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二、屋外的“屋”(1 / 2)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開始的時候,他和她面對面坐著。

兩人都有一點拘謹,那目光探探的,帶著久別後的陌生。

謝麗娟明顯地瘦了,雖然她化了妝,衣著也很華麗,但仍掩飾不住她身心的憔悴。人一憔悴,那雙大眼就更顯得大了,看上去水汪汪的。她默默地坐在那裡,神色裡竟然顯出了幾分風塵,看去更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

在很長時間裡,兩人都不說一句話,就那麼默默地相望著。

窗外是花壇,在花壇前邊橫著一行老柳樹,再往前就是水庫了,水庫裡有一碧好水,水裡蕩著幾隻鴨子,鴨頭在水裡一勾一勾地嬉戲……

這個地方是呼國慶特意安排的。當他接了那個突然打來的電話之後,他就決定把她安排在這裡了。這是一幢別墅式的小招待所,別墅有兩座,號稱“姊妹樓”,是回鄉省親的香港人捐造的,就坐落在縣城的水庫邊上。這幢別墅平時歸縣裡管,一座是香港客人回來省親時住的;另一座是上邊來了重要客人或是常委們商量重大問題的時候,才偶爾用一用。呼國慶把她安排在這裡,是經過認真考慮的。一是這裡環境好,條件也不錯。再一點是,這裡秘密,不受干擾。因為這個小招待所是直接歸縣委管的,這樣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呼國慶終於說:“這裡還行吧?”

謝麗娟點了點頭,說:“還行。”

呼國慶又說:“你呢?”

謝麗娟又點點頭,說:“還行。”

呼國慶說:“在那邊……”

謝麗娟再次點頭,說:“還行。”

呼國慶有點尷尬,他笑了笑,說:“我看你老練多了。”

謝麗娟說:“是嗎?”

往下,呼國慶無話可說了。他坐在那裡,總想轉彎抹角地表示一下歉意,可又覺得現在再說這話,就顯得太做作、太虛偽了。可是,說什麼好呢?時隔多年,連那熟悉也成了陌生了。

於是,呼國慶說:“你累了吧?”

謝麗娟抬頭看了看他,卻站起身來,有點突兀地說:“我想洗個澡。”說著,她站起身,徑直進了裡邊的臥室。

後來,就有哭泣聲從洗浴間裡傳出來了。那哭聲嗚嗚咽咽的,若隱若現,裹在嘩嘩的水聲裡……

呼國慶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想去推浴室的門,可他遲疑了一下,卻又站住了。

過了一會兒,浴室的門開了。在熱騰騰的霧氣中,謝麗娟披著一條白色的浴巾從裡邊走出來。她的頭髮溼漉漉的,臉上帶著新浴後的紅潤,身上沾著晶瑩的水珠,光著兩隻腳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房間的中央。這時,她站下來,兩眼望著呼國慶,說:“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我已經是一個妓女了。我是以一百萬的身價賣給你的。來吧。”說著,她的眼淚掉下來了。

呼國慶一下子木了。他站在那裡,像被釘住了似的。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這話太打人,太傷他的自尊心了。

然而,謝麗娟卻默默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牽住了他的一隻手,拉著他往房間裡走去。這時候,呼國慶就像是一個木偶一樣……一直到進了臥室後,謝麗娟才鬆開了他的手,而後她毅然甩掉了披在身上的浴巾,把那雪白的胴體放倒在那張大床上,還故意地躺出了一個“大”字來。而後,她說:“在深圳,我有很多淪落的機會……我沒有淪落。我把這個機會留給了你。來吧,呼書記。”

呼國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十分吃驚地望著她,嘴裡喃喃地說:“你,變了。”

謝麗娟閉上眼睛,說:“我變了嗎?我很不要臉是不是?一個人,一旦沒有了尊嚴,還有臉嗎?你還等什麼?”

呼國慶站在那兒,說實話,他心裡是很想的,可他又撕不開這個臉皮。一時,那場面就顯得十分尷尬。終於,他撓了撓頭,跨前一步,默默地坐在了床邊上。片刻,他試探著伸出手來,一點點地向前探去,終於握住了謝麗娟的一隻手……

當兩隻手握在一起的時候,一隻手很熱,一隻手卻很冷。手與手之間很陌生,沒有語言,那只是肉與肉的接觸,帶著些許簌然和驚怵。而後,呼國慶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小謝的那隻手,他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撫摸著,慢慢地,那手上就有話了。手上的話是透過指頭肚兒上的紋路表示出來的。那紋路在摩挲中慢慢地貼近,在一次次的貼近中,那光滑、那圓潤、那漸升的溫熱,一步步轉換成了一種語言,那語言是在相互的體味中顯現的,一隻手說,我恨你。另一隻手說,我知道。一隻手說,你知道什麼?另一隻手說,我什麼都知道。是我對不住你。一隻手說,現在你是嫖客了。另一隻手說,你罵吧。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活得不像個人……而後,兩隻手都沉默了,手與手在沉默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活泛,一點點地響應。接著,呼國慶抓起謝麗娟的那隻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在這一刻,呼國慶竟然掉淚了,有兩行鹹鹹的淚水從他眼裡流了下來,滴在了謝麗娟的手上,一滴,兩滴,終於,淚水化開了心上的堅冰……謝麗娟慢慢地睜開眼睛,望著他,久久之後,她說:“想我嗎?”呼國慶垂下淚眼,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謝麗娟又說:“想我的身體?”呼國慶遲疑了一下,就老老實實地說:“也想。”後來,謝麗娟慢慢地坐起身來,猛地抱住了呼國慶,喃喃地說:“想死你了……”

此後的三天,是金屋藏嬌的三天,也是如膠似漆的三天。在這三天裡,呼國慶是一陣清楚一陣糊塗,清楚的時候,他覺得他像是一個“偷兒”,他是在“火中取栗”,惶惶不安的程度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於是,與小謝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都成了他的最後一刻。他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吻遍了她的每一絲烏髮,他與她緊緊地粘合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衝擊那隱在草叢中的湖泊。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在貪婪地咀嚼這難得的愛情之果。他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走向深淵,就像是在萬丈深淵裡探險一樣,他是在戰慄中歡樂,在歡樂中戰慄,那精神上的戰慄使他加倍地瘋狂和野蠻!那就像是他自己在破壞自己,在玩一種走向墮落的遊戲。可他心裡始終藏著一種不安,他說不清這不安到底是什麼,可他就是不安!當他糊塗的時候,他又清醒地說著一些傻話。他說,你真白呀,你怎麼這麼白哪?他說,你的嘴,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嘴,你的嘴就像是水蜜桃,就像是花芯做成的肉肉,就像是那個那個那個……鮮豔欲滴鮮嫩可口的那個,吃了還想吃。他說,我睡了,我就這樣睡了,我就睡在你的身體裡邊,我真睡了……

謝麗娟卻始終都是清醒的。包括兩人在最瘋狂的那一刻,她也是清醒的。她心裡自始至終都存著這樣的一個念頭,她要征服這個男人。在經過深圳那長達兩年半的漂泊之後,她成熟了。她覺得她應該緊緊地抓住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她最終的依靠,是她的碼頭,是她的棲息地。她的最大的變化是她的內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義無反顧的。可女人又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是由愛和恨作襯底的。她是愛呼國慶的,她愛得如痴如醉,愛得發瘋。然而愛情一旦進入工程的時候,她的愛裡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靜,更多的算計。她是在失敗之後,又重新鼓足勇氣,前來參加戰鬥的。在她眼裡,這次重新見面,將是一場戰爭!她是高舉著愛的旗幟來戰鬥來了。於是,她的戰鬥姿態是分層次的。她是一邊拒絕一邊接納,一邊辣辣地反抗一邊柔柔地吸引,一邊如火如荼一邊冰雪交加。她一時說,我得走了,我必須得走;一時又說,我真想死在你的懷裡,你讓我死吧!有時候,她會給他扣上一個個釦子,把他從懷裡推開;有時候,她又主動地去給他解開一個個釦子,像蛇一樣纏在他的懷裡。用愛作鋪墊的表演是一種最真實的表演。在一次次的表演過程中,她從深圳帶來的一瓶法國香水起了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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