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選(1 / 3)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按照工會法的規定,這一屆工會委員會已經任滿了,如果再不改選的話,除非工會法有了新的章程,否則再拖下去,會員也不能同意的。於是委員們忙碌起來,工會主席起草一年來的工作總結,為了使這報告精彩生動,讓人聽了不打瞌睡、不溜號,他向各個委員提出了“兩化一版”的要求。

“你們提供的材料是我報告的基礎,工作概況要條理化,成績要數字化,特別需要的是生動的樣版。”

你也許沒有聽過“樣版”這個怪字眼吧?它是流行在工會幹部口頭的時髦名詞,涵意和“典型”很相近,究竟典出何處?我請教過有四五十年工齡的老郝,他厭惡地皺起眉頭:“誰知這屁字眼打哪兒來的!許是協和語吧?”

委員們們都在為“兩化一版”著忙,本來冷落的廠工會,這時象停久了的鐘擺,不知誰撥弄一下,滴答滴答地走動起來,顯得少見的生氣。人們路過工會的視窗,都不禁探頭張望,擔心裡邊別要是出了什麼事?“兩化”倒是容易的,“一版”卻為難了,委員們既沒有藝術提煉的才能,又不象到人事科、勞動工資科、廠長室、合理化委員會照抄材料和數字那麼方便。但是主席卻象產婦進入臨產期那樣,孩子沒有出世,已經琢磨得出他的聲音笑貌;他彷彿看到了在會員大會宣讀這篇作品的結果,得到了全體會員的歡迎和信任,一致贊成他們繼續連任下去。

主席把委員們找來彙報“兩化一版”材料,每個人的臉色都沉甸甸的,連通訊員也是愁眉不展,他瞪著一堆久已不用的髒茶杯發愁,一時怎能洗刷出來?這時主席發言了:“來全了咱們就湊吧!咦?老郝哪?怎麼又不見他?”

通訊員搶著回答:“我通知他了,他說打發完死人就回來。”他巴不得主席說聲找,那他拔腿飛跑,就可以丟下茶杯不管了。

“什麼死人?”

“鉚工車間的老吳頭老死了。我們老郝給看的板子,選的地皮,這陣子正出大殯哪!主席,我去把他找來?”

大概考慮到把出殯隊伍的頭腦、葬禮的主持人抽走的話,得罪了死者倒不用怕的,反正他也不會提意見了,冒犯了群眾那可是划不來的,何況目前正是改選期間,於是通訊員只得低頭沖洗茶杯去了。

“同志們!要緊是樣版!”他不滿意委員們彙報的材料,“數字你們不給我,我也能搞到的。現在我這報告缺的是樣版,難道我們工會委員會幹了一年,沒有一塊樣版?……”主席說得激昂慷慨,急得用手直彈桌子,爆起一陣塵土,嗆得委員們直打噴嚏……

大家一陣沉默……

“板子倒是有的,我看中一副好板子,孃的,就是不給我。”幸虧老郝講這話時是在出殯隊伍裡,否定那得了“樣版”狂的主席,一定會抓住他緊緊不放的。

老郝拄了根柺棍,走在出殯隊伍的前面,和他並排走著的,是死者的老伴,沒有成年的兒子,和一些有著三四十年工齡的老頭,他們頭頂都禿光光的,步伐遲緩,神態莊嚴,震懾得瞧熱鬧的人屏神斂息。跟著是十六人的抬棺大隊,二十來人的挖墓大隊。這些老郝眼中的年青人,額頭也已皺紋累累,經過時間的磨鍊,飽嘗了生活的艱辛以後,性格穩定了,開始變的踏踏實實,步伐沉穩起來。他們的後面,是拖得很長的群眾隊伍,並不需要特別組織的,只要老郝帶著頭的,而且送的是一個善良的死者,人們就自覺地除下帽子,排到隊伍裡去。沒有靈幡,沒有花圈,沒有旗幟,沒有哀樂,只是默默行進中的送葬隊伍,這對一個樸實的老工人來說,那是再合適不過的葬禮了。

老郝輕聲地回顧左右說:“我在製材廠給他們一頓教訓,老吳鉚了一輩子鉚釘,就連你這廠房架子也有他的心血,難道不該攤副好板子,他死活不給,這柏木的也是硬對付來的。”

到得墓地,墓穴早挖好了,吆喝著把棺材鬆綁輕輕放下去,開頭幾鏟子土是由死者的親人、老郝和老工友們填上的,隨後那些年青人才一擁而上,掄起那開動機器、揮鐵錘的臂膀,一眨眼工夫從平地聳起新的墳山。老郝照例講講話結束葬禮,他的墓前演說從來沒有準備過,而且永遠講得動聽,甚至連死者的行狀也不需特別記憶,他們共同生活了半輩子,熟悉得連手心紋路都清楚的。講到最後,老郝嘆了口氣,惋惜地:“唉!又死了一個好手藝人,老吳那雙手可是寶貝啊!他拿起鉚搶來,比姑娘用繡花針還靈巧。他鉚過的活過上千年萬載,也找不出半點毛病。可是眼下有些心盛的娃娃,昨天還穿著開襠褲呢,今天剛滿師,就想爬到別人頭上撒尿。”老郝用眼掃了那站在圈子外邊的真正年青人,他們幾乎沒有勇氣正視老郝的眼光,都扭過頭去。“學學這位死去的老爺子吧!他是活到老,學到老,孩子們,這話不能錯的。”

他送那老伴和孤兒回家,在他們家用柺棍這兒點點,那兒戳戳,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米、面還存著多少?煤和劈柴還有沒有?房子漏不漏?孩子上學多少學費?唸書的出息怎樣?……”那老伴哭哭涕涕地回答,孩子倒還鎮靜,給他娘補充著。

老郝看到最後說:“好吧!將來讓孩子進廠補個學徒,把他爹的手藝傳下去。你嘛哭夠了也就算了,人老了總得死,你我不免也要走這條道的。可是你活著,就得打活著得注意,好生把孩子教養成人,死鬼也就心安啦!”剛止住哭的老伴,這時又哽咽起來。走出門老郝回頭說:“燒煤眼看過不了冬,明天我著人給送來。”

每逢他打發走一個老朋友,兩腿就增加一兩分不自在,翻過鐵路道口,累得他差一點癱瘓了。他記得工會找他開會;記起那頭痛的“兩化一版”:“橫豎也是遲到,他們能寬待我老頭的。”他索性在路基旁坐下歇腳。

一個沒腳虎的小孩,剛學會走路,他那蹣跚的腳步和這患風溼症的老人差不多,在向路基爬過來。這時雖然沒有火車,老郝依然顧不得一切搶前抱了過來,任憑孩子掙扎哭喊,他也不放鬆一點,他氣得罵道:“孃的,這是誰家的孩子?要讓火車碰傷軋壞,該到工會哭啦鬧啦!”

一個婆娘聽到聲音喊著走來:“誰欺侮我們家寶貝兒?”

“我,是我!”他憤憤地把孩子朝地上一頓,頓得孩子哇地哭了。要是別人,那婆娘性子早發作了;可是認出了是老郝,臉上堆笑:“麻煩您老人家,給我們看孩子,謝謝您啦!”

“哼!”他揮了揮柺棍:“你這是什麼做媽媽的?放孩子滿處亂跑。現在我是渾身不得勁,要有力氣,用這好好揍你一頓,就該知道怎麼帶孩子啦!”那婆娘在他背後伸了伸舌頭,抱著孩子走開了。

等老郝趕到工會,會早就散了。只剩下主席一個人,埋頭在寫他那篇傑作,臉憋得通紅,老郝也沒敢打擾他,躡手躡腳地坐在旁邊等待。他對於提起筆來,正在動腦筋做文章的人,永遠懷著敬畏的心情,哪怕他的孫女伏在燈下做功課,他也喜歡在旁邊靜坐觀看,和她同享創造的煩惱和愉快。可是主席這篇文章太難寫了,他幾乎在折磨自己:一會兒抓撓頭髮;一會兒擰自己的鼻子;一會兒咬鋼筆桿;一會兒拍打腦袋,青筋暴起老高,最後把筆一扔呻吟地:“ 嗐!樣版,樣版,沒有樣版甚麼都完了!”

老郝同情地嘆了口氣,主席轉過身,驚訝得眼睛都吊到額頭上去:“老郝你怎麼搞的?多喒工會開會,你也沒有痛快地參加過,不是遲到就是早退;不是張三叫就是李四喊,你是工會的委員,還是大家的勤務員?”

老郝怯生生地回答:“我不是來了嗎?”

“好!那就聽聽你的彙報,兩化一版,要緊的是樣版!”

老郝抖抖索索地大口袋裡掏出個本子,汙穢得跟抹布差不多,他顛三倒四地尋找,也找不到煞費苦心準備的“兩化一版”,急得他兩腮直哆嗦,偏偏那些滑膩的紙張不聽話,在他手指頭間滑來滑去。

“在哪兒?老郝!”主席斜著眼瞪他。

“這……這……我……”

主席真的動氣了,委員們都存心來欺侮他似的,誰也沒有給他找來合適的材料,老郝更是荒唐,連句話都說不上來,他正顏厲色地說:“老郝,你讓我給會員報告什麼?就報告你一年來送了幾個死人?……”

“我幹了什麼,大夥也全一目瞭然,你要讓我說,腦袋不管事了。嗐,這本子上我求人寫著的,孃的,都給揣亂了……”

一個指揮偌大送葬隊伍的頭腦;講話做事那麼威風凜凜的人物,怎麼在這個年齡比他兒子還小的人面前,變得軟弱、衰老、可憐?老郝不是一下子把勇氣全部挫折了的。他雖然是個基層工會幹部,但是幾年來整個工會刮來刮去的風,可把這老漢刮糊塗了。

起初他當工會主席,那份熱心腸待人是極好的,親暱的管他叫“我們老好”,開玩笑的稱呼他是“老好子”。一切要都是這樣順順當當就好了,然而不幸的事來臨了。

……

他捧著紙片,站在講臺上,結結巴巴地念著,動員參加反動會道門的工友趕快登記。這還是現在的主席,當時是工會幹事草擬的文稿,哪怕最蹩腳的“公文程式”、“尺牘大全”,也要比這篇講稿有感情、有血肉得多。老郝唸了一長串字首詞句以後,本來文化不高的他,被這文字遊戲攪得頭昏腦脹,底下的詞句沒有來得及看清,嘴裡竟滑出了這樣的話,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同志們!嗯……我們,大家,一齊,參加,反動,道會--”會場裡鬨動起來,老郝站在嗡嗡的人群面前手足失措,他慌忙補充一句:“噯,噯,我們大家,一齊參加,一貫道!”喧囂聲更大了,好久不能平息。

笑得最厲害的是青年男女,還有坐在主席臺位置上的幾個幹部,好久,還捂著嘴偷偷地樂。

“嗐!兩回我都把反對落掉了!照稿子念我是不行的。”老郝差點急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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