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小說:半生緣 作者:張愛玲

世鈞在那個風雨之夕下了決心,再也不到曼楨家裡去了。但是這一類的決心,是沒有多大價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過是由於她母親的幾句話,與她本人無關。就算她本人也有異志了,憑他們倆過去這點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見上一面,把話說明白了。

世鈞想是想通了,不知道為什麼,卻又延挨了一天。其實多捱上一天,不過使他多失眠一夜罷了。次日,他在辦公時間跑到總辦事處去找曼楨。自從叔惠走了,另調了一個人到曼楨的辦公室裡,說話也不大方便,世鈞也不大來了,免得惹人注目。這一天,他也只簡單地和她說:"今天晚上出去吃飯好麼,就在離楊家不遠那個咖啡館裡,吃了飯你上他們那兒教書也挺方便的。"曼楨道:"我今天不去教書,他們兩個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兒就跟我說好了。"世鈞道:"你不去教書頂好了,我們可以多談一會。換一個地方吃飯也行。"曼楨笑道:"還是上我家吃飯吧,你好久沒來了。"世鈞頓了一頓,道:"誰說的,我前天剛來的。"曼楨倒很詫異,道:"哦?他們怎麼沒告訴我?"世鈞不語。曼楨見這情形,就猜著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當時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剛巧出去了,我弟弟學堂裡不是演戲嗎,傑民他是第一次上臺,沒辦法,得去給他捧場。回來又碰見下大雨,幾個人都著了涼,你過給我,我過給你,一家子都傷了風。今天就別出去吃館子了,太油膩的東西我也不能吃,你聽我嗓子都啞了!"世鈞正是覺得她的喉嚨略帶一些沙音,卻另有一種悽清的嫵媚之致。他於是就答應了到她家裡來吃飯。

他在黃昏時候來到她家,還沒走到半樓梯上,樓梯上的電燈就一亮,是她母親在樓上把燈捻開了。樓梯口也還像前天一樣,擱著個煤球爐子,上面一隻砂鍋咕嘟咕嘟,空氣裡火腿湯的氣味非常濃厚,世鈞在他們家吃飯的次數多了,顧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這樣菜大概還是特意為他做的。顧太太何以態度一變,忽然對他這樣殷勤起來,一定是曼楨跟她說了什麼,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

顧太太彷佛也有點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點頭道:"曼楨在裡頭呢。"只說了這樣一聲,她自去照料那隻火腿湯。世鈞走到房間裡面,看見顧老太太坐在那裡剝豆瓣。老太太看見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楨的臥室裡一努嘴,道:"曼楨在裡頭呢。"被她們這樣一來,世鈞倒有些不安起來。

走進去,曼楨正伏在窗臺上往下看,世鈞悄悄走到她後面去,捉住她一隻手腕,笑道:"看什麼,看得這樣出神?"曼楨噯喲了一聲道:"嚇了我一跳!我在這兒看了半天了,怎麼你來我會沒看見?"世鈞笑道:"那也許眼睛一霎,就錯過了。"他老捉著她的手不放,曼楨道:"你幹嗎這些天不來?"世鈞笑道:"我這一向忙。"曼楨向他撇了撇嘴。世鈞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個妹妹在內地念書嗎,最近她到上海來考學校,要補習算術,叔惠現在又不住在家裡,這差使就落到我頭上了,每天晚飯後補習兩個鐘頭。──豫瑾呢?"曼楨道:"已經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鈞道:"哦。"他在曼楨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那盞檯燈一開一關。曼楨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別這麼著,扳壞了!我問你,你前天來,媽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呀。"曼楨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坦白。我就是因為對我母親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世鈞笑道:"爹枉我什麼了?"曼楨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經對她解釋過了,她現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鈞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當我對你沒有誠意。"曼楨笑道:"怎麼,你聽見她說的嗎?"世鈞笑道:"沒有沒有。那天我來,根本沒見到她。"曼楨道:"我不相信。"世鈞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來的,是不是?"曼楨略點了點頭。世鈞道:"她們在裡邊屋子裡說話,我聽見你母親說──"他不願意說她母親勢利,略頓了一頓,方道:"我也記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說豫瑾是個理想的女婿。"曼楨微笑道:"豫瑾也許是老太太們理想的女婿。"世鈞望著她笑道:"我倒覺得他這人是雅俗共賞的。"

曼楨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說了──我正要跟你算賬呢!"世鈞笑道:"怎麼?"曼楨道:"你以為我跟豫瑾很好,是不是?你這樣不信任我。"世鈞笑道:"沒這個事!剛才我說著玩的。我知道你對他不過是很佩服罷了,他呢,他是個最多情的人,他這些年來這樣忠於你姊姊,怎麼會在短短几天內忽然愛上她的妹妹?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他提起豫瑾,就有點酸溜溜的,曼楨本來想把豫瑾向她求婚的經過索性告訴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樣一團疑雲在那裡。但是她倒又不願意說了,因為她也覺得豫瑾為她姊姊"守節"這些年,忽然移愛到她身上,是有點使人詫異,給世鈞那樣一說,也是顯得有點可笑。她不願意讓他給人家訕笑。她多少有一點回護著他。

世鈞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有點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親說的話對。"曼楨笑道:"哪一句話?"世鈞笑道:"還是早點結婚好。老這樣下去,容易發生誤會的。"曼楨笑道:"除非你,我是不會瞎疑心的。譬如你剛才說叔惠的妹妹──"世鈞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歲呢。"曼楨笑道:"我並不是繞著彎子在那兒打聽著,你可別當我是誠心的。"世鈞笑道:"也許你是誠心的。"曼楨卻真的有點生氣了,道:"不跟你說話了!-便跑開了。

世鈞拉住她笑道:"跟你說正經的。"曼楨道:"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嗎,說再等兩年。"世鈞道:"其實結了婚也是一樣的,你不是照樣可以做事嗎?"曼楨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個人負擔這兩份家的開銷。這種事情我看得多了,一個男人除了養家,丈人家裡也靠著他,逼得他見錢就抓,什麼事都幹,那還有什麼前途──你笑什麼?"世鈞笑道:"你打算要多少個小孩子?"曼楨啐道:"這回真不理你了!"

世鈞又道:"說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著你這樣辛苦,我不覺得難過嗎?"曼楨道:"我不要緊的。"她總是這樣固執。世鈞這些話也說過不止一回了。他鬱郁地不作聲了。曼楨向他臉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覺得我非常冷酷。"世鈞突然把她向懷中一拉,低聲道:"我知道,要說是為你打算的話,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為了我,為了我自私的緣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這句話,只把他一推,避免讓他吻她,道:"我傷風,你別過上了。"世鈞笑道:"我也有點傷風。"曼楨噗哧一笑,道:"別胡說了!"她灑開了手,跑到隔壁房裡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剝了一半,曼楨笑道:"我來幫著剝。"

世鈞也走了出來,她祖母背後有一張書桌,世鈞便倚在書桌上,拿起一張報紙來,假裝看報,其實他一直在那兒看著她,並且向她微笑著。曼楨坐在那裡剝豆子,就有一點定不下心來。她心裡終於有點動搖起來了,想道:"那麼,就結了婚再說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樣過的?"正是這樣沉沉地想著,卻聽見她祖母呵喲了一聲,道:"你瞧你這是幹什麼呢?"曼楨倒嚇了一跳,看時,原來她把豆莢留在桌上,剝出來的豆子卻一顆顆的往地下扔。她把臉都要紅破了,忙蹲下身去揀豆子,笑道:"我這叫-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她祖母笑道:"也沒看見你這樣的,手裡做著事,眼睛也不看著。"曼楨笑道:"再剝幾顆不剝了。我這手指甲因為打字,剪得禿禿的,剝這豆子真有點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說著,也就扯過去了。

曼楨雖然心裡起了動搖,世鈞並不知道,他依舊有點鬱郁的。飯後,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繢慈檬讕抽,這是她們剛才清理樓下的房間,在抽屜裡發現的,孩子們要拿去抽著玩,他們母親不允許。當下世鈞隨意拿了一根吸著,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楨笑道:"這是豫瑾丟在這兒的吧?"他記得豫瑾說過,在鄉下,像這種"小仙女"已經算是最上品的香緦耍抽慣了,就到上海來也買著抽。大概他也是省儉慣了。世鈞吸著他的紓就又和曼楨談起他來,曼楨卻很不願意再提起豫瑾。她今天一回家,發現豫瑾已經來過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車站,分明是有意的避免和她見面,以後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她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這樣一個友人,雖然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心裡不免覺得難過。世鈞見她滿臉悵惘的神色,他記得前些時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提起豫瑾,提起的次數簡直太多了,而現在她的態度剛巧相反,倒好象怕提起他。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她不說,他也不去問她。

那天他一直有點悶悶不樂,回去得也比較早,藉口說要替叔惠的妹妹補習算術。他走了沒有多少時候,忽然又聽見門鈴響,顧太太她們只當是樓下的房客,也沒理會,後來聽見樓梯上腳步聲,便喊道:"誰呀?"世鈞笑道:"是我,我又來了!"

顧太太和老太太,連曼楨在內,都為之愕然,覺得他一天來兩次,心太熱了,曼楨面頰上就又熱烘烘起來,她覺得他這種做派,好象有點說不過去,給她家裡人看著,不是讓她受

窘嗎,可是她心裡倒又很高興,也不知為什麼。

世鈞還沒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經睡了吧?"顧太太笑道:"沒有沒有,還早著呢。"世鈞走進來,一屋子人都笑臉相迎,帶著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楨一眼看見他手裡拎著一隻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驚,再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車。我想我上這兒來說一聲。"曼楨道:"怎麼忽然要走了?"世鈞道:"剛才來了個電報,說我父親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裡,根本就沒把箱子放下,那樣子彷佛不預備坐下了。曼楨也和他一樣,有點心亂如麻,只管怔怔的站在那裡。還是顧太太問了一聲:"幾點鐘的車?"世鈞道:"十一點半。"顧太太道:"那還早呢。坐一會,坐一會!"世鈞方才坐了下來,慢慢的摘掉圍巾,擱在桌上。

顧太太搭訕著說要泡茶去,就走開了,而且把其餘的兒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開了,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曼楨道:"電報上沒說是什麼病?不嚴重吧?"世鈞道:"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想,要不是很嚴重,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麼,他總是住在那邊。"曼楨點點頭。世鈞見她半天不說話,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兒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便道:"我總儘快的回來。廠裡也不能夠多請假。"曼楨又點點頭。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嚐到別離的滋味了。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你家裡地址我還不知道呢。"她馬上去找紙筆,世鈞道:"不用寫了,我一到那兒就來信,我信封上會註明的。"曼楨道:"還是寫一個吧。"世鈞伏在書桌上寫,她伏在書桌的另一頭,看著他寫。兩人都感到一種淒涼的況味。

世鈞寫完了,將那紙條子拿起來看看,又微笑著說:"其實我幾天工夫就會回來的,也用不著寫什麼信。"曼楨不說什麼,只把他的圍巾拿在手裡絞來絞去。

世鈞看了看錶,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別出來了,你傷風。"曼楨道:"不要緊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來-堂裡還沒有閂鐵門,可是街上已經行人稀少,碰見兩輛黃包車,都是載著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著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一陣陣的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裡,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天氣是真的冷起來了,夜間相當寒冷了。

世鈞道:"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見他,也不知為什麼,叫我心裡很難過。"曼楨點頭:"我聽見你說的。"世鈞道:"還有,我最擔心的,就是以後家裡的經濟情形。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裡簡直亂極了。"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去,我也不必露面,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待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你有一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的跟我說說,你心裡也痛快點兒。"世鈞望著她笑道:"你瞧,這時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那我們當然一塊兒回去,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兒惦記著。"曼楨白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腸說這些,可見你不是真著急。"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世鈞喊了一聲,車伕過街往這邊來了。世鈞忽然又想起來,向曼楨低聲叮囑道:"我的信沒有人看的,你可以寫得……長一點。"曼楨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說用不著寫信了,沒有幾天就要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騙我!"世鈞也笑了。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著他遠去。

次日清晨,火車到了南京,世鈞趕到家裡,他家裡的店門還沒開。他從後門進去,看見包車伕在那裡撣拭包車。世鈞道:"太太起來了沒有?"包車伕道:"起來了,一會兒就要上那邊去了。"說到"那邊"兩個字,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當然"那邊-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世鈞心裡倒怦地一跳,想道:"父親的病一定是好不了了,所以母親得趕到那邊去見一面。"這樣一想,腳步便沉重起來。包車伕搶在他前面,跑上樓去通報,沈太太迎了出來,微笑道:"你倒來得這樣快。我正跟大少奶奶說著,待會兒叫車伕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大少奶奶帶著小健正在那裡吃粥,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道:"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世鈞道:"爸爸的病怎麼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麼了,跑去跟他見了一面。看那樣子簡直不對,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的靜養著,還沒脫離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裡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象。尤其因為他母親這種女人,叫她苦守寒蹋無論怎麼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他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的說:"我也不愁別的,他家裡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麼過呀?要不為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麼,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耳。

吃完早飯,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裡去,他母親坐著包車,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世鈞先到,跳下車來,一撳鈴,一個男傭來開門,看到他彷佛很詫異,叫了聲"二少爺。世鈞走進去,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裡坐著,替她外孫女兒編小辮子,一個女傭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繫鞋帶。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可是鼓樓那個來了?──別動,別動,爸爸生病呢,你還不乖一點!周媽你抱她去溜溜,可別給她瞎吃,啊!"世鈞想道:"-鼓樓那個-想必是指我母親,我們不是住在鼓樓嗎?倒是人以地名。"這時候"鼓樓那個"也進來了。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他跟在後面一同上樓。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看到她的臃腫的身軀和慘淡的面容。她爬樓很吃力。她極力做出坦然的樣子,表示她是到這裡來執行她的天職的。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樓上臥室裡的陳設,多少還保留著姨太太從前在"生意浪"的作風,一堂紅木傢俱堆得滿坑滿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淡綠色士林布的窗簾,白色窗紗,淡綠色的粉牆。房間裡因為有病人,稍形雜亂,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另外有張小鐵床,像是臨時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床頭,在那裡用小銀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嘯桐不知道可認為這是一種豔福的表演。他太太走進來,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輕輕的招呼了聲"太太",依舊繼續喂著桔子水。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沈太太卻向他笑道:"你看誰來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爺來了!"世鈞叫了聲"爸爸。"嘯桐很費勁的說道:"噯,你來了。你請了幾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別說話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麼?"嘯桐便不作聲了。姨太太又把小銀匙伸到他唇邊來碰碰他,他卻厭煩地搖搖頭,同時現出一種侷促的神氣。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這樣,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體貼,將她衣襟上掖著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頭挪挪,被窩拉拉。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只要你不多說話。"嘯桐就又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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