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笙眸光震動,定定看了花一棠一眼,垂首抱拳,轉身鑽入層層書架之中,幾位書佐一看氣氛不對,也忙跟在祁元笙身後幫忙,很快,便依次運出案卷卷宗。
林隨安站在花一棠身邊,看著他展開一卷又一卷,聽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讀出卷宗上的記錄。
“玄啟十二年三月初三,黃氏夫婦報官,幼女黃氏桃英於清歌坊走失,年八歲。官府著不良人尋一月不得蹤跡,結案。”
“玄奉元年六月十四,李氏報官,三女李丹於重煙坊走失,年七歲。官府著不良人尋一月不得蹤跡,結案。”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齊氏父子報官,幼女齊媛於市集走失,年八歲,不良人遍尋一月不得,結案。”
“玄奉二年九月初五,田氏報案,幼女田小妹於南春坊走失,年十歲,官府著不良人尋一月不得蹤跡,結案。”
“玄奉元年四月廿三……幼女走失,年十一……”
“玄啟十三年九月初三……幼女走失,年九歲……”
“玄奉三年七月初九……年十歲……”
“玄啟十二年十月初十……年十歲……”
“玄奉四年五月三十……年十二……”
林隨安看著花一棠將那一卷一卷的卷宗放在了一面一面的牌位前方,一一對應,一個、兩個、五個、十個……足足一百七十六個……甚至還有更多的牌位並沒有對應的卷宗……
她豁然明白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悲慟,交纏著湧入了五臟六腑,心臟如被烈火焚燒,身體如墜無底冰窖,冰火兩重天的撕扯令她禁不住發起抖來,眼底逼出了滾燙的溼意。
窗外陽光灼目,將牌位的影子拉得很長,密密麻麻落在卷宗上,是冷森的墓碑,更是埋藏多年的罪惡。
第39章
半個時辰後, 果子行掌櫃被帶到了的府衙花廳,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跪地嚎哭:“我招了!我全招了!求求花家四郎饒了我一家老小!”
林隨安將千淨平放在膝蓋上, 聽著掌櫃的陣陣哀嚎,心中毫無波瀾。從案牘堂的走到花廳, 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 她心中的怒火和悲慟都消失了,只餘下一片靜默的空白。彷彿少了什麼東西,又彷彿多了什麼東西。
花一棠面色鐵青,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姓甚名誰?平日以何為生?”
“小人朱四,我這三年是靠果子行賺錢的。”
“三年前呢?”
“就、就做些白牲的買賣。”
“何謂白牲?什麼買賣?”
“白牲就是年紀不超過十二的良家女娃,”朱四吞了口口水, “買賣就是拐了女娃兒,再賣出去。”
雖然早已猜到,但花一棠還是心頭一沉:“買家是誰?”
“我們這行有規矩,拐行、賣行, 分管拐和賣,中間人負責接頭,只有中間人知道買家是誰。”
“中間人是誰?”
“我真不知道, 那人每次都罩著臉,壓著聲音說話——”掌櫃抬頭看了眼花四郎, 一個哆嗦,“不過我知道,他肯定是和揚都的權貴有關係, 他的靴子是鹿皮靴,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
“權貴?你是說花氏嗎?”
“不不不不, 不是花氏。花氏紮根揚都不過六七年時間,家主治家極嚴,做的又都是正經的大買賣,自然不屑沾染這些東西。”
朱四先拍了個馬屁,吞了口口水,瞄了瞄四周,見屋子裡只有花一棠和一個小娘子,不由放下心來,“若真說起來,揚都因為有花氏坐鎮,這種生意反而是最少的,算得上是清流了,不像安都,那才是——嗐!其實歷朝歷代都一個樣,那些權貴都有些小嗜好,賤民他們看不上,只愛良民出身的女娃,尤其是年幼的,最是乾淨,玩起來最是爽快——”
花一棠:“住口!”
“嗖!”一道利風擦著朱四的頭頂掃了過去,他只覺頭皮一涼,髮髻掉到了地上,滿頭亂髮糊了一臉,嚇得屁滾尿流,連連磕頭,“小娘子饒命!小娘子饒命!我說的都是真的,那些權貴真真兒不是人啊,我也是窮得活不下去了,才做了這喪天良的勾當,每每思及此事,如業火焚心,所以才為那些娃兒立了牌位,只望她們能早日投胎,下輩子莫要做人了……”
朱四說不下去了,他覺得屋裡冷得厲害,後脖頸冰涼一片,明明沒有東西,卻感覺有柄刀逼住了他。他抬頭瞄了一眼,花一棠瞳光赤紅,臉色森寒,旁邊的小娘子表情很平靜——但他卻覺得那平靜表情下藏著的東西更為駭人。
小娘子開口了:“還有哪些人做這個買賣?他們都是誰?現在在哪?”
朱四連連抹汗:“這我真不知道,做這種買賣的用的都是假身份,誰也不敢用真面目示人,而且三年前我就洗手不幹了,人手早就散了,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說不出來啊!”
“為何三年前不做了?”
“因為……”朱四似乎難以啟齒,“馮氏的人突然傳出話來,不讓做了。”
花一棠眸光一閃:“馮氏?!”
朱四:“馮氏雖不及花氏富貴,但馮氏朝中有人啊,還和周太守有私交,馮氏放話,我們萬萬不敢違逆。馮氏還給了筆安家費,好多人離了揚都,從此杳無音信,我舍不下置辦的產業,跑到外縣躲了半年,又溜了回來,改名換姓,開了果子行……”說到這,朱四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起來,“四郎啊,我這三年來可是本本分分的買賣人,再未做過白牲的買賣,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毫不知情啊嗚嗚嗚!”
花一棠攥緊手裡的摺扇,扇柄咔噠一聲,裂開了。
靳若查到了朱四住處,他全家的性命都在花氏手裡,斷然不敢撒謊。這個案子,線索斷了。
突然,林隨安站起身,問了一句話:“你設那些牌位,是知道那些女娃都死了嗎?”
朱四連連磕頭:“我們這一行都知道……白牲、白牲都是活不了的……”
“她們的屍身呢?”
“小人不知道!真不知道!”
林隨安點了點頭,表情異常平靜:“我明白了。”
花一棠怔怔看著林隨安出了門,背影融化在了陽光裡,突然一個激靈跳起身,奪門追出,門外已經沒了林隨安的身影,靳若和徐管事正聊著天,看到花一棠都很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