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事(1 / 10)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朱之正和他那位漂亮而且年輕的妻子杜小棣,走在郊區新修的柏油馬路上。

清風徐來,煦陽暖人,遠山疊翠,田園綠遍。兩口子好開心,好開心。這是一個春天快要過去,夏天已經來臨的季節,絕對是應該走出屋子,到大自然中去的時候。人,其實本也是自然的一員,只不過願意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罷了。

也許好久沒有沐浴在泥土的芬香裡了,這種暢快,暫時使他們忘懷一切,僅僅想到眼前的風光,而不想其它。否則,城市裡,機關裡,辦公室裡,住宅區裡,甚至家庭裡,每張臉上交替閃爍的問號、驚歎號,都能讓人神經錯亂的。現在好了,索性不走腦子,這種輕鬆的快樂,哪怕就在這一刻,也夠滿足的了。“沒想到,”當然是朱之正說,“在這遠離塵囂的西山腳下,竟能覓得另一番想不到的情趣。”

這一點不像他說慣了的官話,儘管杜小棣不那麼聰明,但聽得出來,她丈夫現在講話的口氣,不是那種四平八穩,有板有眼的社論。人,一旦接近正常,就可愛了,是不是?

還能說明,那種免官的煩惱,對他來說,已經去他媽的,退燒了,沒有熱度了。這很不容易,因為官是一種有誘惑力的東西,像老酒,上癮,越喝越想喝。看來這位不能免俗的先生,也終於想開了!做妻子的雖然漂亮,但也淺薄,有點兒俗氣,可又很可愛,她想不到這麼深奧,但他能愉快起來,她挺高興。

--好啊,及時行樂吧!這是一年中多美妙的時光啊!既是春天,也是夏天,既不完全是春天,也不完全是夏天的日子,如果你不想別的話,這春夏之交的日子,也許可以成為一個愛情季節。

是這樣,他想通了,那城市裡太多太多的人群,太鬧太鬧的聲音,太煩太煩的事端,還有,太亂太亂的頭緒,太髒太髒的記憶。在好容易擠出水洩不通的二環路,三環路,四環路以後,幹嘛還要回過頭去看它想它呢?豈不是太殺風景了嘛?甚至包括他的這位年青的妻子,一些難唸的經,統統置之度外。

這憩靜的山林,初綠的景色,確實是令人心曠神怡的。

“虧你這個小傻瓜想出來的好主意!”他讚賞他妻子。

“我沒說錯吧?”她很高興朱之正,終於被她說服,按她的主意到古峪來了。至於真正的躲一躲,避一避那些煩心事,實際也是為他好的目的,並沒有告訴她的先生。只是說,你既然工作不那麼愉快,人家也不要你管事了,你還支撐著幹嘛?跟我走,聽我的安排,什麼度假村,消閒別墅,什麼高階賓館,旋轉餐廳,都不在考慮之列。我想起一個好去處,西山腳下有個叫古峪的小村子,我認識的曲大娘家,那果園最僻靜了。咱們與世隔絕地在那兒呆上一個禮拜,不行?

往日,他也許要猶豫的,但這一回,破例地答應得非常痛快。

無論將來會怎樣變化,怎樣發展,且不去考慮了。眼前,她是你的老婆,你這個作丈夫的本來該讓年青妻子愉快,是不是?朱之正比杜小棣大二十多歲,做她的父親也綽綽有餘,她能嫁給你,義不容辭地順從著她,還有什麼說的呢?何況那張臉笑起來,是頂教他陶醉的。這種快樂,不完全是丈夫的,還能品味出一點父親般的慰藉。杜小棣真是個小傻瓜,單純得透明,確是怪可愛的,至少要比在他治下的亂糟糟衙門裡,整整八小時,看那一張張世紀末的嘴臉,順眼多了。

他有時也納悶,迷戀這樣一個簡單的頭腦,是不是對於這個複雜世界的逆反心理?為此丟掉了官,為此又回去搞自己的老本行。說了歸齊,也許朱之正不是吃政治飯的,受不了那種複雜,不過因緣時會,陰差陽錯地當上了官,而且是大官,其實免掉他,比繼續呆在那位置上,更好。當然,誰心裡都明鏡似的,免職不完全因為勝任或者不勝任,讓你當,你就勝任,不讓你當,你就不勝任。朱之正如果不是那麼很認真,很想做些事,而且很堅持自己觀點的話,官是當篤定的,誰也拿不下來。他不明白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官場運籌學,三把火沒燒,就碰壁了。

那部門好比一艘破船,已經觸了礁,擱淺在那兒,雖然一時半時沉不下去,但要讓它浮出海面,繼續航行,也太天真了些。神仙都沒這本事,你算老幾?他一心一意想做一個稱職的大副,忙得連新婚妻子都冷淡了,現在想起來,當然是犯傻。因為大家並不希望他做什麼,船長不著急,你瞎忙什麼?

所以他一人在那兒張羅,在那兒忙活,著急過,呼籲過,還草擬過三十多條應急舉措之類的方案等等,自然是扯淡了。直到暗示要重新安排工作,他悟了,過去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和現在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拿下來,實際表明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放你在那兒,擺擺樣子的。劉大官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說過,閣下,中國的事情急不得,可你放著這樣年輕老婆,像一塊地撂荒著,不過幾天風流日子,你的年齡已不允許再等了!

哦,天!他的低調和他的高調,一樣地石破天驚!

劉東林是個十分庸俗無能的官僚,但他很會做官,上下左右,面面俱到。甚至他把兒子打發到外國去,跟他的兒媳婦保持著名存實亡的關係,別人睜著眼睛裝看不見;而那個盛莉,也理直氣壯地以半個夫人的姿態出現,人們也不認為是奇哉怪哉的現象。而他朱之正娶了杜小棣,因為杜小棣曾經是一年前的這個日子裡,出了問題被抓起來的歌舞團編導鞏傑的未婚妻,一下子,輿論和行情一齊下跌,直到現在解職為止。

對劉東林這位上司,他是敬而遠之的,但他老兄這番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你再過兩年,花甲一過,再熬幾年,便奔古稀,而你年輕的太太正是女人的好季節,像開春的等待灌溉的肥沃土地,你不抓緊耕耘,屬於你的時間,還有多少呢?

人,某種意義上說來,實在是很可憐的,短促的一生,完全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是挺多的。何苦!真的,何苦呢!悲劇也好,喜劇也好,要來的,總是要來的;要去的,也總是要去的,那就隨緣吧!

悟透這兩個字,不易。

現在也分不清了,到底是朱之正要免去職務,不那麼熱衷公務,有更多時間陪著杜小棣,使她有說有笑呢;還是因為那個關了一年的鞏傑,要釋放出獄,她為了不使朱之正尷尬,故意在努力沖淡難堪的氣氛,在談笑風生呢?好象他們結婚兩年多來,小日子從來沒過得這麼滋潤。

——但是,這個世界是好彆扭,好彆扭的。雖然他們結合了,而且還是彼此都付出了代價的婚姻,那個坐牢的年青人的影子,哪怕是這對老夫少妻最最忘情的那一刻,也好象是抹煞不了的存在。有了太陽的同時,就有了陰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儘管快活,又好象並不十分快活,何況鞏傑要走出牢門了呢?於是就有了這個逃避陰影的行動計劃。

是她那小腦瓜琢磨出來的,她摟著他,她愛他,她真心願意朱之正少一些煩惱,免職的事就夠他受的了。

這是多好的春天啊!要不是不怎麼愛動腦筋的妻子,給他出了這個怪別緻的主意,差點就錯過這個好季節了。“小棣,過去在研究所做技術工作,忙得沒有一年四季,如今在衙門呆久了,乾脆連春夏秋冬,都失去感覺了。”

穿著乳黃色風衣的杜小棣,回過頭來向他嫣然一笑。那張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面孔,要不是路旁有行人的話,他真想抱住她親一下。他很高興有這股激情,真正的從心底裡湧上來的衝動,不完全是性的慾念,而更多是愛的感覺,這使他有點子小小的驚訝。這種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的有過的浪漫,居然還未在心中死絕,雖然離古峪尚有一段路程,已經產生出不虛此行的滿足。“小棣,你怎麼認識古峪這們曲大娘的?她們家有咱們落腳的地方嘛?”

“那是一個挺大的果園,好幾套大瓦房,還有場院,還有看守果園的窩棚,是一個足可以浪漫的地方,歌舞團下鄉體驗生活,經常在她家住的。”

“沒有記錯的話,小棣,就是你們搞的那個挨批的節目吧?”

她沒有接碴,他能理解她不願回答,不過又想,也許她跑在前面,不曾在意他說了些什麼。其實鞏傑要釋放的訊息,還是他最早知道,最先告訴她的。他也並沒有告訴她,能夠提前獲釋,正是他這個主管這檔子事的領導,作了很大努力的結果。朱之正說來還是脫不掉知識分子氣,有了釋放的準確資訊,馬上通知兩位有關的人,一個是鞏傑以前的未婚妻,即現在身邊的女人,一個是鞏傑的生身父親,也就是退下來的老部長,誰知都碰了壁,兩個人表現出同樣的漠不關心的冷淡。

老前輩早把兒子當叛逆了,可以理解;但她,已是他妻子的杜小棣,會完全忘情早先那個熱戀過的意中人麼?當然,顧忌著丈夫的嫉妒,本來心裡有疙瘩,這個總夾在夫妻生活當中的第三者,夠麻煩的了,她即使高興,也不會表現出來的。

“怎麼說,他到底年輕--”

“你也並不老呀!”

“小棣,你真的不嫌我?”

“看你,又來了!”

“真的,我能讓你滿足嗎?”他在她滿足的時候,偶然也試探性地在她耳邊問上一句。

她確實不是那種很會動心機的女人,很自然地點點頭。

他也忐忑地問過:“那他一定讓你更快活了?”

“誰?”她不諱言,她就這樣地坦率,她有過不止一位的情人。

“就是那一位--”

“你計較那些事情嗎?”她反過來問他。

他說什麼?他答應過不傷害她,永遠不!因此,這使他有一點闇然神傷,她並沒有忘記那個姓鞏的編導,一個比他年青得多的,也瀟灑得多,也英雄得多的囚犯。

人,是有記憶的動物,他,想開了,別難為她了。難道一定要她講一些他愛聽的話,明知是哄,還要從哄中找尋安慰麼?

——算了,面具這種東西,在兩人世界裡,就免了吧!

郊外的靜謐氣氛和城市裡的喧囂,到底不同,杜小棣從這裡感到了難得的輕鬆,和把一切亂七八糟暫時擱置起來的超脫。真後悔去年這個日子裡,為什麼沒想起躲到這裡來呢?

她其實是那種不願意給自己找苦惱,添麻煩,也不願多動腦筋的年輕女人。這類女孩子在北京城裡,有那麼一批,漂亮、快活、享受,有一個或數個有錢或者有勢的男人,也就是所謂的“托兒”奉陪著,恣意忘情地消耗著青春,才不願想那麼多煩事,總愁眉苦臉,皺紋多了,還得多去幾次美容院呢?去年春夏之交,可把她煩惱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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