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出賣

“出賣者”的烙印可比“流氓”的稱號嚴厲多了,所以很久以來,丁一寧願接受後者,而對前者諱莫如深,甚至想在自己的記憶中把它抹掉。

但是不行。事實證明,這不可能。

對於丁一的出賣,可任由別人評說。比如有人說:那是暴力使然,是非法所致,責任當歸時代。比如也有人說:同樣的處境下,有叛徒也有英雄,所以個人的責任也要追究。比如還有人說:求生或求平安,乃人之本性,故此丁之軟弱實在是可以同情和原諒的。但無論如何,這出賣的行為,畢竟已在丁一的歷史中不能抹去。不能抹去的根本原因是:我與丁一將永遠不能忘記——

待那黢黑的小屋裡亮起煞白的燈光時,接連走進來幾個人。

“哈,小小年紀就懂得幹這事兒!”幾個陌生人一一落座,屁股尚未挨穩椅面便開始嘲笑丁一。(沒錯兒,一定是從這樣的角度開始——性的角度!那史說得不錯: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長大得到處都在。)

丁一滿面羞愧,不敢抬頭。我則想起與這世界初次相遇時的情景,那時的羞愧是因為年幼的丁一赤身裸體,那麼現在呢,是因為什麼?是因為少年丁一的初吻赤裸了我們的心願。

“說吧,還有什麼?”那些人板起面孔。

“沒有了,叔叔,真的沒有了。”

一陣“嗤嗤”竊笑。

“女人,什麼樣兒,知道了?”

丁一懵懂地看著他們,甚至天真地回想:女人,什麼樣呢?

“那個反動教授的女兒,不會沒跟你說點兒別的什麼吧?”

很久以後丁一才能聽懂,“革委會”們是衝著依來的,衝著依的父親來的。

“沒有哇?我們光是說……說她的畫來著。”

“都是怎麼說的?”

“她說她喜歡樹,她喜歡畫樹。”

“還有呢?”

“沒有了。”

“不會吧?你們在小樹林裡那麼半天,就光說這個?”

“真的叔叔,不信您去問依。”

“當然要問她!但現在是問你,看你老不老實!”

丁一的“覺悟”超乎我的想象。我勸他就如實說唄,但他阻止了我:別別,有些話說不定會惹麻煩。

“真的沒有別的了,我們光是說她的畫來著。”

“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嘍?”

丁一低下頭,不吭聲。

“別以為你是工人出身我們就拿你沒辦法。你父親的出身是什麼,以為我們不知道?”

自那一刻起,我感覺丁一的心跳開始加速。

“嚴格講,出身是要算幾代的。不用多,往上數兩代,你是什麼?”

自那一刻起,我覺出丁一在發抖,從裡向外地抖,完全控制不住。

“你們算工人,這很可能是個錯誤,我們完全可以糾正這個錯誤。說不定你父親就是混進我們工人隊伍裡來的階級異己分子!”

又是“你們”和“我們”。那依呢?自然是“他們”了。

“這事跟我爸沒關係,真的,叔叔,真沒我爸的事!”

“什麼事?說!什麼事跟你爸沒關係?”

丁一語塞。自那一刻起,我們的大腦開始混亂。

“看樣子非得把你爸找來了,是不是?”

“別,叔叔您別!您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行嗎?”

但是,那個大腦,好像既不服從丁一指揮也不聽由我掌管了。有過這樣的事,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曾經遇到過這樣的事:莫名其妙地你就會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大腦既不服從生命也不聽由心魂,而是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味聽命於別人。比如在利誘之下,比如在恐怖之中,比如在群情激昂、萬眾一心之際……那時的大腦正所謂失神落魄吧,譬如水面上的一片枯葉,唯由浪流去擺佈了。

“比如說,依的父親,跟依說過什麼沒有?”

這是一群老練的審問者,至此方入正題。當我們的大腦如一片枯葉隨波逐流之際,正是他們等候的時機。

“她爸說……說樹沒有花言巧語,可是人……”

“人怎麼?”

“人都是嘴……嘴上一套,心……心裡一套。”

“嘴上怎麼,心裡又是怎麼?”

“她說她爸的學生昨天還追在她爸身後,可她爸倒……倒了黴,她說他們就罵她爸比誰都罵得狠。”

“還有呢?”

“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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