍稍觸及了它的真正含義——對她來說,也許這真的是一次告別和開始,是一次長長的流浪——就像失去了家園的族先一樣,她將在這片再也不屬於自己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上無望地奔走下去。

<h5>2</h5>

從藏徐鎮到葡萄園已經不遠了。一個朦朧的幻想正隨著接近這片園子而變得強烈起來:她能否一路走到我們的葡萄園裡去,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這個時刻我在心裡悄悄呻吟:你還多麼年輕,無論從哪方面看,你的生活只算開始了第一個段落,沒有什麼可以毀掉它,無論怎麼說,都好像是這樣,你可一定要打起精神——即便有一個或幾個負罪者,幾個在徘徊和猶豫中鑄成了大錯的傢伙,那都構不成孤注一擲的理由……同時,某些人今後再也不必奢談道德,因為由於其怯懦和或多或少的虛偽,一夜之間就失去了這樣的資格。至此,我的頭腦中又一次閃過了那個破衣爛衫的人,那個在我們葡萄園的大門口突然出現的摯友,他就是那個賣錫壺的人……原來你每天都在厭棄和憎惡的邪魔就寓居於自己的軀體之中,他們其實完全不需要手提矛槍四處尋覓了……呂擎和陽子就淳于黎麗對我的辛辣嘲諷,那種錐心之言,又一次在我耳邊鳴響。

經歷多日焦慮奔波,我的腦子木木的,眼白變得一片血紅,頭髮蕪亂,兩手空空地回到了葡萄園。我突兀地出現在園子裡,讓大家不由得怔了一下。他們到底說了什麼我沒有聽得太清,只對他們說: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柺子四哥拍我的肩膀,搖動我,我睜大了眼睛盯住他問:“沒有人來嗎?她,一個……”

“你在說誰……誰啊?”

“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

我安靜下來。在他們看來,我的一雙眼睛熬得有些嚇人,整個人已經無比倦怠。呂擎和陽子很快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當他們聽了我一路的跋涉,也有些焦急了。呂擎很是沮喪,說:“這樣的女人會是相當衝動的,她這次離家出走,究竟要幹什麼、要到哪裡去,實在是很難說。”陽子嘆息:“這閨女真可憐,找了那麼一個傢伙……她大概受不了他了!可她一開始就該想好……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許久以來,我一直想回答的就是陽子最後的詢問。一個人的自戕和決絕之間,到底包含了多少內容?這太複雜了,我們無法回答。

人沒有找到,其他事情也沒有著落,我不能在園子里長待下去。歇了兩天,我只得又一次告別大家,匆匆上路。

回到城裡,我想從小涓和吳敏那兒聽到一個驚喜——沒有,沒有任何關於淳于黎麗的訊息。我去了學校,小寧的班主任仍像上次一樣重複說:她結婚了,她丈夫來找過……最後又見到了那個倒黴的處長,他像女人一樣哭哭啼啼,眼睛比上次腫得更厲害了,回答問題前言不搭後語。這是一個不幸的、讓人可憐的傢伙。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窩。

梅子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並不想問什麼。我斜躺在沙發上不願活動,疲憊和失望壓得我一動也不想動了。梅子在一邊忙碌,說:“我知道你是為雜誌的事兒焦心,可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啊。你該做的都做了,最後也只能這樣啊。”

我坐起來:“只能這樣了嗎?”

“爸爸說,牟瀾告訴他,一些人一直在看你們的雜誌,他們正惱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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