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1 / 2)

小說:花兒與少年 作者:嚴歌苓

徐晚江心想,死也得超過這個,省得他老回頭對她擠眉弄眼。

這人至少一米九的個兒。二十五歲,或更年輕些。晚江斷定他不比九華年長多少。她緊咬上去,與他之間僅差五米。不久,四米,三米。她已超過了一個四十歲的紅髮男人和一對女同性戀。海水正藍,所有長跑者都被晚江殺下去。只耗剩了“一九○”。

她的兩條腿非常優秀。誰若有稍好的眼力,會馬上識破:這是兩條被從小毀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一九○”又一次回頭。他向晚江眨動一下左眼,飛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樣。晚江知道,她自己的面容是也忽醜忽美。每個長跑者的面孔都是瞬間這樣,瞬間那樣,飄忽無定。

只差兩米了。晚江拿出當年上彈板助跑的速度。“一九○”聽著她柔韌的足掌起、落,起、落。他認為不妨再給一個勾引的微笑。誰讓她找死?她這樣死追他,不就是獵物追獵手嗎?不如再進一步逗逗她。他讓她超了過去。

現在是獵人追兔子了。晚江想,這下你別想再往我胸脯上看,變相吃我豆腐。

“一九○”總算領教了晚江的實力。他動真格的了,撒開蹄子狂奔,打著響鼻,碗口粗的喘息吹在晚江後腦勺上。晚江絕不能讓他追上來,跟她並肩前進。那樣瀚夫瑞會誤會他年輕的妻子和“一九○”的金髮青年勾搭上了。

前方是那個古炮臺。轉過彎後,就徹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遠鏡,也休想繼續盯梢。晚江只能用長跑甩掉瀚夫瑞。否則他可以全職看守她,他把它看成兩情相守。十年前,他把晚江娶過太平洋,娶進他那所大屋,他與她便從此形影不離。他在迎娶她之前辦妥退休手續,就為了一步不離地與她廝守。晚江年少他三十歲,有時她半夜讓檯燈的光亮弄醒,見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詳她。如同不時點數鈔票的守財奴,他得一再證實自己的幸運。

此後,瀚夫瑞果真說話算話:跟著晚江上成人學校,她學英文,他修西班牙文、修音樂史、美術欣賞、瑜伽,有什麼他修什麼,只要他能和晚江同進同出。他一生惡狠狠工作,惡狠狠投資存錢,同時將大把時間儲下,多少鐘點,多少分秒花銷在晚江身上,都花得起。何況他認為晚江疑點頗大,甚至有“前科”。“前科”發生在進成人學校第二週,晚江班上的老師臨時有急事,晚江就給同班的墨西哥小夥子約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著她時,那墨西哥小老鄉著迷地盯著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兒真美麗。”往後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兒仁仁開始上學那年,晚江對瀚夫瑞說:“明天早上我要開始長跑了。”瀚夫瑞說:“長跑好啊,是好習慣。”第一個早晨晚江就明白,瀚夫瑞根本不是對手。在三四百米光景,他還湊和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他慘了,眼睛散了神,嘴唇垂危地張開。他深信自己會猝然死去,並在晚江眼裡看到同樣的恐懼。那以後,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來,眼巴巴看晚江矯健地撒腿遠去。

那以後,晚江就這樣沿著海灣跑,投奔她半小時的自由獨立。

廢棄的炮臺出現了。晚江開始減速,為全面停止做準備。對身體的把握和調控,晚江太是行家了。十歲開始舞蹈訓練的晚江,玩四肢玩身板玩大的。“一九○”大踏步超過去,人漸漸沒了,腳步聲卻還在炮臺古老的迴音裡。不一會兒,紅髮男人也趕上來。晚江想,他們你追我趕往死裡跑圖什麼?他們又不缺自由。

女同性戀兩口子也趕上來了。

晚江進一步放慢速度。他們這麼鬼攆似的跑,又沒人等在前頭。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她看見九華的小卡車停在一棵大柏樹下。晚江和九華從不事先約定。九華若時間寬裕,便在這兒停一停,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門橋那一頭,晚江跑步的終點恰在他上班路線上。九華若等不及,走了,她也會獨自在這裡耽誤三十分鐘,從瀚夫瑞的關愛中偷個空,透口氣。

九華見她過來,搖下車窗。她一邊笑一邊喘氣。九華趕緊把一塊舊浴巾鋪到綻了口子的座位上。

“一九○”此刻折了回來,水淋淋地衝著晚江飛了個眼風。但他馬上看到了九華。心頓時涼了下去。他心涼地看著九華為她拉開鏽斑斑的車門,她鑽了進去。在他看,這個漂亮的亞洲女人鑽進了一堆移動廢鐵。他把九華當成她相好了。

九華摘下保溫瓶上的塑膠蓋,把滾燙的豆漿倒進去,遞給晚江。九華住在******街,那兒不少糕餅店賣鮮豆漿。晚江問他昨晚是不是又看電視連續劇了。他笑著說:“沒看。”晚江說:“哼,沒少看。”

九華說:“就看了四集。”

“就看了四集?。實在有工夫,讀點書啊。你一輩子開卡車送飯盒?”

九華不接茬了。他每次都這樣,讓她的話落定在那裡。九華是沒有辦法的,他不是讀書的命。

晚江也明白,她說這些是白說。每回話說到此處,兩人便有點僵。一會兒,她開始打圓場,問他早晨忘沒忘吃維生素。又問他跟他爸通了電話沒有。九華就是點頭。一點頭,頭上又厚又長的頭髮便甩動起來,便提醒了晚江,這是個缺乏照應的孩子;二十歲是沒錯的,但一看就是從家裡出逃,長荒野了的男孩。

晚江從褲腰裡摸出幾張減價券。洗衣粉一盒減兩塊錢,比薩餅減一塊,火腿減三塊。九華接過去,在手裡折來折去地玩。晚江慢慢喝著燙嘴的豆漿,不時從遠處收回目光,看他一眼。九華比六年前壯實多了,那種苦力形的身板。他很像他爸,卻還不如他爸俊氣。她一再納悶,仁仁跟九華怎麼可能是兄妹。

六年前,瀚夫瑞和晚江把九華從機場接回來,路易正張羅著挪傢俱,為九華搭床鋪。他以那永遠的熱情有餘、誠懇不足的笑容向九華伸出手:“Wellcome。Howareyou?”

九華信中說他一直在唸英文補習班,此刻嘴裡卻沒一個英文字兒。

瀚夫瑞見兩個將要做兄弟的陌生人開頭就冷了場,便慈父般的低聲對九華說:“別人說‘Howareyou’時候,你該說:‘Fine,Howareyou?’或者:‘Verywell.Thankyou.’記住了?”

九華用力點頭,連伸出去給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紅色。他在自己臥室悶坐一會兒,不聲不響到廚房裡。晚江在忙晚飯,他替她剝蒜皮,削生薑,洗她不時扔在水池裡的鍋碗瓢盆。晚江不時小聲催促:“往那邊站點兒……快,我等這鍋用呢。”他便悶頭悶腦地東躲西讓,手腳快當起來,卻處處碰出聲響。晚江冷不丁說一句:“把Soysauce遞給我。”他不懂,卻也不問,就那樣站著。晚江憐惜地擼他一把腦袋,擠開他,悄聲笑道:“哎呀悶葫蘆。記著:醬油叫Soysauce。”她把醬油瓶從吊櫃裡夠下來。他眼睛飛快,偷瞟一眼醬油瓶,用力點點頭。

“發一次音我聽聽。Soysau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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