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呼喚與歌唱

我們一路低吟高歌。在丁一的記憶裡我們從午後一直走到了深夜,而在我的印象中我們一直就沒停止,從深夜一直走進了黎明……唱著五月,唱著紫羅蘭,我們從城市的這邊走到了城市的那邊,從山的這邊走到了山的那邊,走向飛霞,走向飛霞的後面,從現在一直走向永遠……

人,你為什麼要唱歌呢?最初,人是怎麼想起要唱歌的呢?為了表演?為了慶祝?為了出售,為了票房和排行榜?顯然不對。不可能是這樣。在從伊甸至今的路上,在張望別人和尋找夏娃的時候,在那孤獨、寂寞與焦灼的行旅中,你表演給誰看?你出售給誰買?你慶祝什麼?不哇,那是呼喚,是一路的呼喚!

心在呼喚。

尋找即是呼喚,寂寞也是。焦慮是呼喚,孤獨就更是。那山巒,那飛霞,那天際,那走不盡的路和做不盡的夢啊,全是呼喚!

自古的民歌都是情歌。

自古的情歌,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心願——你在哪兒呀,我的愛人!

這一軀身器實在是狹小,拘束。這一雙望眼實在是模糊,迷茫。惟呼喚可以衝開這狹小的身器吧,唯有歌聲可以飛揚得遼闊——順天而遊,信天而遊,讓遠在不知何方的愛人能夠聽見!

所以人要歌唱。

也所以才有虎嘯獅吼,燕語鶯歌,才有猿啼鶴唳,馬嘶鹿鳴……那都是拘魂要衝開身器,去匯合遠方的情侶吧?所以也才有風呼雨喚,電閃雷鳴……四季輪番地歌唱,未必不是由於愛的願望和為了愛的收穫。

是呀是呀,所以人要歌唱。那壓根就不是為了表演和慶祝,更不可能是為了票房。那是呼喚,甚至是呼救哇哥們兒——囚於身器的心魂在擊壁而歌!

引文:比如春天,比如搖滾

比如年輕的歌手沒日沒夜地彈唱,呼喊,甚至號叫,那是因為什麼?因為春天,靈魂尚在幼年,而生命力已如洪水般暴漲——幼小的靈魂被強大的軀體所挾持,簡陋的靈魂被豪華的軀體所矇蔽,喑啞的靈魂被喧騰的軀體所埋沒……

萬物生長,到處都是一樣。那時大地披上盛裝,一度枯寂的時空突然間被賦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靈魂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慾望被刺激得不能安寧。我猜那震耳欲聾的搖滾並不是要你聽,而是要你看。靈魂的諦聽牽繫得深遠那要等到未來,等到秋天,此時年輕的歌手目不暇接,是要你看。看這年輕的軀身多麼強健,看這美麗的有形多麼輝煌,看這無形的本能多麼不可阻擋,看這天賦的才華是如何表達這一派燦爛春光。年輕的歌手把自己塗抹得標新立異,把自己照耀得光怪陸離,他是在說:看呀——我!

可我在哪兒?我是誰?

我怎樣了?我還將怎樣?

我終於又能怎樣呢?

先別這樣問吧,這是春天的忌諱。雖不過是弱小的靈魂在埋沒中的暗自呢喃,但對春天這是一種威脅,甚至冒犯。春天不理睬這樣的問題。而秋天還遠——這是春天的佳音,春天的鼓舞,是春風中最為受用的恭維。

所以你看那年輕的歌手吧,在河邊,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廣場,在燭光幽暗的酒吧,從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聲由惆悵到高亢,由枯疏到豐盈,由孤單而至張狂(但要真誠)……終至於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扯斷琴絃,擊打麥克風(裝出來的不算);熬紅了眼睛,眼睛裡是火焰;喊啞了喉嚨,喉嚨裡是風暴;用五彩繽紛的羽毛模仿遠古,然後用裸露的肉體標明現代(倘是裝出來的,春風一眼就能識破),用傲慢然後用匍匐,用囂叫然後用乞求,甚至用汙穢和醜陋以示不甘寂寞,以示與眾不同……直讓你認出那是無奈,是一匹牢籠裡的困獸(但肯定是裝不出來的)!——但,到底是什麼呢,被困在了牢籠?其實春天已有察覺,已經感到了:我,和我的孤獨。

我,將怎樣?

我將投奔何方?

怎樣,你才能看見我?我才能走進你?

那無奈,讓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過慢慢地聽吧,你能聽懂,其實是那弱小的靈魂正在成長,在渴望,在尋求,在試圖衝開身體的牆壁;年輕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喚著愛情。從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喚著的都是:愛情。自古而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軀體,被無形的本能,被天賦的才華困在牢籠裡的,正是孤寂的靈魂。孤寂的靈魂暗自呢喃,還沒有足夠的力量……

(引自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引文:再比如春天,一直到夏天,比如流浪

於是年輕的戀人四處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處。

在河邊。在橋上。在煩悶的家裡,不知所云的字行間。在寂寞的畫廊,畫框中的故作優雅。陰雲中有隱隱的雷聲,或太陽裡是無依無靠的寂靜。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目光最為迷茫的那一個。

空空洞洞的午後。滿懷希望的傍晚。在萬家燈火之間腳步匆匆,在星光滿天之下翹首四顧。目光灑遍所有的車站,走過一盞盞街燈。數過十二個鐘點。踩著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長然後縮短,伸長然後縮短……一家家店鋪相繼打烊。到哪兒去了呀你?你這個混蛋!

(你這個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這樣唱過。)

細雨迷濛的小街。細雨迷濛的視窗。細雨迷濛中的琴聲。

直至深夜。

春風從不入睡。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但力量兇猛,精力旺盛,才華橫溢,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跟警察逗悶子。對父母撒謊。給老師提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為雙方數點。或混跡於球場,道具齊備,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但也把迷路的兒童送回家,卻對那些家長沒好氣:“我叫什麼?哥們兒這事也歸你管?”或攙起摔倒在路邊的老人,揹他回家,但對那些兒女不客氣:“錢?那就一百萬吧,哥們兒我也算發回財。”

一群鴿子,雪白,悠揚。

一群男孩和女孩瘋瘋癲癲五光十色。

鴿子在陽光下的樓群裡吟詠,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騎車飛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陽地裡的老人閉目養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戀人——在瓢潑大雨裡依偎佇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擁無語。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風。大雨和大雪之中,盛夏來臨。

老人躲進屋裡。老人坐在窗前。這世界讓他看得怦然心動,又嗒然若失:我們過去可有多規矩呀,看看現在這些年輕人!

曾經的禁區如今已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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