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2 / 2)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我夾在它們中間,飛過樹叢,山丘,荒地,飛過沙灘和海浪……繞著那海島像似行一個儀式,或是要我看遍詩人與畫家曾寄望於斯的每一寸土地……然後它們落下來,像飄灑一地的紙花,散落在海邊一處嶙峋兀傲的岩石群中。

這是什麼地方?

它們惟“咕咕咕”地哀鳴。

這兒,可有什麼值得多看的嗎?

它們忽不作聲,仰天俯地,神色黯然。

我在那石群間慢慢察看,鳥兒們簇擁在我身後。

好像沒有什麼。石峰林立,並不見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鳥兒便又都飛起來,在一塊巨大的岩石頂上飛起飛落留連不去。

我知道它們是要我上去。

上去,上去,上去……呵,這下看清楚了:那巨石朝天的部分竟是一面浮雕!四下望去:原來所有岩石的頂部都有浮雕或圖畫——面面形態各異,一幅幅色彩紛然!

所雕所畫皆是凡人之面目、尋常之人體……刀砍斧刻並不求其細膩,走筆落色亦不仿效真實,似乎一切都是即興而發,單為宣洩一腔思願與情懷,或只是為著勞作之歡愉,行為之流暢,呼吸之自由……錛鑿揮灑,只期圖生命的舒展,與四周的雲行風走、浪起潮平合為一曲天籟……

但是慢慢我看出了一點蹊蹺:所有的面目皆呈困惑,焦慮,拘謹,甚至是恐懼狀,而所有的形體卻都似放浪不羈,盡情地揮舞,炫耀,誇張,乃至於暴露……怎會是這樣?為什麼要這樣?什麼意思?僅僅是即興?可即興,難道會如此不謀而合?想想吧,閉起眼睛想想吧:若非如此又當怎樣?若非如此又能怎樣?睜開眼睛再看看吧:唯其如此,那面目與形體才都美麗!設若顛倒,比如說形體困惑、拘謹而面目放浪、張揚,豈不醜惡?

可這,又是因為什麼呢?

對了,詹曾經說過:在那樣的時候,我總是不能靠語言來表達感情。對此,娥曾問道:“不靠語言,那他靠什麼?”而後娥毫不遲疑地回答:“靠身體,靠袒露,靠動作,靠那種白天不可以言的言,平素不可以說的說!”記得那時我在丁一曾喜不自禁:“是的是的,要靠那話——語音和文字之外的話語,交流或溝通的另一種可能,素常言詞之難於企及的心向或意指……”

所以面目倒是靠不住的。

所以思慮陷於疑難。

所以拒白晝於閉目,寄夢願於無衣,拘心流以默想,乘黑夜而遊魂。

所以望白雲之飛掠,聽海浪之拍擊,沐日月之輝耀,盼天路之可期!

於是秦漢的疑問便在那些拘謹的面龐上呈現。於是依的憂慮便在那些恐懼的表情中浮出。於是秦漢的思慮回落到巨石群中,而依的經歷跟隨那群白色的鳥兒(或有黑色的翅膀),在“丹青島”上空哀歌似的盤繞,飛翔……

是我該回去的時候了。

迴歸那蒼茫之水,迴歸那空瞑之在。

迴歸那不是鐘錶的時間,或“寫作之夜”。

正如詩人所說:“一切話語,都被白晝之王所廢。”那便是心魂迴歸黑夜,重新去鍛造一種語言或一條道路的時候。

155.標題釋義

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風自魂中吹拂,虛無縹緲間那一點心識——不死如我。輕輕地飄搖,浮游,浪動,輕輕地漫展或玄想……忽然間,曾經那個揚揚浪浪、若虛若在的聲音漸似清晰:“只可能用生證明死,用在證明無,用有限證明無限,剩下的你自會明白……”我正待問其究竟,那聲音已杳然無蹤。

隨即一聲餘音蕩蕩的鐘鳴。漸漸地,顯現出亮白的窗紙、暗襯的窗欞、遊動的光斑和樹影,顯現著四壁、屋頂、吊燈,以及一座古舊的時鐘……

我在史鐵生中醒來。

或不如說我從某丁之夢,醒進了某史之實。——所謂“丁一”不過是一種可能;一種可能,於“寫作之夜”的實現。所謂“丁一之旅”不過是一種話語;一種可能的話語在黑夜中徜徉吟唱,又在拘謹的白晝中驚醒。這麼說吧:丁一與史鐵生並無時間的傳承關係,最多是空間的巧遇,或思緒的重疊。

156.補遺

還有件事要交代。正當我要飛離“丹青島”時,忽見秦漢和呂薩慌慌地趕來。

“喂喂,你們咋才來呢?”

唉唉,是呀,沒有了丁一,他們聽不見。

只見他們在那群岩石中間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尋尋覓覓……終於,好像發現了什麼,他們在一塊不能說最小但肯定不引人注意的岩石前駐足,細細察看,時而交頭低語,時而仰面無言。我悄悄落在他們身旁,卻見那石頭上有一句不知是誰匆忙刻下的留言: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這兒。

“是她,”秦漢說:“是歐青的筆跡。”

“啥意思?”呂薩問。

秦漢不語,微微地搖頭。

“她說她在哪兒?”

秦漢再吹一吹那字跡上的灰塵,久久端詳。

2002年10月至200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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