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人與群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潁平縣城炸了窩了!

當呼國慶被傳訊的訊息在縣城裡傳出之後,一個調查組悄悄地進駐了潁平;緊跟著,那筆打假打來的修路款就被銀行凍結了。款一凍結,已經開工了的縣、鄉兩級公路就癱在那兒,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招來了一片罵聲!

教師們又得到訊息說,連那些補發的工資也是非法的,也要收繳,統統都得退回去。這事一經傳出,就像是點著了炸藥包似的,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張羅著來了個集體上訪!於是,縣委縣政府門前總是圍著一群一群的人……

在平原,有句話叫做: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就是說,無論你幹了件多麼秘密的事,只要你幹了,早晚是會傳出去的。你看,僅僅才幾天的時間,範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新聞人物”了。

在極短的時間內,在縣城裡每一條大街上,人們議論的只有一個話題:範騾子。只要範騾子一出門,可以說到處都是槍口似的目光!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站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人,那人就會說:看,他就是範騾子!

範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潁平縣的“災星”。只要他往那裡一站,人們就指指點點地說:這人就是範騾子。哎哎,範騾子來了!

開初,範騾子並不知道這些。他只是有點急,有點坐立不安。前一段,他曾不斷地給王華欣掛電話,詢問“情況”進展得怎麼樣了?王華欣給他回話時,總是說,沉住氣。你慌什麼?他說我不是慌,我的意思是要辦就板上釘釘,砸死他。王華欣說,你放心吧,一準板上釘釘。可是,眼看又過了一個多月了,還是沒有一點訊息。正當範騾子又要問的時候,這一次是王華欣主動來電話了。王華欣在電話裡說,事成了。你等著聽好訊息吧。

然而,就在呼國慶停職檢查、被依法傳訊之後,範騾子卻沒有得到一丁點的好處。那天是範騾子最最倒黴的日子。那天早上,他剛一出門,就碰上了順店鄉的黨委書記王大功。王大功過去曾給他當過副手,後來調到了順店鄉。他也跟範騾子一樣,在城裡蓋了房子,每天早上有車來接他去順店上班。往常,兩人見面總要開幾句玩笑,罵幾句,而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這天早上,當他看見王大功時,大功卻把臉扭過去了。王大功胳肢窩裡夾著一個包,扭過臉往前走了幾步,卻突然又折回頭來,很鄙視地說:“騾子,你咋幹這事?你那是人乾的事嗎?”範騾子一怔,說:“嘰吧,我幹啥事了?”這時候王大功的車來了,王大功臨上車前又撂下一句:“操,不是你是誰?你就等著捱罵吧!”

範騾子心裡說,我想幹啥幹啥,你算個啊。這麼想著,他又往前走。沒走多遠,他又碰上了縣工商行的行長,行長在路那邊,他在路這邊。行長個大,也是夾著一個包,走路一哈一哈,像狗一樣駝著個腰,看上去一臉的“官司”。看見範騾子的時候,行長橫插過來,貼著他的耳朵說:“騾子,你怪厲害呀。這回,你可給全縣人民辦了個大好事!你這一手是跟誰學的?教教我行不行?”範騾子說:“別亂。別亂。我幹啥事了?”行長拍拍他,咬著牙低聲說:“騾子,我尻死你媽,你可把工行坑得不輕!”範騾子一驚,說:“操,你咋罵人?”行長低聲說:“我罵你是輕的。你知道我為修路貸出去多少?光工行就一千多萬!你還不知道人家是咋罵的吧?往前走,聽聽就知道了。你乾的就是萬人罵的事!”範騾子站住身子說:“別慌,你說清楚,我幹啥事了?”行長說:“我沒工夫跟你扯資本主義。你有種就往前走!”說著,“呸!”往地上吐了一口,揚長而去。

到了這會兒,範騾子心裡才有點虛了。他站了一會兒,手下意識地往臉上摩挲了一下,說管他呢,要臉幹啥?我不要臉了,誰還能咋著我?這麼一想,就又硬著頭皮往前走。往前走了一段,到底是心虛,這時他看見前邊路邊有一個賣胡辣湯的小攤,就說,我乾脆坐下來喝碗胡辣湯吧。就在他剛要往攤前去的時候,就聽見攤前一片議論聲,有人說:……騾子?誰是範騾子,咋沒聽說過?有人說:咋沒聽說過,就在新街那頭住,菸草局的賴種!有人說,咋不把他騸騸哪!長一張臭嘴,到處瞎日白!有人笑說,那騾嘰吧本就是閒的,也不用騸。眾人哄地笑了。又有人說:那路不是修不成了?有人說,修個鳥!出這麼一個咬蛋蟲,還修啥修?!為這事,書記都日弄起來了……範騾子一聽這話,胡辣湯也不喝了,扭頭就走。就在這時,有人伸手一指,說:快看,快看,他就是範騾子!就見“轟”一下,那些正埋頭喝湯、嚼油條的主兒,一個個都站起來了,喊道:誰呀?誰呀……

再走,範騾子臉成了豬肝色。他心裡說,往常縣城裡刮臭風,有向東還有向西的,這回咋成了一邊倒了?拐過一個彎,範騾子突然覺得脖子上一涼,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縣文明辦的老井。老井笑嘻嘻地望著他。範騾子心口一熱,覺得總算還有個“向西”的。他就很熱情地說:“老井,你幹啥呢?”老井說:“幹啥?給人舔屁股呢。”他說:“淨亂說。舔誰的屁股?”老井說:“真的。真的。現在都時興舔屁股,我也得跟人學學。”範騾子說:“你是編筐罵我呢?”老井說:“你看,我罵你幹啥?你是誰?全縣能有幾個範騾子,就你一個吧?你是獨一無二,我學還學不及呢,我會罵你?”範騾子一聽話鋒不對,說一聲:“我不跟你日白了。”說著勾頭就走。不料,老井卻追著他的屁股說:“騾子,你別走,我問問你。”騾子只管走,老井就拽住他不讓走。騾子說:“啥事?”老井說:“你介紹介紹經驗,舔錯屁股的時候,勾回頭再舔,是不是加點糖?”範騾子想罵人,可他看看周圍,卻把這口氣嚥下去了。

走過馬道街,眼前就是清虛街了。菸草局在清虛街的東頭,可西頭偏中一點就是縣政府。範騾子站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他甚至想就此拐回去,今天不上班了。可他又想,就算是我,就算把屎都拉到我頭上,可我他媽是主持正義,我怕誰呢?於是,他再次給自己鼓了鼓氣,硬著頭皮往前走。

就在他離縣政府還有一二十米遠的時候,就看見政府門口鬧嚷嚷地圍著一群人。範騾子並不知道那些人是幹什麼的,可他腳下一軟,還是站住了。就在這時,聽見有人大喊一聲:那不是範騾子嗎?他就是範騾子,你們問他吧?!說這話的是縣教育局的白局長。老白正苦口婆心地給教師們做工作,勸他們先回去,正說得口乾舌燥的時候,看見了範騾子,於是“槍口”一轉,把眾人的視線引到了範騾子的身上……頃刻間,人們亂哄哄地跑過來,把範騾子給圍住了。一時,範騾子眼前到處都是唾沫星子,到處都是指指畫畫的手,到處都是“槍口”一般的目光!罵聲、吵鬧聲不絕……

範騾子沒有辦法了,只好挺住身架問:“幹啥?幹啥?你們想幹啥?!”這時,一個纓子頭教師上前一把揪住了範騾子的衣領子,揮著手說:“都別嚷嚷,我問問他!”這人說:“你就是範騾子?”他張口結舌地說:“咋、咋?你放手。”那人說:“我就不放。”範騾子喊道:“都看看,打人了啊!”眾人說:打你是輕的!那人說:“喊啥喊?趕緊回去準備碗筷吧。你家有多少碗多少筷子?要是不夠了趕緊預備。”他說:“想、想幹啥哪?”那人說:“幹啥?上你家吃飯!不上你家吃飯上誰家吃飯?總不能讓教師們去喝西北風吧!”眾人亂哄哄地說:上他家!上他家!那人說:“聽說你是想當官的。你想當官俺也不攔你,可你總得讓人吃飯吧?”範騾子說:“誰不讓你吃飯了?”那人說:“嗨,你還有理了?一月才三百多塊錢,好不容易才發下來了。你這一日白,又得收回去!你說你是不是不讓人活了?!”眾人亂嚷嚷地說:你是啥好貨?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你充啥好仁(人)?你要是個好貨也罷。你自己還拿錢買官呢!夾著一萬塊錢去買縣長,這誰不知道?問問他,問問他有沒有這事?!

此時此刻,範騾子是百口難辯。人們的手搗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唾沫星子濺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話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地割他……在推推搡搡的過程中,範騾子在不知不覺中一直退到了十字路口。到了這時候,人群外不知誰喊了一聲:看,他就是範騾子!於是,整個路口很快被堵塞了。往下,就成了“展覽”的過程。每一個過路的人都要看看誰是範騾子,看看這個範騾子究竟長得什麼樣。十字路口頓時成了“騾馬大會”,到處都是車聲、人聲、喇叭聲,人們擠擠搡搡地探身往裡邊看,嘴裡說:是他呀,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他呀,他就是騾子!潁平縣出柿子,有人趁機抓起小攤上的烘柿摔在了範騾子的臉上,只聽“叭”一下,範騾子臉上流淌著一片稀里嘩啦的紅汁!於是,人群就更亂了。一些不瞭解情況的鄉下人,也都亂哄哄地在人群裡擠來擠去,嘴裡喊著:賣啥哪?賣啥哪?騾子,啥騾子?沒見騾子?……一直到交警趕到,人群才慢慢散了。

這時候,範騾子已覺得無路可走了。他往哪兒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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