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小姐(3 / 12)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獨他不!他不喜歡狗,喜歡女人。

方軍風流韻事不斷,而且檔次極低,有時和風塵女子來往,被捉進派出所過。可他從來不給自己貼花描金,做出正人君子的樣子。他知道他老爹半點看不上他,認為他是敗類。他媽祈禱上帝保佑,只要他不殺人放火,不吸毒販毒,就算萬幸了。他承認他不行,不靈,“王拓,不怕你見笑--”他說他搞不了事業,搞不了錢,要什麼時候連女人也不想搞了,他大概就成了西方文學中的“多餘的人”了。

“在這家裡,我不如狗--”

“你不能不承認,一種很反常的情況下,狗會比人重要。”

王拓也膩歪這條狗。

他在這家裡,應該說能談得來的,只有導演。

每當他倆談興正濃時,方彬總會過來好奇地問:“什麼?什麼?”這傢伙有種怕被人暗算的恐懼,時刻保持警惕。因此,不大好說他呆,但這樣猛插一槓子的做法,又難以說他多麼聰明。

這兩個人,根本不願意跟他搭訕,因為他只知道做官,談其它無異對牛彈琴。

說起來,這段插話,那還是前不久給老爺子辦喪事時的事情了。

方校長之死,也算是備極哀榮了。怎麼講,一代鴻儒,學界泰斗,自然是相當重視的了。活著,也許無所謂,一死,倒有了份量。人的價格行情,時漲時落,忽而尊重,忽而貶低,碧落黃泉,真能有天淵之別的。不過,這一回,也許是最後一回,翰林府那扇哐啷哐啷的大門,從未出現過的輝煌,人來人往,穿流不息,索性開而不關了。於是,那影壁,那石獅,彷彿迴光返照似地,突然鮮亮了許多。

可以想象,是多麼忙忙亂亂了,其實死亡應是一件悲痛的事,可難得的哀榮壓倒一切的時候,喪事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本義,應酬和場面比什麼都重要了。

於是方軍和王拓也用不著哀痛欲毀,倒格外地清閒自在,因為插不上手。

那幾天這條衚衕,這個小院可熱鬧了,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哪怕只當一天大學校長,也是個長。人一死,沾個長字,那風光就很不一樣。加上老爺子是真正的有學問,便多一層實在的體面和貨真價值的光輝了。這樣,官場也好,學界也好,來的賓朋貴客竟黑鴉鴉擠滿了一院子。

院裡臨時設了個靈堂,負責照應來弔唁的黨政領導,知名人士,親朋好友,門牆桃李,都是長門長子和那位穿了一身黑的姑奶奶的場面了。方軍和王拓,雖說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女婿,也不知是他們上不去檯盤,還是這兩個傢伙不願上臺盤,反正被排除在外,連泣血稽嗓的機會也沒有。方芳那天風光極了,她請來的一位電視臺朋友,扛著個機子隨她轉。方彬當然不願失去這樣一個能與負責同志、與各路名流或巴結、或討好、或增強印象、或放長線以便將來釣大魚的機會,何況他的身份(不孝孤哀子兼某某部、某某司、某某處的處長)歷史地把他推到這個出風頭的場面上來。

可惜那張臉,永遠木木然,幸好是喪事,這表情還算合宜。

一個人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他不時提醒自己。

他對自己說:不可能再碰上這樣一位老子了,連早年獲得過博士學位的英國牛津,美國麻塞諸賽,也發來了唁電。這對有些人說,怎能落在洋人後面,紛紛登門三鞠躬了。方彬認為若不利用這點“剩餘價值”,豈不太傻了麼?於是,他跟他妹妹搶風頭,忙得個不亦樂乎。

被冷落或自甘冷落的方軍和他的妹婿,躲在東屋裡,只有瑪麗小姐陪著。一口連一口地喝著上好的茉莉,一支接一支地抽著萬寶路。姑奶奶有話,這種細微末節的小地方,決不可以掉衚衕口方家這名門望族的價。哪怕把褲子當了(這是絕不至於的),煙要好煙,茶要好茶,坐小車來弔唁的客人,司機一律開錢。她知道大嫂賀若平小戶人家出身,生性摳門,特地講清楚,把發票留下來,三一三十一平均負擔。這樣,他們兩個本著不吃白不吃的精神,盡情享用了。

王拓知趣,因為他不姓方,不插手也罷,導演被冷落,完全不應該的。方芳幾乎獨霸市面,方彬笨笨磕磕地搶鏡頭,哪有導演的份?他唯有自我解嘲了,哼!這些出出進進的頭面人物,給我當群眾演員我也不要。“看我這一兄一妹馬不停蹄地的樣子,送往迎來,就顯他們是這部喪禮片的男女主角了。”

“得了,你不幹,就別說嘴啦!”王拓開玩笑:“連瑪麗小姐也在看你牢騷滿腹的德行呢!有你抽的,有你喝的,坐在這兒當看客多好?你願意應酬這些客人?”

“唉!你這是什麼話?怎麼?我是私生子麼?”他可以不幹,但別人不讓他幹,那可不行。

“這就是你們沒落貴族的德行了,想吃怕燙,不吃心慌!”他數落他的妻舅,“你想幹,你去嗎,又沒人攔住你--”王拓把他朝院子裡推,他又不動彈。剛才,他們電影廠老闆來弔唁,他也懶得去應付。他妹妹不得不編出他傷心過度的話,遮掩過去。

“我不湊熱鬧--”

“這就是大家愛說的時代病了。自己不想幹,不屑幹,別人幹了,還指手劃腳,說三道四。”

“得了老兄,所有混得得意的人,都長了一張說人的嘴。”

瑪麗小姐見他愈來愈沒個好聲氣,抬起屁股走了。

王拓瞭解這個方軍多多少少有點二百五,這家人陰盛陽衰,兩弟兄的智商加在一起,也沒有他老婆高。居然國家把幾十萬塊錢任他糟踐著拍片子玩,而他當老闆的那家公司,想申請點貸款,比登天還難。如果說是私生子,王拓說自打他幹公司以後,他倒真有這種感覺。

他說:“得了吧王拓,我才是私生子!你至少是你,我算老幾?不僅是這一家的私生子,而且我覺得我是整個社會的私生子。”

“你真能胡扯--”

“你不相信吧!反正,我覺得我是個多餘的人,誰都嫌我,包括這個瑪麗小姐!”方軍接著又宣洩了一通,從死去的老頭子到還沒死的電影廠廠長,都絕對認為他是多餘的。這牢騷一直髮到方彬送走一位坐賓士車的客人,得意地搓著雙手進來時為止。

“什麼,什麼?”方彬緊緊追問。

他怕這兩個傢伙算計他,因為遺囑還在學校領導手裡,不曉得老爺子寫了些什麼?所以,他這個長門長子,既要做出一副悲慼的樣子,接待來賓,又要琢磨下一步棋該怎麼走?他腦子到這時候就成了一鍋漿糊,根本不得要領。於是,在院子裡,伶牙利齒的方芳便把客人壟斷了,他在一旁唯有點頭哈腰乾著急而已。

可他又不放心這兩個閒人,再忙也要來應付兩句,一張口,語無倫次,也難怪,他想到遺囑上誰將分到什麼,誰將分不到什麼,也就不得不前言不搭後語了。

當了這幾年處長,真難為他。

據吳鐵老說,還有可能提拔他一下呢!連他老爹還健在時也不禁納悶,“也許我真是有眼無珠不識金鑲玉,都說知其子莫如其父,難道這句話錯了?”

他老弟轟他出去招呼來賓,因為和他交談,絕對要吻合他的實用主義,關於老夫子的遺產,一再試探,沒完沒了,雖然方軍並不覺得自己多麼清高,也不是不想撈一把,誰會嫌錢扎手呢?但方彬反覆強調三兄妹要團結一致,互讓互諒,他煩死了。

“這兒沒你的事,你忙你的去!”

“什麼多餘?真的,什麼多餘?”方彬剛才聽到這屋裡的隻言片語,便一個勁地追問。

王拓笑笑,不言語。

他知道方彬的心病,他的寶貝兒子,衚衕口方家這書香門第的唯一的第三代傳人,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小夥子,因為持刀行兇,險幾死人,被拘留待審。究竟讓不讓大為參加爺爺的遺體告別儀式,一直意見不一。

方芳並沒有明確說不行,也沒有說行,但不知為什麼?好象姑姑不點頭,別人還不便作主似的。誰也不曾公開地說,老爺子歸天,和大為把他情敵的肚子上紮了兩個窟窿,差點出了人命,被抓起來有關。但老爺子倒確實是在病榻上,聽說他孫子居然敢開殺戒,接連說了兩句:“一代不如一代!”以後,第三句還未說出口,一口痰壅塞住,便嚥了氣。

第三句話,肯定還是再強調一次而已,那張悲觀絕望的面容,已把老人要講的話,全部寫在臉上了。

但方軍認為,也許老爺子第三句話,是別的意思,沒準會給我們一個光明的尾巴,他那個電影廠廠長通常都是這樣要求他拍片的。再說,老爺子是位嚴謹的學者,措詞用字,相當慎重,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老夫子剛剛嚥氣,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他能吐露這番高見,不能不讓人歎服他不愧是沒心沒肺慣了的,根本不往心裡去的主。他還很有怨氣,好比對牆壁發表一通演說,了無反映,眾人的冷淡使他索然無味。於是,他又一次印證了他是這個家庭,這個社會的私生子的看法。

他永遠怨天尤人,只是和他情婦在一起時,還稍稍振作些。他對他的侄子存在與否從不關心,所以,是不是這小子氣死了老爺子?該不該讓這個辱沒門庭的敗類參加追悼會,他連想都不想。

不過,親戚朋友相信,大為闖禍,是老爺子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大概不錯。

難道方彬和方軍,能教老先生活得多麼快活麼?這難兄難弟,沒有什麼能耐,沒有什麼本事,更沒有什麼學問。所作所為,無不讓老人深深的失望唉唉,都是銀樣蠟槍頭啊!稍稍器重的方芳,可惜生不逢時,趕上了文革,小數點加減乘除未學會,就中斷了學業。“可是她居然成為一個著名的文化人士,簡直更狗屁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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