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鋼琴有心跳,不算傢俱,但有四隻腳。房間裡,鏡子虛虛實實,鋼琴是靈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調,偏安一隅,更見涵養,無論靠窗還是近門,黑,栗色,還是白顏色,同樣吸引視線。於男人面前,鋼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變男人。老人彈琴,無論曲目多少歡快跳躍,已是回憶,鋼琴變為懸崖,一塊碑,分量重,冷漠,有時是一具棺材。對於蓓蒂,鋼琴是一匹四腳動物。蓓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心裡不願意,還是讓蓓蒂摸索。蓓蒂小時,馬身特別高,發出陌生的氣味,大幾歲,馬就矮一點,這是常規。待到難得的少女時代,黑馬背脊,適合蓓蒂騎騁,也就一兩年的狀態,剛柔並濟,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張照,相當優雅。但這是想象,因為現在,鋼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塊空白牆壁,地板留下四條拖痕。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地板上四條傷口,深深蹄印,已無法癒合。

阿寶發愁說,我馬上去淮海路,到國營舊貨店看一看。蓓蒂說,我去過兩三趟了,馬頭也陪我去過了。阿寶說,馬頭講啥。蓓蒂說,馬頭覺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姝華說,真的,還是裝的,現在樣樣式式,可以搬出去賣,我爸爸講了,現在撈外快,最方便,預先看了地方,帶幾個弟兄,卡車偷偷從廠裡開出來,衝進這種倒黴人家,一般無人敢響,以為又是來抄家,進門就隨便,可以隨便搬,紅木傢俱,銅床,鋼琴,絲絨沙發,地毯,隨便搬,其實,是拖到“淮國舊”去賣,三鈿不值兩鈿,然後,大家吃幾頓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葉結,素雞,烤麩,豬腳爪,啥人管呢。阿寶不響。阿婆說,我已經頭昏了,是高郎橋的馬頭做的,還是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過“淮國舊”,後門是長樂路,弄堂路邊,毛竹棚裡,也擺了舊鋼琴,哪裡尋得到呢,看得我眼花落花。姝華說,這地方沙發多,傢俱多,鋼琴也多,各種顏色,牌子,擺得密密層層,彎彎曲曲,路也不好走,要側轉身來,店外,仍舊有琴運進來,店員用粉筆寫號碼。店員講,上海灘哪裡冒出來這樣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進店裡,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鋼琴,沙發,各種人家的氣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後一樣,全部是灰,看到一架古鋼琴,羽管鍵琴,西洋插圖裡有過,洛可可捕金花樣,像小寫字檯,四腳伶仃,上海真看不懂,樣樣會有。阿婆說,白跑了幾趟,每趟出來,蓓蒂就蹲到地上,不開心。姝華說,這天阿婆進店,先坐到一張琴凳上,後來坐一隻法國彎腳沙發,面色難看。阿婆說,是接不上氣了,我曉得差不多了。蓓蒂說,不要講了。阿婆說,想想再回紹興,無啥意思。蓓蒂拉緊阿婆說,墳墓已經挖光了。阿婆說,索性變一根魚,游到水裡去。蓓蒂說,真這樣,我就變金魚。阿寶說,有了鋼琴,也不便彈了。蓓蒂不響。阿婆說,蓓蒂一個人也去尋過,琴上有小魚記號,容易尋到,吃中飯階段,四面無人,聽到有人彈琴,有一個七八歲小姑娘,彈幾記,關好琴蓋,東看西看,再開一隻琴蓋,彈幾記。蓓蒂不動,聽小姑娘彈。姝華說,店員的小囡。

蓓蒂說,跟我一樣,是尋琴的。阿婆說,只能這樣子想,如果來人採取行動,明當明拖走,我跟蓓蒂,也只能看看,兩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說,南京城去過了,乖囡想去哪裡散心,跟阿婆講。蓓蒂說,我想去黃浦江。阿婆說,敢。姝華說,蓓蒂的琴,也許一拖到店裡,就讓人買走了,現在便宜貨多,老紅木鴨蛋凳,兩三塊一隻,鋼琴一般三十塊到八十塊吧。阿寶說,青工一兩個月工資,只是,啥人買呢。曹楊新村,工人階級最多,可以買,但是地板軟,房子小,彈彈《東方紅》,有啥用場。大家不響。

其實這天黃昏,是阿寶最後見到蓓蒂與阿婆的時刻,阿寶離開時分,天完全灰暗,阿寶回頭,見阿婆為蓓蒂梳頭,阿婆說,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殺只雞,世界多,殺只老雄鵝。蓓蒂說,我不要聽了,討厭了。姝華立於門口,阿寶再回頭,見姝華身邊,掠過兩道光,閃進水池裡,阿寶一揩眼睛,視覺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樹,一輛腳踏車經過,一切如常。幾天以後,阿寶收到了姝華的信,信文是,阿寶,這天你先回曹楊新村,會相信我嗎?以後就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就是這夜之後,阿婆和蓓蒂失蹤了,大概是去了南京?還是哪裡?有空詳談。

姝華。

十天後,阿寶與滬生,小毛以及建國等人,趕到楊浦區高郎橋的馬頭家,再三打聽蓓蒂,阿婆,以及鋼琴的下落。結果講了幾句,氣氛就緊張,也許是建國想動手,小毛的姿勢引起了誤會,五分鐘裡,馬頭家周圍,聚攏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後,馬頭耐心告訴阿寶,現在市區的造反組織,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阿寶不響。馬頭說,小毛真是十三點,要動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鳴鐘地區的人,哪裡可以跟大楊浦對開,上海人講了,根本是不配模子的。阿寶拍拍馬頭肩膀,一聲不響。馬頭說,蓓蒂跟阿婆失蹤了,我也難過,我一個人去皋蘭路,看了三次,世界亂了,我確實是看不見,尋不到。阿寶說,會去哪裡呢。馬頭說,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紹興,我聽蓓蒂講過,上海,越來越沒意思了。阿寶不響。馬頭說,此地高郎庵,滬東天主堂,本就破破爛爛,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是敲,完全變了樣,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見阿寶的老房間,搬進三戶人家,底樓蓓蒂房間,遷進來兩戶,門口的小魚池,清理過了,水裡有幾條金魚。阿寶心裡一痛。眼前出現蓓蒂的樣子,池邊的魚鱗。馬頭說,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是無啥意思了。

這天下午,阿寶再次走進淮海路國營舊貨店。滿眼是人,店堂寬闊,深不見底,鋼琴擺滿後門內外,以及附近弄堂,過街樓。店裡的營業員,精通種種舊傢俱,方臺子叫“四平”,圓臺叫“月亮”,椅子叫“息腳”,床叫“橫啊”,屏風叫“六曲”,梳妝檯叫“託照”,凳子統稱是“件頭”,方凳圓凳,叫“方件”,“圓件”,時常有東張西望的顧客,也許跟阿寶一樣,尋覓自家或親朋的家當,看到了,當然不可能贖回,但可以緊盯不放,或是長長一瞥,眼神發呆,摸一摸,問一句賣價,離開。猶豫性格之人,幾步幾回頭,預備過幾天重來,有空再來看看,也許一直等到舊物消失,會鼓起勇氣,打聽去路,與營業員攀談。營業員說,賣脫了。啥。

大概是前幾天吧。買客,是哪一類人呢,大概做啥工作。營業員心情好,敷衍幾句。有警惕心,就立刻反問,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紹信拿出來。提問人立刻做了縮頭烏龜,走路了事,這塊地方,再不會來了。另一種人,一眼尋到鋼琴,或者沙發。營業員說,古董提琴,越古越豔,古董鋼琴,難了,鋼琴要買這種老牌德國貨,但太舊不好,鋼絲容易松,容易走音,經常要校,沙發嘛,這一件是法國真正老貨,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細,泡釘,絲絨面料,繃帶,鬃絲,完全進口料作,底盤高階彈簧,包括“庫升”,即彈簧軟墊,樣樣貨真價實,贊。來人不響,改變了計劃,裡外環境,看個兩三遍,看明詳細位置,時間,何時人多,人少,中午轉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餛飩。一般是下午一到兩點,客流少,或者四點鐘,前面擋了一部黃魚車,多數人,走不進某一條傢俱形成的夾弄,此刻光線也最暗,時辰一到,東看西看,直接來到既定位置,四面一瞄,摸出褲袋裡的旋鑿,或拎包裡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隻紙包,或者鐵皮小盒子,連工具擺進人造革拎包,拉鍊一拉,佯裝客人,全身放鬆,東看看西摸摸,馬上滑腳走路。這就是保衛個人私產,或偵查他人財產,巧取夾藏的情節,尋寶,是世界永恆的主題,是這家遠東最大舊貨店,輝煌時代的驚鴻一瞥。當時小道訊息多,傳聞有人躲進舊櫥,關店後,半夜出來作案,店裡因此養了兩頭狼狗,一夜巡邏三遍。最轟動事件,是附近幾個小囡,某日到舊沙發上蹦跳吵鬧,結果踏穿了一隻法式洋緞單人軟椅,露出內襯一包赤金鍊,兩大卷美金。因此,堆滿舊傢俱的店堂與馬路,像蘇聯電影《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寶於琴間流連徘徊,鋼琴自由擺放,羅列散漫,形成各種行走路線,躋身於此,開啟任何一塊琴蓋,內裡簡單而複雜,眼下的鍵盤,一絲不動,周圍聽不到一個音階,有時,鍵盤上有幾根頭髮,一屑碎紙,半枝斷頭鉛筆,琴蓋內散發出陌生氣味,阿寶難以親近,感覺到痛,悵然閉闔。蓓蒂留下的小魚刻痕,阿寶走了幾圈,望穿秋水,也尋覓不見。

阿寶獨自來到南昌公寓。姝華靠於床頭,姝華娘端來一杯開水。

姝華有氣無力說,姆媽,我跟阿寶有事體講。姝華娘知趣避開。姝華忽然兩眼發光說,阿寶,我像是做夢了。阿寶不響。姝華說,我真不相信這天的樣子。阿寶點頭說,蓓蒂與阿婆,確實是失蹤了,毫無訊息。姝華說。這天,我見阿寶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講了一句,阿婆,可以燒夜飯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聲不響。我隱約聞到一股魚腥氣,剛想走,外面花園裡,出現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剛剛還在身邊,現在看不見了,蓓蒂拉了我,對池子裡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黃昏天暗,水裡一條鯽魚。蓓蒂講,這是阿婆。阿寶說,真的假的。姝華說,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這夜有水了,有魚,我伸進水裡,鯽魚一動不動。

蓓蒂講,阿婆,讓我變金魚呀。我講,蓓蒂,童話看多了,普希金講的金魚,是上帝。蓓蒂講,姐姐如果想變,也是一條金魚,試試看。我笑笑講,我不想做金魚,我做人。蓓蒂講,金魚比鯽魚好看。我講,是的,以前有個叫契訶夫的男人,一寫情書,就是我的金魚,我親愛的小金魚。

蓓蒂忽然蹲下來,哭了。我回到廚房尋阿婆,走到門口,我回頭再看,水池四面,已經不見人了。我講,蓓蒂,蓓蒂。我聽不到聲音。我跑進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條鯽魚,一條金魚。我覺得情況嚴重了,伸手去摸,魚游到水草下面,我嚇了,我講,蓓蒂,周圍一聲不響,金魚搖搖尾巴,鯽魚一動不動,貼近了金魚,像一塊石頭。我尋到廚房間,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講,天不早了,姝華迴轉吧。我心裡嘣嘣跳,覺得放心了。我講,好的,我走了。阿婆講,天冷了,姝華面色不好,多穿一點呀,阿婆明早,是想帶蓓蒂出去了。我講,到啥地方去。阿婆講,現在話不定,真要話一句,就是想走了。姝華講到此地,低頭說,我不想講了。阿寶說,我覺得還好,不覺得緊張。姝華說,這等於是童話選集。阿寶說,兩個人,真就消失了。姝華不響。阿寶說,記得蓓蒂幾次講故事,完全亂夢堆疊,看見裙子變輕,分開了,是金魚尾巴,水池旁邊,月光下面有一隻貓,銜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來。姝華說,當時,天完全暗下來了,蓓蒂身上發亮。蓓蒂講,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來問,到啥地方去。蓓蒂講,現在等貓咪來呀,夜裡有三隻貓會來,其中一隻,是來帶我的,有一隻花貓,帶阿婆先走。我講,笑話。蓓蒂講,三隻野貓,一直跑到日暉港,黃浦江旁邊,貓嘴巴一鬆,喵嗚一叫,我跟阿婆就遊了,遊一圈就回來,如果我不回來,就游到別地方去。我笑笑講,除非我做夢。蓓蒂講,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頭頸後面,有牙齒印。我看一看,只聞到頭髮裡的魚腥氣。我講,快讓阿婆汰頭髮,不許嚇姐姐,我走了。蓓蒂講,我不要鋼琴了。阿寶不響。姝華說,當時,只覺得背後發冷。阿婆不聲不響過來,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頭講,蓓蒂。我覺得有點尷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兩腳無力,夢遊一樣走的,我只記得,阿婆的相貌,完全變暗了,我現在想想,還是不相信這夜的情況。阿寶不響,心裡想到了童話選集,想到兩條魚,小貓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風,一直朝南走,這要穿過多條馬路呢,到了黃浦江邊,江風撲面,兩條魚跳進水裡,岸邊是船艏,錨鏈,纜繩。三隻貓一動不動。阿寶說,這肯定是故事,是神話。

第二年初夏某天,氣溫滾熱,葉家宅小菜場附近,有一爿醬油店,賣散裝啤酒。營業員接過小毛的鋼鍾水壺,扳開黃銅龍頭。營業員說,師兄師姐,來了不少。小毛說,當心,眼睛看龍頭。營業員對女營業員說,練功夫,練拳頭的人,就是不一樣,做了夜班,日裡還不咽,還有精神吃老酒。小毛說,有意見對吧。營業員說,毫無意見,是眼熱,我當時是一念之差,做了櫃檯猢猻,看看現在,工人階級多少開心。小毛不響。啤酒滿了。營業員手一扳,轉過櫃檯,竹殼熱水瓶擺到紹興酒罈旁邊,漏斗插進瓶口,竹製酒吊,陰篤篤,溼淋淋提上來,一股香氣,朝漏斗口一橫,算半斤。熱水瓶裝滿黃酒,小毛付了鈔票,一手拎水壺,一手拎兩隻熱水瓶。女營業員說,勁道大,厲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離開醬油店,來到師父房間。八仙桌已靠床擺好。建國,榮根,國棉六廠藝徒小勇,絹紡廠小隆興等人,買了熟菜,拆開油紙包,擺到臺子當中。灶披間裡,金妹炒了兩碗素菜。小毛倒了酒。師父講,小菜蠻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無袖汗衫,端菜進來,頸口流汗,一雙藕臂,兩腋溼透。

小毛說,我叫名,只有十五歲。師父說,十五歲,我已經準備養小人,準備做爹爹了,吃酒不礙的。小隆興笑笑。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說,灶問太小了,太熱了,我現在只想汰浴。師父說,我就一間房間,真要汰,現在到床腳旁邊去汰。金妹說,十三,當了小朋友面前,我好意思汰吧。

師父說,有啥不可以呢,我師父當年,召集了師兄弟,看過一次女人汰浴。金妹說,好意思講的。大家人座。建國說,師父吃。師父說,我這次,是指揮部派我到楊浦區三個月,幫幾個工人組織訓練基本動作。小毛說,我有空來看。師父說,也就是一般格鬥擒拿,路太遠,情況也亂,大家不便來。小毛說,萬一有要緊事體呢。師父說,教拳三年多,藉此機會,我跟大家告一個段落。大家不響。師父說,蜻蜓吃尾巴,現在只能自顧自,管好自家,市面亂,心就要定,做人單憑一個“義”,要幫弟兄,我師父的師父,是蘇北難民,到上海做工,當時成千上萬工人參加青幫,搞罷工,紗廠裡又有幫,安徽幫,湖北幫,蘇北幫,山東幫,紹興幫,南洋香菸廠,不是寧波幫,就是廣州幫,到我師父一代,還算聰明,只做同鄉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關公,關老爺,張天師,我現在只能供領袖,一般情況裡,記得領袖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了。小毛說,有人欺負我朋友,哪能辦。小勇說,講講看。師父說,社會糾葛,一般朋友關係,目前儘量少管。小毛不響。師父說,運動一來,車間裡真也冒出幾隻癟三,領袖語錄,朗朗上口,革命形勢,樣樣懂,身披軍大衣,樣子像領導,真是奇怪。金妹說,我廠裡,也有這種癟三,奇怪。師父說,老古話講,這叫小人多才。金妹笑說,打扮最重要,據說以前搞罷工,美亞廠來了一個代表談判聯合行動,穿了一身舊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結果換了一套新衣裳,就談得爽快了。師父說,我是看透了,講起來,是鬥階級,其實跟過去的幫會,黨派搞罷工差不多,是鬥人,人跟人之間,主要靠互相聞味道,互相看脾氣,合得攏,還是合不攏,就算是一個階級了,一個組織,親生親養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盤,一個朝東,一個要朝西,結果呢,就互相鬥,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罵,哼,講起來好聽,路線鬥爭。

大家不響。吃酒吃菜。師父說,比如我這次到楊浦,我已經想定了,只教拳,搞七捻三事體,我不參加。小隆興說,這段時間,大家做啥呢。師父說,無啥好做,少跟造反隊搭界,跟車間裡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媽搭訕,講講笑笑,倒是可以的,因為年紀到了,懂一點女人的味道,以後少走彎路。金妹說,師父要教壞小朋友了。師父說,年紀確實不小了,我來問,小隆興年齡多少。小隆興說,十九。師父說,建國,榮根兩弟兄,一個是十九,一個十八,小勇十七。小毛最小。大家不響。房子外面,傳來駁船汽笛聲,天氣熱,每個人吃得面孔發紅。師父看看大家說,我來講個故事,老古話講,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個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聲好,臨死階段,徒弟問,師父有啥要講吧。高僧說,一世看不見女人的下身,我苦惱,因此死了兩夜,還是死不脫,辛酸。金妹說,好意思的,不許講了。師父說,徒弟就跑到堂子裡,叫一個女人過來,褲裙一落,高僧一看說,啊呀呀呀,原來跟尼姑是一樣的,兩腳一伸,圓寂了。金妹說,下作。師父說,上面要作,下面也要作,這叫下作。吃了老酒,我頭腦拎清,現在我來問徒弟,女人赤膊,看見過吧。金妹說,不許講了。師父說,我重點來講一講,男人不下作,小囡哪裡來,早曉得,就早懂事,人就聰暱,我師父講了,男人早一點曉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後少犯錯。小毛說,我看到過了。師父說,講講看。小毛不響。

師父說,不要緊,講。金妹筷子一放說,蠻好吃一點師徒老酒,就講吓作事體。小毛不響。師父說,金妹是過來人,下作事體,樣樣做過了。金妹說,太難聽了,不要講了。師父說,社會亂,這批小囡,樣樣不懂,我就有責任。金妹說,講得出口吧。師父說,又不是讓金妹講,是聽小朋友講,小毛快點講。小毛說,是去“大串聯”,車廂里人山人海,我坐的地方,車廂連線板,屁股下面漏空,人多得實在不能動,廁所間裡全部塞滿人,半夜裡,對面兩個北方大姐姐,穿的是棉褲,結果就脫到底,對準鐵板。師父說,小毛當時想啥。金妹說,不許講了。小毛不響。小勇說,我有次去中山橋棚戶區,看到同學的小阿姨,隔壁小姆媽,大熱天赤膊,房間裡走來走去,樣樣無所謂。建國說,我小娘舅,小舅媽,到上海來大串聯,夜裡咽雙層床下鋪,哥哥跟我咽上鋪,因為是木條子鋪板,半夜裡就跟哥哥看下去。金妹面孔飛紅說,真不曉得,男人為啥喜歡講這種事體。大家不響。金妹說,難怪有一次,我到廠裡泡浴,聽到頂棚上面有聲音,一個班次的女工漶浴場面,兩排蓮蓬頭,三四十個赤膊女人,結果上個禮拜,轟隆隆隆一響,頂棚讓水蒸氣燻酥了,爬進一個人,想不到忽然塌下來,灰塵垃圾裡,趴了一個電工阿鬍子,十幾個小姊妹,捂緊上身下身,連忙就逃,真是嚇煞人,其他幾個老阿姨,老女人,老師傅,根本不怕,衣裳顧不得穿,赤膊騎到阿鬍子身上,打得阿鬍子七葷八素。師父說,一頓粉拳,厲害。金妹笑說,下作男人,真是下作。師父笑笑。金妹說,這樁事體之後,三車間的小姊妹講,金妹,我想過了,以後發覺有男人偷看,我只要雙手捂緊面孔,就可以了。師父說,為啥。金妹說,一手遮下身,一手擋上身,根本不起作用,我後身屁股呢,大腿呢,別人樣樣看得到。師父說,不明白。金妹說,如果我捂緊面孔,下作男人,就看不明白了,這個赤膊女人,究竟是金妹呢,還是銀妹,寶妹,看不明白,等於白看,女人身體,是一樣的,隨便看。師父笑說,這倒也是,小騷貨,真是聰明,做人,其實就是憑一張面孔,屁股算啥呢。金妹說,現在我算是曉得,天下最騷是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大家不響。師父說,怪吧,女人讓男人看一看,身上會缺幾錢幾兩肉吧,一錢一厘也不會損失,偷看三十幾個女人漶浴,問題嚴重,但是最嚴重的,是破壞了公共財產,公家的頂棚,這種低階男人,就因為看得太遲,缺少教育,我是受過教育的人,根本不費這種心思,腦子裡,我全部曉得,有啥看頭呢。大家吃悶酒。

師父說,舊社會,我九歲學生意,十歲拜師父學拳頭,十四歲有一日,師父叫來洋金車間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樣,先練拳,然後吃老酒。我的師父問了,啥人見過女人赤膊。大家不響,這真叫老實。我師父講,從今朝起,大家就要做男人了,這個世道社會,做男人難,最容易上當受騙,因此早一點明白,以後就不做十三點,面孔上的赤豆,就是騷粒子,生髮得少一點。我師父當時,已經請來一個堂子裡的女人,坐進隔壁房間腰子形大腳盆,一本正經漶浴。我師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進去看,每個人看一刻鐘,其他人,外面吃酒。當時大家不響。我師父講,做人要實在,我最看不起擺膘勁,裝斯文,假正經的悶騷貨,現在聽好了,一個一個進去看,等於開女人展覽會,啥叫女人,啥叫漶浴,免得以後,東看西看偷看,心驚肉跳,面孔變色,上了女人的當,壞事做盡。當時大家緊張了。我師父對我講,鴻壽,現在先進去看。我不肯,我師父一掌劈過來,我就逃進去,看見一個女人,攤手攤腳,坐進腰子形大腳盆,渾身粉嫩,雪雪白。金妹說,不要講了,可以了。師父說,女人看看我,笑了笑講,弟弟。我講,啊。女人講,過來,過來呀,來看姐姐汰腳。金妹講,要死了,舊社會真下作。師父說,這有啥。金妹說,師父的師父,一定是黃金榮的流氓徒弟了。師父說,瞎講有啥意思呢,我師父以前,講起來是青幫,照樣參加工人起義,真正三代無產階級,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金妹說,真是不懂了,為啥要教壞小囡。師父說,我是上衛生課,懂了吧,女人啥樣子,老師會管吧,有教授教吧,我做師父的,就應該教,我有責任。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興說,剛剛講到,有人欺負小毛的朋友。

小毛說,是的,我一個朋友,房間裡的鋼琴,讓別人搬走了。師父說,有鋼琴的人家,多數資產階級,這可以隨便搬。小毛說,開始我以為,是楊浦區一個叫馬頭的搬的,結果馬頭死不認賬,我就跟建國等等幾個朋友,到大楊浦高郎橋,尋到馬頭,想不到講了幾句,就準備打了,馬頭人多,蠻防我的。馬頭對我笑笑講,普陀區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講力道,要拉場子,擺場子,擺功架,大楊浦,全上海一級水平,一隻鼎,此地根本不會嚇。師父說,聽這種小赤佬瞎講。小毛說,後來,我真不敢動了,馬頭叫來不少人,手裡有角鐵,洋圓,自來水管子。建國說,角鐵不稀奇,現在最時髦,自來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標槍。師父說,建國,打拳頭,就是打拳頭,弓有各種弓,人有各種人,這種野蠻家生,碰也不許碰,要出人性命的。建國不響。師父想了想說,以後有啥事體,小毛打傳呼電話過來。小毛說,好的。師父說,老實講,這種“上只角”的事體,以後不要管,也根本管不過來,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個老闆,一幢大洋房裡,抄出六個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曉得呢。旁邊的五原小菜場,批鬥一個男人,據說平常喜歡瞄女人,就算流氓犯了,赤膊批鬥,胸口掛一塊鹹肉,蒼蠅亂叮,公平吧,管得過來吧。大家不響。榮根羞澀說,師父剛剛講了漶浴,只講了一半。金妹說,榮根,夜壺水多了吧。師父笑說,也就是這點事體,我一個師兄叫龍弟,當時赤了膊,從裡廂房間出來,胸口刺一隻青龍頭,上面吸出兩塊血印子。大家看龍弟穿衣裳,不響。我師父笑笑講,看起來,男人身上有了刺青,就比較登樣,隔壁這隻小娘皮,單單歡喜龍弟嘛,講得龍弟的面孔,像洋紅番茄。小毛扳手指頭說,第廿三把交椅,天微星九紋龍史進,大概是龍弟的祖宗。師父說,刺青,其實叫刺花,上海人講起來,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來的,是外國水手的規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水鬼,爛肉不爛皮,認屍便當,之後,就傳到了上海的幫會,人人喜歡,以前“白相人嫂嫂”,胸口兩隻咪咪,也會刺花。金妹說,不許再講了。師父說,當時我也喜歡,胸口想刺關雲長,後背刺赤兔馬,但工價太大,老實講,也是怕痛,怕夜裡老婆嚇,解放以後,龍弟身上盤的這條大青龍,麻煩了,請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熱天不敢赤膊。小毛說,為啥要刮。師父說,租界也一樣呀,也會捉刺花弟兄,發現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小毛說,啥。師傅說,過去講的切口,就是捉進西牢,巡捕房。小毛說,原來這樣。師傅說,以前行話,租界巡捕,叫“外國卵子”,“洋猢猻”。比如流氓,北京叫“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亂人”,手銬叫“金釧”,銀洋叫“阿朗”,角子叫“小馬立師”,吃飯叫“賞槍”,吃酒叫“紅紅面孔”,嘴巴能說會道,叫“櫻桃尖”,一句不會講,叫“櫻桃鈍”,兩人相吵,叫“鬥櫻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楓蟹”。金妹說,我這樣子的女人呢。師父說,叫“好楓蟹”。金妹說,要死了,我變蟹了,真難聽,我想起來了,三車間老師傅,一直講“玉蟹,玉蟹”,啥意思呀。

師父說,好聽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金妹說,這我曉得,“玉蟹”究竟啥意思,講呀。師父說,聽起來,有個“玉”字,以為是好的,其實,是講一種又老,又難看的女人,但財產多,有鈔票。小毛說,師父,剛剛講了一半,這個龍弟爺叔,渾身一條青龍,為啥要刮呢。師父說,因為是新社會,不管龍弟,還是海員,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壞分子。小毛不響。金妹多吃了幾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說,講來講去,就是這種骯三的事體,我想不通。師父說,金妹講啥。金妹說,一個女人淴浴,讓大家去看,女人心裡想啥呢。師父說,人家,是憑本事吃飯。金妹說,男人看女人,看得膩吧,我覺得看不膩,看了一趟,就想兩趟,想三趟。

師父說,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見識過啥呢,堂子裡的女人,脾氣最和順,最懂男人,花樣經,也是最多,專門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現在叫女老師,讓男人更有腔調,過去是定親結婚,十三點新娘子比較多,新郎倌手忙腳亂一夜,瞎子摸象,有啥味道呢,因此先要學習。金妹說,想不到想不到,我師父,是腳盆女人教出來的,怪不得剛剛要我汰浴,哼,正正經經的女人,哪裡做得出來,我寒毛也豎起來了。師父一捏金妹手心說,其實呢,已經樣樣想過了,看,手指頭髮抖了。金妹腰身一扭,媚聲說,死腔,天氣真是熱呀,老酒一吃,再講吓去,我就要嚥了,汗出幾身了。師父說,好,這就講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建國榮根立起來,小毛趴在臺子角上不動。小隆興拖小毛說,小毛,醒醒了。小毛勉強起來。榮根說,大家走吧。師父不響。金妹收臺子。

此刻,只聽外面有通通通的聲音。師父說,啥人摜石鎖。小毛也一驚,頭不昏了。大家出門去看,太陽蠻熱,正是漲潮,一隻巡邏艇停靠蘇州河邊,一群年輕男女,全部運動衫打扮,回力球鞋,或荷蘭式皮鞋,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鏡照相機,立到房前空地上。水泥堤岸邊,兩個年輕人摜石鎖,其中一人身體壯碩,肌肉發達,明顯是生手,每次石鎖掄空,根本接不住。師父輕聲說,只看,不許響。石鎖翻了幾記,落下來,差點壓到腳背,隨手將另一副小石鎖舉起來,直朝河裡摜,一隻沉下去,一隻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滾。另一個人,身高起碼一米九,拎起石擔,毛竹槓遠比槓鈴杆粗,功能完全不同,不得要領,最後雙手高舉,朝前一推,石擔差一點翻到河裡,哐一記,敲到防波牆上面。此刻,師父踱出來說,喂,朋友,石擔石鎖,全部有主人,客氣一點。這批人回頭打量師父。

一米九青年說,是我摜了,這又哪能呢,土八路,鄉下人。師父說,嘴巴清爽一點。一米九青年上來,忽然就是一拳。師父接過拳頭,一轉,對方就蹲下來。另一人竄上來拉,建國一絆,合撲倒地。小毛酒意全消,單膝壓緊對方面孔。其他人全部不動,感覺意外。師父鬆開一米九青年,拉開小毛說,大家不許動。人群裡走出一個小鬍子青年說,老師傅有功夫,我是啥單位,曉得吧。師父說,上海體育造反司令部,上體司。

小鬍子說,一點不錯,不要動氣,我今朝,是想看看老師傅的石擔真功夫。師父說,隨便到我地盤,摜我家生,啥意思。小鬍子說,對不起,我可以賠。小鬍子低聲講了一句,有人跳到汽艇裡。小鬍子說,老師傅,請。師父說,我吃了老酒,弄不動了,建國,過來弄弄看。建國朝手心吐一口饞唾,輕舉了石擔,放於肩胛,頭一低,一轉,石擔圍繞頭頸周圍,逐漸轉動起來,肩胛前傾後仰,石擔轉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建國身體一矮,躬身低腰,石擔由肩胛,慢慢滑到腰眼,然後自動回到頭頸骨,肩膀一轉,雙手一接,石擔輕輕落地。接下來,單手抓牢一隻大石鎖,三拋三接,第四拋,大石鎖騰空,建國頭一偏,人一坐,大石鎖穩當停到肩胛上,一動不動。幾個人拍手,叫一聲好,建國微微欠身,大石鎖落下來,隨手一接,握緊鎖柄,順勢擺到地上。小鬍子說,老師傅,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師父不響,有人從汽艇裡,拿來兩副拉簧。小鬍子遞到師父手裡說,不好意思,請到司令部三分部來坐坐,講一講拳經,我此地有汽艇,上去開一圈。師父抱拳笑說,我是粗人,不會游水,落到蘇州河裡,定歸淹煞,不客氣,再講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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