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先帝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新帝忽然間有些羨慕起先帝來——他有許景亨,一個足夠可靠,且可以與他談論家國大事的人。
新帝往內宮之中去尋陽平公主——不,現在該稱呼她陽平長公主了。
從前在南都的時候,她作為非李氏出身的女子,卻打理著李家內宅中的一干事項,待到先帝稱帝之後,便開始學習著主持尚宮局和殿中省的部分公務,她做得還不錯。
前些年貴太妃還會找她,悄悄說:“你同明仙要好,倒是也勸勸她呀,年紀到了,還是要成家的……”
過了兩年貴太妃便不再勸了,因為皇太女自己都沒有成家,這期間或許有個人亦或者政治上的不同考量,但是再去找她做說客,便有些不合適了。
新帝沒有勸說過陽平長公主,同樣,陽平長公主也沒有勸說過她,姐妹二人維持著相當的默契,或許,這本身就是兩人多年來親密無間的一大原因。
新帝尋到了正在殿中省處理公文的陽平長公主,擺擺手遣退侍從們,問了出來:“姐姐,你覺得我百年之後,誰更適合來接替我的位置呢?”
陽平長公主聞言頭都沒抬:“被許相的請辭刺激到了嗎?只是我不是許相,你也不是先帝。”
新帝微微一怔。
陽平長公主則在這時候抬起頭來,一向溫柔恬靜的面容,少見的顯露出幾分厲色:“拿出你為儲君時大刀闊斧改革舊制的銳氣來——難道你是在等我去替你尋一面鏡子來,叫你好好看一看你現在的神情嗎?!”
新帝深吸口氣,用力的揉了揉臉,振作起來的同時,又很坦率的告訴她:“我現在其實有些擔憂,因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是不是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陽平長公主的神色顯而易見的溫和下來:“你還記得你最初的志向嗎?”
新帝點頭道:“記得。”
陽平長公主又問道:“你有沒有實現它呢?”
新帝稍顯遲疑的搖了搖頭。
陽平長公主見狀,又問:“那麼,你是一直都在原地踏步,還是已經朝著最終的目的地走出很遠了呢?”
新帝眉宇間的鬱色消失了。
自信與鋒芒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裡。
“雖然沒有達成最終的目標,但是我想,這些年我還是做的不錯的。”
陽平長公主莞爾一笑:“那就足夠了,不是嗎?”
兩人的肩膀幾乎同時鬆了下去。
短暫的沉默與寂靜之後,陽平長公主聲音略帶著顫抖的開口:“我其實有點害怕,父親大行之後,母親的身體也不太好了,十弟在母親面前玩鬧,希望她能夠高興一點,昨天到我面前來,忽然間就哭了,他問我,母親會不會也像父親那樣,一覺睡醒,便離開了……”
新帝由是愈發感悟到生死的無常。
她想,現在的自己,的確更需要一些果決和勇氣。
當初並不覺得,再去回想當年先帝一錘定音的時候,那是何等的氣魄啊!
因著先帝大行,在外奔波的皇室成員悉數還京,對於李氏來說,也算是一場稍顯悲哀的齊聚了。
陽平長公主向新帝提議:“叫大家進宮來聚一聚,帶上孩子們——如同當年先帝悉心栽培我們一樣……”
說到此處,她不由得頓住,轉過臉去,潸然淚下。
歸根結底,先帝與她又算什麼關係呢?
即便是他與母親沒有產生感情的時候,對待她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養女,也足夠寬厚慈悲了。
陽平長公主生在季家那樣嫡庶分明的人家,也親眼見到了長嫂錢梅吉艱難經營婚姻的不易——人人都說她高嫁改變了錢氏一族的命運,但是誰又能真的面面俱到的跟一個愚蠢的人生活上幾十年?
即便曾經夫妻恩愛如八哥和蔣氏嫂嫂,後來不也是相對陌路了嗎?
在此之外,李氏公主們的婚姻都頗順遂,可饒是如此,也難免會有夫妻二人磕磕碰碰的時候。
所以陽平長公主想,還是一個人好。
清淨,也安寧。
在宮裡陪著父親和母親,照顧底下一雙年幼的弟妹,如今也還有小六作伴。
等死去之後,就埋在母親墳塋的旁邊,長久的陪伴著她。
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
時光荏苒,從前住在石頭巷子裡的錢家大姑娘,這時候也已經有了孫輩兒,較之年輕時候的風風火火,這會兒她明顯的柔和了很多。
底下的使女過來送信,說:“宮裡邊設宴,說是請您帶著家裡的孩子們一起去呢。”
錢梅吉輕輕應了一聲,同時笑看著伏在乳母懷裡東張西望的小孫子,神色隱約帶著幾分恍惚:“一眨眼的功夫,孩子們都長起來了啊……”
而蔣英茜卻是從小女兒處聽到這個訊息的。
李慶寧先跑了一趟吏部衙門,卻撲了個空,問明母親此時的所在之後,又騎馬出城,輾轉兩個時辰,才在神都京畿下轄的一個縣內尋到了她。
“娘!”隔著老遠,她就開始朝母親招手:“宮裡邊明晚設宴,我來告訴您一聲!”
錢梅吉是越活越柔和,蔣英茜卻是日漸鋒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