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4)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是因為你嗎,娥?是因為你嗎夏娃?

當然,當然。

但是你,可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呢?

啊,那你就再好好看看她吧!

赤裸的娥於是衝我們笑笑,移身窗前。窗外,夜正消散。在娥飄動的髮絲旁,晨風正徐徐走過;在娥頎長的脖頸邊,星辰正緩緩隱沒;在娥邁動的雙腿間,遠山漸漸顯其輪廓……我要是詩人我定要把這情景寫成詩篇。但這詩情,尚不足以令丁一之花跳動。

娥在窗前的地板上坐下,在她挺聳的乳尖前面,晨曦正悄悄地亮起來。娥在窗前的地板上躺倒,在她蓬勃的毛叢上方,霞光正慢慢地遼闊。娥與丁一相互注視,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涯,寂靜中嗡嗡然有了喧響……我要是畫家我定要把這情景畫下來。但這畫意,似仍不夠讓丁一之花昂揚。

窗外,白晝就要到來。我擔心這樣的互望是否就要走到盡頭,或就要到達極限?我擔心,設若這樣的互望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會不會有一天也要魅力耗散?然而就當這時,不知是什麼被風吹落地上,娥跪起來,挪動雙膝,伏身去撿……啊,這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這一個無遮無攔的隨意!這一種矇昧未開的姿態或不知有羞的心流啊,忽令那朵沉垂的花感動至深,瞬間我即扶搖飛揚,丁一的原野亦隨之春光普照、疾風密雨……疾風密雨在娥之沃土上激起震盪,激起放浪的呼喊或狂野的嚎叫,激起夏娃存之千古的吟唱……

這是為什麼?很久以來我都在想,這是因為什麼?

有人學著愛上吸引他的人,而有人是越來越被所愛的人吸引。

密雨疾風之中,丁不見娥,娥不見丁……但我們卻似一齊眺望得更為遙遠,諦聽得更為深徹,深得近乎抽象,近乎虛擬……唔,那已經不是我們的互相注視了,那是我們在一同眺望時間,眺望過去和未來,眺望童年,少年,青春和晚景,遠山和飛霞,從生到死,再從死到生……那個不經意的瞬間彷彿把我們一下子帶回了伊甸。那美妙的豐臀亦不再只是成熟的吸引,而恰恰是在訴說幼稚;那有形的隱秘亦不再是劃出界線,而恰恰是在相告歸來;那天賦的身形、肌膚、器官與慾望呵,是要你們一同回想往日的悠久,一同祈禱永在的未來……於是乎天界就會傳來聲音——從近乎抽象、近乎虛擬的地方傳來:

Wearetheworld,Wearethechildren(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

——這是我在丁一之旅中所聽到過的,最動人的歌。

性虐

有一天,丁一跟秦漢談起了性虐。

秦漢:“你認為,那是怎麼回事?”

丁一:“是一種,極端的,表達。”

秦漢:“等於沒說。”

丁一:“是一種極端的,愛的形式。”

秦漢:“還是沒說。不過得謝謝你沒說那是變態。”

丁一:“那你說呢,咋回事?”

秦漢:“這可是娥的本行。別誤會,我是說戲劇,戲劇是娥的本行。性虐,說到底是戲劇。”

丁一:“唔?有意思。”

秦漢:“有什麼意思?”

丁一:“娥是說,戲劇的根本是可能性。”

秦漢:“可能什麼?或者說,什麼,可能了?”

丁一:“平時的不可能,在戲劇中,可能了。”

秦漢:“那麼,在性虐中,是什麼可能了呢?”

丁一:“當然是愛。”

秦漢:“當然又是廢話!”

丁一:“一種極……極端的東西,可能了。”

秦漢:“對不起我還是得問,極端的什麼東西,可能了?或者說極端的什麼東西,原本是不可能的?”

丁一:“甘願領教。”

秦漢:“我想欺辱你,可能嗎?但現在可能了。你想控制我,可能嗎?現在也可能。你不能在我面前丟面子,我不能在你面前失尊嚴,這些平時不可能的現在都可能了。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所有這些欺辱、控制、丟面子、失尊嚴,所有這些所謂的‘虐’,從一開始雙方就都知道那是假的,是模擬的,就像戲劇。戲劇,依我看全是象徵主義的。現實主義在大街上。而象徵使人聯想,使人移情,使人期盼——啊,但願在現實中也能是這樣吧!現實如果也是這樣,那有多好!現實中那些欺凌、屈辱和征服,會不會也是假的呢?現實中的那些爭爭戰戰最好都讓它們是假的吧!在這個人間戲劇的末尾,讓它們統統噩夢一樣地煙消雲散吧……

啊,這個秦漢!

秦漢:“但是,這可能嗎?可是你看,現在——在性虐中或在戲劇中——這就是可能的,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關鍵就在這兒。關鍵就在於,從一開始那就是戲劇,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它必然會像惡夢般煙消雲散,而霧去天開,必然會在那兒等待著你。因而,所有的‘虐’都不激起仇恨,因為那些模擬的‘仇恨’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要還原於愛的,還原於信任,還原於依戀。戲劇使不可能成為可能,而性虐——丁兄你說對了:是一種極端的戲劇,極端的盼望或夢想,是要把種種不可能,變成極端的可能;把種種極端的怨恨,極端地變成為愛情。”

啊,這個秦漢!秦漢:“或者說,那是個模型,歧視的模型,恐懼的模型,欺凌或強權的模型,它模仿著仇恨的真,其實是享受著‘仇恨’的假。也可以說是祈禱著‘仇恨’的假,從而加倍地享受了愛情的真。其實所有的神話、傳說,莫不如此。其實大團圓的故事所以魅力永在,也是這個原因。人的盼望,亙古不變的盼望,其實都是這樣的邏輯。”

唔,這個秦漢什麼都懂,可他為什麼不相信希望呢?

丁一沒理我。丁一的思路被這個秦漢牽得牢牢的:“那,為什麼偏偏選擇了性呢?偏偏是性虐待呢?”

秦漢:“因為,當性不再限於繁殖之後,性就成了最重要的愛的儀式。”

喂喂丁兄,如果前面那段引文是對的——(性)成為繁殖手段是後來的事,那麼我想,性,很可能壓根就是愛的儀式吧?

丁一還是沒理我。這廝總是對枝節問題感興趣,他問秦漢:“到底是戲劇,還是儀式?”

秦漢:“要我說嘛,戲劇,本來就是儀式。”

這傢伙說的不錯。在悠久的遊歷中我屢屢發現,大凡不看重儀式的地方,戲劇都在衰落;在祈禱不被看重的地方,想象力勢必衰微——正像娥所說的:戲劇就會淪落為現實的複製。

“喂,丁兄,”秦漢忽似饒有興致地問丁一:“所謂‘舞臺小世界,世界大舞臺’,敝人倒有一事請教:這‘小世界’與‘大舞臺’,最根本的區別是什麼?”

“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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