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2)

小說:亮劍 作者:都梁

泰山師師部大樓事件後,在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做任何表態,就像此事沒有發生過一樣,使人感到難以琢磨。馬天生每次見了李雲龍也若無其事地寒喧幾句,似乎他和李雲龍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什麼不愉快。而李雲龍可不這麼樂觀,他雖然對政治不大感興趣,但從1927年參加革命以來,黨內政治鬥爭他見得多了,對這種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他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心裡明白,那個屁大點的事都要插手錶態的中央文革小組此時的沉默,這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平時,李雲龍這裡要有個風吹草動的,他在全國各地的老戰友、老部下都會打來電話,或安慰,或打氣,或問候。可這次李雲龍的大名在全國亮相後,他的電話機卻異常沉寂,沒有任何人來電話,連田雨都感到奇怪,這麼多從戰火中衝殺過來的生死與共的老戰友,哪個不是膽大包天敢揪閻王爺鼻子的人?難道就因為中央文革小組還沒表態就嚇得連電話也不敢打了?大概,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吧。

幾個月後,北京方面終於有了些動靜,中央文革小組的刊物《簡報》上刊登了來自本市造反派的控訴。來信控訴了本市造反派被大軍閥、帶槍的劉鄧路線代理人李雲龍殘酷鎮壓的經過,強烈要求中央文革小組為受害者做主。其中有幾封來信是用真正的鮮血寫成的,信寫得很長,除了敘述流血事件的經過外,通篇都是那個時代特有的修辭手法和政治抒情詩一樣的語言。據說,中央文革小組信訪辦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員閱後私下對一個朋友發出感慨,這封血書的用血量肯定已超過200CC,比一次義務獻血的量還要多。

血書一: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林副主席,敬愛的中央文革小組,敬愛的江青同志,我們要控訴,控訴殘酷鎮壓造反派戰士的反革命劊子手李雲龍。相信毛主席、林副主席、中央文革小組會給我們做主,為我們伸冤……

血書二:天上有顆北斗星,造反派日夜想念毛澤東,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又遇到半途天折的危險,您的造反派戰士正在經受嚴峻的考驗,我們向您宣誓:頭可斷,血可流,忠於您的紅心永不變。不怕死,不怕抓,一定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簡報》是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晴雨表,是個政治傾向極強的刊物,它旗幟鮮明地只為一種政治目的服務。那就是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任何人膽敢對“文化大革命”的正確性提出哪怕半點質疑,都將被視為十惡不赦,都應該“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凡被此刊物點過名的人都在劫難逃。它的操作程式通常是這樣,先不做任何評論地刊登幾封群眾來信,對某地某人提出控訴或批判,至於是否真有那麼幾位“群眾”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訊號已經發出,此人已被劃入“另冊”了。

李雲龍看完《簡報》隨手便揉做一團扔進紙簍裡,他已經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在悄然逼近,這一生,他參加過數百次戰鬥,每次投入戰鬥之前,他都有一種臨戰的衝動,現在,這種熟悉的感覺又出現了,他相信,這大概是最後一戰了。李雲龍自從下了開槍的命令後,心裡倒坦然了,他從來就是這樣,凡事既然下決心幹了就決不後悔。如果說他在下令攻擊之前,心裡還有對那些糊里糊塗的老百姓存有某種愧疚的話,那麼當他看到自己的戰士被打倒時,那種愧疚妻間就轉化成雷霆般的暴怒。他在戰前曾向吳玉水反覆強調過一條死命令:對方如不開槍,警衛營絕不允許開槍,遇有抵抗只許使用槍托和拳頭。他幻想著能不發一槍地解決事端,誰知事與願違,對方竟敢率先開槍,而且不是零星的射擊,竟是輕重機槍組成的嚴密火網,大有把第一梯隊全部置於死地的意思。李雲龍幾乎氣瘋了,若不是小吳拼命抱住他,他早就衝上去了。流血事件發生後,他的態度硬得像塊石頭,他從來沒指望那個中央文革小組能放過他,這不可能,那個炙手可熱的“小組”平時沒事還惦記著生事呢,何況是震驚全國的流血事件。反正是發昏當不了死,李雲龍就這一個腦袋,砍一刀和砍十刀沒多大區別。橫下一條心的李雲龍打定主意,不管發生什麼事,他絕不打算受辱,那些想看他被揪著頭髮、撅著“噴氣式”挨批斗的人,一邊兒待著去吧,想都甭想,別人能受,他李雲龍可不受這個。要他死可以,要他撅著腚挨鬥受侮辱?門兒也沒有。他從抽屜裡找出了十幾年沒摸的手槍,每天槍不離身,睡覺時也要放在枕下,他這輩子沒有被俘的體驗,如今就更不打算體驗了,要是哪個不知深淺的小子拿著什麼狗屁逮捕令對他動手動腳,他就開槍打他狗日的。出乎他的意料,最先找上門的,不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逮捕令,也不是已作鳥獸散的造反派組織,而是那些死傷者的家屬。

那天早晨,李雲龍還沒去上班,就聽見樓下人聲嗜雜,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吳匆匆跑上樓報告:“1號,可能要出事,院子門口來了不少人,您先不要出去,我去看看。”李雲龍面不改色道:“扯淡!敢到我家鬧事?真他孃的反啦。”他抓起電話要通警衛營:“吳營長,給我把一連派來,帶上機槍。”放下電話,他把手槍上了膛,裝進褲兜,若無其事地下了樓。院門前擠滿黑鴉鴉的人群,人們躁動著,咒罵著,一片喧譁聲。有人在大聲喊:“李雲龍滾出來。”“打倒鎮壓群眾的劊子手李雲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李雲龍你聽著,革命群眾是殺不完的。”

李雲龍推開院門,雙手背在後面,兩腿微微叉開穩穩地站在人群面前。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膽怯,在悄悄地往人群裡縮。“我是李雲龍,是誰要找我?”李雲龍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掃視了一圈,似壯士出山,劍氣如虹,濃濃的殺氣漸漸在臉部聚集,透出鋒刃般的峻厲,裹挾著一股強梁霸氣,令眾人不寒而慄。

“喂,怎麼不說話了?有話就說嘛,我聽著就是,要是大家沒話說,就請散散吧。”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一箇中年漢子擠出人群鼓起勇氣大聲道:“李雲龍,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嚇住我們,我們既然來了就不怕你,我們要向你討還血債。”李雲龍冷冷一笑:“好啊,怎麼討?就在這兒打死我?你們敢嗎?”“你這個劊子手,殺害了這麼多革命群眾,血債要用血來還。”“我們不怕你,有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給我們做主,劉少奇都被拉下馬了,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李雲龍了。”“李雲龍!把頭低下來,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放屁!誰敢動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劉少奇你罵得,我李雲龍就罵不得,誰敢起鬨鬧事,我就斃了他。”李雲龍咆哮起來。“嘩啦。”小吳不失時機地拉開衝鋒槍的槍栓。

遠方傳來佇列的跑步聲,一連的戰士頭戴鋼盔、全副武裝地跑步而來,他們在圈外迅速散開,包圍了人群。一連長王志義向李雲龍立正敬禮道:“報告1號,警衛營一連奉命來到,請指示。”李雲龍乾脆地說:“原地待命,誰敢鬧事就給我抓起來。”“是!”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點燃,亂哄哄地喊了起來:“李雲龍你開槍吧,有能耐把我們都打死。”“你打吧,我們孤兒寡母也不想活了。”“打死這劊子手!給親人報仇。”……

李雲龍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人群。一連長王志義拔出了手槍和小吳一左一右護住李雲龍,兩人的槍口慢慢抬起來對準騷動的人群。圈外的戰士們也端起了槍……“大家讓開,我老婆子有話說。”人群中傳來一聲蒼老的、顫巍巍的喊聲。人群自動閃開了一條通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領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走出人群。老太婆有七十多歲,弓著身子,步履瞞珊,手裡拄著柺杖,一頭散亂乾枯的白髮遮蓋著滿臉刀刻般的皺紋和星羅棋佈的老人斑。兩個衣衫檻樓的孩子緊緊地抓住老人的衣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李雲龍一怔,突然覺得有些氣短,他雙腿顫抖起來,身子發軟,心在撲撲亂跳。小吳和王連長舉槍的手也哆咳起來,槍口慢慢垂下。李雲龍最見不得這種孱弱的、白髮蒼蒼的老人,每當見到這種老人他就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親,他是個孝子。童年時遇上災年,母親曾領他討過飯,每當遇到惡狗時,層弱的母親總是把他拉到身後,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兒子,災年要飯不容易,走個十里八村的不見得能討上口吃的,討到吃的,母親自然是先緊著兒子吃,兒子吃完了母親才胡亂吃幾口,當年那日子真是悽風苫雨,令人銘心刻骨,母親的慈祥和關愛,至今想起,他仍感到一種由衷的溫暖……童年時的李雲龍發過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個模樣來,一定好好孝順娘,讓她老人家衣食無憂,兒孫繞膝,日子過得舒心,也算沒白疼他養他。可母親命薄,不到四十歲就追隨他老爹而去,那時李雲龍已參加了紅軍,正在川陝根據地反圍剿,得到母親去世的訊息時,他面朝家鄉的方向長跪不起,哭得死去活來,幾十年過去了,每當想起母親,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淚。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他殺人如麻,心比鐵硬,被他鬼頭刀砍下的敵人腦袋像西瓜一樣亂滾,他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惟獨見了這種衣衫檻樓的白髮老人就禁不住心裡發酸,手腳發軟,心臟感到一陣陣刺痛。

李雲龍搶上一步,攙住老人道:“老人家,在您面前我是晚輩,我李雲龍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只管罵就是,我聽著呢。”老人猛地甩開他的手,兩眼噴出怒火:“姓李的,你說,你是解放軍嗎?”“是,我是解放軍。”“看你這歲數,也當過八路吧?”“老人家,聽您口音,好像是山西人?您猜對了,我當八路時也在山西,在晉北洪濤山一帶的根據地……”“呸!”老人一口唾沫啐在李雲龍臉上,恨恨地罵道,“你也配當八路?也配當解放軍?你呀……你是遭殃軍。”

李雲龍像被電擊了一樣,渾身一抖。這種叫法他太熟悉了,這是解放戰爭時期河北、山西一帶的老百姓罵國民黨軍隊的話,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自己也成了“遭殃軍”。老人混濁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柺杖跺得咚咚響,仇恨地望著李雲龍罵道:“我們老百姓瞎了眼啊,當年為了你們八路,命都豁上啦……我那苦命的老頭子喲,就因為給你們送信才讓鬼子活活砍死的……大家評評理喲,咱老百姓啊,自己光著腳也要給你們做軍鞋喲,自己吃不飽也要省下糧食給你們八路吃啊,打鬼子啊,打老蔣啊,咱老百姓的罪遭大了呀……你們現在腰桿硬啦,氣粗啦,用不著我們老百姓啦,就向我們開槍喲,天哪……你們八路的良心都讓狗吃啦……我老婆子七十多歲啦,三個兒子呀,打老蔣時死了兩個,就剩下一個喲,還死在你姓李的手裡,扔下這兩個娃喲,讓我怎麼辦?老的老啊小的……這日子讓我怎麼過喲……”李雲龍臉色煞白,垂頭肅立,任憑老人罵著,一聲不吭。

人群中哭聲四起,有的死者家屬高舉著死者的血衣哭昏在地上,連在圈外待命的戰士們也紅了眼圈,手中的槍都無力地垂下。老人哭得說不出話來,兩個孩子也在號陶大哭,此時的情景,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落淚。王連長把手槍放入槍套,紅著眼圈扶著老人勸道:“老人家,您別哭,您聽我解釋……”“呸!你別碰我,你們給我兒子償命,你們賠我兒子……”老人舉起柺杖向李雲龍打去。王連長一把抓住柺杖,老人鬆開柺杖,突然伸出雙手向李雲龍臉上撓去,李雲龍的臉上被老人尖利的指甲撓出了道道血痕。人群又一次騷動起來,海水漲潮般地向前湧動著。

王連長大驚,他拔出槍大喝道:“誰敢動?一連準備。”“一連長,帶著你的部隊後退五十米待命,沒有我的命令,就是我被打死也不許動,服從命令……”李雲龍突然聲嘶力竭地喊道。王連長服從了命令,指揮戰士們後退了五十米。人群也暫時停止了騷動。只有那老人不管不顧地向李雲龍又吐唾沫又拼命廝打。老人被巨大的悲傷弄得失去了理智。李雲龍的臉上、胸前佈滿了老人的唾沫,臉上的道道撓痕滲出了鮮血。他像雕塑一樣凝固著,任憑老人用頭部瘋狂地撞擊,用尖利的指甲撕撓。

警衛員小吳也得到命令,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允許他制止。他眼睜睜看著軍長被失去理智的老人廝打和侮辱毫無辦法,他心急如焚地轉了幾個圈,猛地一跺腳,突然進發出哭聲“撲通”一聲給老人跪下了,他抓住老人的衣襟哀號著:“老人家,老人家,您別打啦,您要是有氣,就打我吧,求求您啦老人家……我們軍長……就是有天大的錯,也不該這麼糟蹋呀……他是堂堂的一軍之長呀,老人家……您這是在糟蹋我們全軍幾萬弟兄……您打我行不行。”

圈外的王連長也受不了了,在這次流血事件中,一連是突擊隊,他們在攻擊時被突如其來的機槍火力掃倒十幾個人,戰士們氣炸了肺,被複仇的怒火燒紅了眼,衝進大樓後也打得特別狠,當時什麼也沒想,只想報仇。但他們看到今天這些死傷者家屬的慘狀時,他們的神經也經受不住這種巨大的衝擊了,畢競他們都是來自普通老百姓。王連長髮出狼一般的嚎叫,熱淚縱橫地撲倒在地:“同志們,大爺大媽們,不是我們先開的槍……我們也死了十八個戰友……他們也是人生父母養……他們的冤去找誰訴……我的通訊員中了十幾發機槍彈……胸口都打爛啦,他才十八歲……這叫我怎麼向他父母交待……我們當兵的也是人……“王連長痛哭著說不下去了,全連的戰士像得到號令一樣全體跪倒在地,他們感到內疚和委屈,為死去的戰友感到痛苦,全連一百多號人爆發出一片哀嚎聲……李雲龍低頭肅立,仍然是一聲不吭,有人看見,他緊閉的雙眼中,不停地滲出黃豆粒大的淚珠……

軍人們的舉動顯然不能化解群眾的憤怒,這次流血事件共傷亡了一百五十八個造反派成員,他們的家屬被仇恨驅使著,恨不得將開槍者碎屍萬段,豈能就這樣過去?這些來自最底層的老百姓,文化素質很低,思維方式是直線式的,只想一點,不計其餘。他們想不通,身為人民子弟兵的解放軍竟然會向群眾開槍?他們是革命造反派,是響應領袖的號召起來造資產階級反的,何罪之有?至於他們自己有什麼過錯,他們根本不去想,只認定自己佔了天大的理。

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老百姓有個特點,就個體而言,似乎膽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則立刻應者如雲,血脈賁張,勇氣能呈幾何級數地增長,關鍵是誰先做出頭的椽子。人人都希望別人去出頭,自己隨大溜。如對手過於強大,先出頭的椽子被砍了,他們便作鳥獸散,當初慷慨激昂的誓言,萬夫不擋的勇氣全不提了。反之,若是對手稍露軟弱的徵兆,他們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氣,進發出百倍的破壞力。此時的情景就驗證了這條規律。當李雲龍殺氣騰騰,戰士們槍上膛,刀出鞘時,人群便被嚇住了,站在前排的人悄悄往後面縮,後面的人則死死地守住防線使退縮的人找不到一點縫隙,誰也不願先出頭。當李雲龍和戰士們被一種複雜的情感所壓倒,變得軟弱時,人群中的怒火便開始升溫,他們又躁動起來,人群向前慢慢地湧動,咒罵聲四起,哭聲也越來越高。“打死這個劊子手?”“媽的,有種你就朝老子這兒開槍。”“姓李的,你給我丈夫償命!”

人群沸騰了,情緒更加激憤,他們被怒火燒紅了眼,像是承受壓力已到了極限的壓力容器,馬上就要發生爆炸。這些急於復仇,已喪失理智的人們已經聽不進任何解釋、勸告和哀求了,他們急於用自己的雙手把仇人撕成碎片再用牙齒嚼爛,吞下去……李雲龍合上眼,他心靜如水地打算聽天由命了……這時卻出現了戲劇性變化,院子的大門被猛地推開,身穿便服的田雨走了出來,她身後的六個孩子魚貫而出。李雲龍抬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平時溫文爾雅的田雨和六個孩子每人手裡競拎著一根體操棒,她和孩子們的臉上都透出一種決絕的拼命神態。兩個大兒子,李健和趙山一左一右護住父親,弟妹們前後簇擁著把李雲龍圍在中間。田雨以強硬的姿態隻身擋住湧動的人群大聲喊道:“誰敢動我丈夫一下,我們全家就和他拼了。”

李雲龍和戰士們楞住了,剛才還群情激奮的人群也驚呆了,一時鴉雀無聲……“你們聽著,大家有仇要報,有冤要申,這都可以理解,可是你們想過沒有?這次流血事件本來是不該發生的,你們死去的親人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知道嗎?他們佔領軍事機關,搶奪武器,甚至向我們的戰士開槍啊,他們下手的時候競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一開始就要把戰士們往死裡打。即使到了現在,你們這些一肚子冤屈的家屬們,你們誰想過那些犧牲的戰士們?他們也有父母和親人,他們的冤向誰去訴?告訴你們,我們可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可要是認為我們軍人軟弱可欺那就錯了,我們可以脫下這身軍裝和你們一樣成為老百姓。今天,我不是以一個軍人身份,而是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帶領我的孩子們來保護我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我們不會任人宰割,誰要是動手,我們就以死相拼,誰敢動李雲龍,就先從我和孩子們的屍體上邁過去……

李雲龍注視著妻子,彷彿是今天才認識她,這難道是田雨嗎?這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嗎?這是那個體態柔弱、極度憎恨暴力的田雨嗎?李雲龍一時競瞠目結舌。人群似乎也被鎮住了,沒有人吭聲,只有死一樣的寂靜……“王連長,小吳,一連的戰士們,你們都給我站起來,堂堂七尺男兒,連死都該站著死,難道你們都做了虧心事?渾身的骨頭都軟了?好啊,如果你們不能履行軍人的職責,就請你們後退一下,由我們婦女和孩子們保衛你們……”這話比什麼都靈,所有的軍人都“刷”的一下站了起來,像平地起了一片森林,他們不再考慮這件事的是非曲直,這不該由他們考慮,他們只需要承擔起軍人的職責就夠了。企圖鬧事的人群退縮了,狂熱、激憤的情緒漸漸冷卻了,平息了。

田雨神態自若地向自己的部隊發出命令:“孩子們,護送你們的爸爸回家……”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兩個陌生人按響了李雲龍家的門鈴。李雲龍披著外衣從樓上下來,見警衛員小吳把手放在腰間的槍套上,虎視既既地盤問著陌生人。他一眼就發現這兩個穿便衣的青年氣質很不一般,便直截了當地問:“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找我有什麼事?”一個青年頗感驚奇:“首長,您怎麼知道我們是軍人?莫非我們臉上寫著字?”“當然寫著字,別看你們穿著便衣,往那兒一站的姿勢就暴露了你們的身份。你看,挺胸收腹,兩眼平視,眼光跟著目標移動,身子和頭部卻一點不動,後腳跟併攏,腳尖微微分開,呈八字向外,沒有十幾年的佇列訓練不會有這種效果,這種姿勢不是想擺就能擺出來的,說說是誰派你們來的?”李雲龍問。“報告首長,我們是瀋陽軍區6957部隊情報處的偵察參謀,奉孔捷軍長之命給您送信。”“晤,孔捷這傢伙兵帶得不錯嘛,自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李雲龍稱讚著拆開孔捷的信。孔捷參軍前不識字,是在部隊裡掃的盲,他和不下10個掃盲老師學過文化,這些教師的文化水平也參差不齊,有念過洋學堂的,也有讀私塾的,各人有各人的教法,因此孔捷寫的信也是半文半白的。

雲龍兄:近聞兄之大名見諸於《簡報》,舉國盡知,愚弟不勝感慨之。念兄平生數百戰,均名不見經傳,惟此一戰成名耳,如今天下誰人不識君?然江湖險惡,命途多蹇,明槍暗箭,兄則防不勝防。孫子曰:善用兵者隱其形,有而示之以無。值此關頭,吾兄何不“隱其形”耶?有道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兄以為如何?愚弟雖不才,帳下乃數萬之眾,豈無兄安身之處也?想當年,無兄戰場相救,吾命早休矣,君子懷德義,士為知己死。往昔事,驚如昨,思緒如流水,未有窮盡時,捷遙望南天,盼兄如大旱望之雲霓。言不盡,捷頓首。李雲龍閱後笑了:“孔捷這狗日的,連正經小學都沒讀過,也充起秀才來了,之乎者也的,夠酸的。”

一個高個子的軍官說:“首長,孔軍長命令我們護送您全家去東北,要保證您的絕對安全,途中如有人阻攔,允許我們使用任何手段,請您跟我們走。”軍官撩了一下衣角,露出左右腰間的兩枝手槍,臉上透出果斷和自信。李雲龍仰天長笑:“笑話!虧他孔捷想得出來,他號稱帳下精兵數萬,就能把李某像古董似的藏起來?中央軍委還沒免我的職,李某還是堂堂野戰軍的軍長,我能扔下部隊去當逃兵?即使真有不測,天塌下來我頂著就是了。人生不得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為天也。替我謝謝你們軍長,他的好意李某心領了。現在,你們兩人聽命令……”

兩個軍官刷地站起來,等候李雲龍的命令。“我有六個兒女,晤,五男一女。我命令你們護送這六個孩子,把他們交給孔軍長,告訴他,我李雲龍把孩子們拜託給他了,讓孩子們去當兵吧。你們要絕對保證孩子們的安全,路上要有個風吹草動,我想你們有辦法應付。”

六個孩子正在睡得迷迷糊糊,被田雨挨個從床上叫起來,他們都瞪著眼看著李雲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李雲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久久沒有說話。田雨發現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他用目光和孩子們交流,向孩子們告別……田雨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她哽咽著說:“孩子們,這兩位叔叔是來接你們的,以後你們的孔捷叔叔會照顧你們,他會按照你們的年齡大小,陸續安排你們入伍。你們要從一個士兵幹起,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努力做個好兵,別忘了,你們都是將軍的兒女,現在,和爸爸告別吧……”

幾個孩子沒有這種心理準備,他們一聽都哭了。李雲龍的大兒子李健擦著眼淚問:“爸爸,媽媽,家裡出什麼事了?為什麼不要我們了?”李雲龍坐在沙發上輕輕地抱住兒子說:“孩子,咱們是軍人家庭,軍人要隨時準備走上戰場,這是軍人的職責呀,等我從戰場上回來,我會和你媽媽去部隊看你們。”小兒子李康說:“爸爸,你騙人,現在根本沒有戰爭,你要去和誰打仗?”趙剛的大兒子趙山是個很敏感的孩子,他已經預感到這是訣別的時刻,他帶領弟弟妹妹跪下,規規矩矩地向李雲龍和田雨磕了一個頭說:“爸爸,媽媽,你們保重,我們感謝你們的養育之思,決不會給你們丟臉。”說完孩子們都哭了起來。

李雲龍站了起來厲聲喝道:“都站起來。”“孩子們,將來如果有一天,你們走上戰場,你們可能會中彈,會犧牲,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們,他們即使犧牲,也只有用前胸去迎接子彈,而不是用後背。什麼是軍人?軍人流血不流淚,要有和敵人拼命的勇氣,面對強敵,連眉毛都不許皺一下,軍人的榮譽感比命都重要,你們懂嗎?這身軍裝不那麼好穿,在穿上這身軍裝之前,你們可要想好,一旦穿上,你們對國家和民族就有了一種責任,就應該隨時準備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如果做不到這點,你們就趁早說話,別穿這身軍裝,你們孔捷叔叔會給你們安排別的工作。記住,作為一個老百姓,怕死並不丟臉,如果作為軍人怕死,那是世界上最丟面子的事,你們都記住了?”孩子們齊聲說:“記住了。”紛紛擦乾眼淚。田雨和李雲龍商量:“天太晚了,是不是讓孩子們明早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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