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地上與地下(1 / 2)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呼家堡的“新村”分地上和地下兩種。

地上的“新村”,是活人住的。一棟一棟,都有牌號。

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號。

這是呼天成的又一偉大創舉。

“文革”時期,到處都在破“四舊”,破著破著就破到了死人的頭上。上頭一聲令下,讓村村都平墳。於是,那些先人們的墳墓都一個一個平掉了,先後種上了莊稼。原來村裡呼、劉、王三大姓,有三塊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後,村人們也就沒了上香燒紙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婦們也就馬馬虎虎隨便找個地方燒一燒,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後,風聲不那麼緊了,看鄰村都把先人的墳頭又一一豎起來了,呼家堡人也想這樣做,卻又沒人敢,後來呼、劉、王三大姓的老輩人就找了呼天成,說了“祖先”的事情。那時,呼天成正領著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顧不上,就說:“這事我記著呢,讓我想想。”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後,在一天夜裡,呼天成忽發奇想,說咱乾脆也建一座“地下新村”,讓走了的人到陰間也過過這集體生活,省得他們死後寂寞。這話說了,呼、劉、王三姓的老輩人面面相覷,可一時也提不出反對的意見,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地下新村”的陰址,是呼天成親自帶人去選的,選來選去,選在了西崗上。西崗是一塊朝陽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說這地方好。這個地方,既不佔好耕地,陽光又充足,八面採風,是個好地方哇。於是,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遷墳的時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劉、王三大姓的意見就很難統一。由於墳已平過多年,好多人竟然連先人的姓名都記不清了。呼、劉、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還是按輩分排呢?眾說不一。老輩人說,總得有個規矩吧。其他雜姓的,就更麻煩了……結果,爭來爭去,誰也不服誰。他們爭的時候,呼天成一直不說話。到了最後,人們說,就讓天成定吧。於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個原則。他說,既是“新村”,就得有“新村”的樣子。就按號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統一排號,村裡統一立碑。

在西崗上,呼天成讓人專門拉了一道磚砌的花牆,栽了幾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門,還在大門前邊搞了兩個石獅子,門的上方書四個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統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麼說,先人歸位的時候,好歹有個“身份”了。這“身份”對先人們來說,就是一個編號。其實,遷墳時,好多棺木開啟以後,裡邊已經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還剩兩塊碎了的骨頭,有的甚至連骨頭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漚壞了的木渣。還有一個最大的難題是,一門一門,一姓一姓的,誰是誰呢?記憶力好的,僅是能記住個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說是你五叔,他說是他六爺,還有的說怕是俺四奶奶吧?……就這麼糊糊塗塗地遷過去了。結果,遷到“新村”這邊的,頂多只能算是先人們的靈魂了。在這裡,每個靈魂都成了一個編號,從001開始,接下去是002,003,004……一直排下去了。排著排著又排出事情來了,劉家祖上有一個人,是解放初期被鎮壓的;王家也有個人,是抗美援朝時犧牲的。於是,王家的人就說,俺土成爺是烈士!咋能跟劉老茂弄一樣呢?劉家人說,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骨頭都漚成灰了,還論這論那哩?王家人說,咋能不論呢?烈士啥時候都是烈士。結果,爭來爭去,還是呼天成一錘定音,說:這樣吧,凡鎮壓的,就不說了;凡是烈士,就加個紅星,以示有所區別。

先人歸位後,頭一年過清明,村裡的女人們就一撥一撥地站在“地下新村”裡吆喝:“咱爺是多少啊?”

這邊就有人大喉嚨喊:“咱爺是175,咱奶是143!”

那邊說:“咋差著碼哪?”

這邊說:“咱奶走得早!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還有人叫道:“287是咱爹,還是咱娘?!”

那邊就急喊:“三叔,那是咱三叔!”

後來,呼天成說,咱也別搞封建迷信這一套了。到了清明節,村裡集體送兩個花圈,悼念悼念,讓他們“聯歡”吧。於是,也就沒人再去送“紙錢”了,就讓他們自己“聯歡”。

這樣,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時,數字的記憶就漸漸地大於了血脈的記憶。不知為什麼,人們一說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得想起了“地下新村”裡的碑號,那些數碼字立時就在腦海裡出現了,一提起來,就是“几几、几几”。

在呼家堡,輩分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許多。

可誰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區別,活人就也想“區別”一下。對這件事,反應最強烈的竟然是八圈!

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頭兩天,還有人見他拄著棍在菜地裡挑糞呢,沒幾天的工夫,人已經下不了床了。論年紀,八圈已算是高壽了,他這人看上去病懨懨的,竟活了八十多歲。因為八圈一輩子沒有結婚,算是孤寡老人,他雖一個人住,生活呢,該是由村裡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對人說:“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找自己去。看這勁兒,我活不了幾天了。能不能讓我見見天成?”人們就勸他說:“圈爺,有啥你說了。該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見他幹啥?”他說,“我就一個要求,讓我見見天成。”可那段時間呼天成太忙,一直沒有空兒。於是,八圈就開始“上書”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連三地讓人代筆給呼天成寫信。每次“上書”,他就瞪著兩眼,鄭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第二封又改成:敬愛的天成同志……第三封是:最最最敬愛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這麼一連寫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來了。看見呼天成的時候,八圈兩眼一亮,說:“天成啊,你可來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著說:“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樣啊?讓大夫再來給你看看吧?”

八圈說:“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話,我想給你說說……”

呼天成說:“圈叔,你也不用那麼悲觀,人嘛,都有老的時候。有啥話你就說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從被子裡伸了出來,他手裡拿的是一張紙,他抖著手裡的那張紙說:“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縣劇團早就給我平反了。這兒有紅標頭檔案,正式的。”

呼天成點點頭說:“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說吧。”

八圈喘了口氣,說:“我這前半輩子,唱了半輩子的戲;後半輩子,挑了半輩子的糞,也算是給人民作了貢獻了……”

呼天成說:“那是,那是。貢獻還不小哪。”

八圈說:“那我現在算是……‘人民’了吧?”

呼天成笑著說:“當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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