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走紅葉巷。”林隨安撕下一條衣襬,矇住眼睛,“從瞿四孃家門口出發,去西市。”
她這個舉動十分突兀,眾人皆是有些詫異。方刻欲言又止,木夏保持著職業素養的微笑,伊塔比劃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表達,最後提問的只有天樞,“林娘子這是在做什麼?”
“來都來了,碰碰運氣唄。也許運氣好,一轉彎就能碰上櫻桃呦。”花一棠說得大言不慚,搖著扇子走到林隨安面前,抬起了手臂,頗為做作咳嗽了兩聲。
林隨安聽得很清楚,甚至能想象到花一棠的表情,肯定是一副“只有我懂林隨安”的嘚瑟表情,也能想象到大家的神色,定是“這個紈絝肯定又在吹牛!”。
林隨安把手搭在花一棠的胳膊上,衣衫的觸感冰涼柔軟,一摸就知是價值不菲的布料,藏在昂貴華麗衣衫下的,是堅定平穩的手臂,她聽到了花一棠的聲音,“抓緊我,出發了。”
林隨安跟著花一棠慢慢前行,失去了視覺,其他感官變得異常靈敏,她能聽到花一棠的腳步聲,很穩,步伐很小,和他平日裡大搖大擺的走路姿勢完全不同,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很慢、很輕,時不時夾雜著低低的提醒,“前面有石板臺階,不高,稍微抬抬腳”、“小心,有水,會滑”、“有個小坑”、“慢一點,拐彎兒了”、“直走”——
她聽到銀絲雕花香囊球和衣袂摩擦的沙沙聲,溫和的果木香隨著風飄了起來,初生的陽光破開晨霧落在了臉上,聽到兩側的住戶開了門,灑水清掃,聽到厚重的坊門吱扭扭開啟,金吾衛厚重的鎧甲咔嚓咔嚓咔嚓走了過去,潮乎乎的駱駝糞臭味撲面而來,嘰裡呱啦的番語砸在了臉上。花一棠停住腳步,靠過來,用小扇子飛快在她旁邊扇著,成了個敬職敬責的空氣清淨機。
“如何?”花一棠的聲音猶如一團柔軟的柳絮,鑽進耳朵裡,癢癢的。
林隨安不覺躲開一點,“沒有和記憶裡相同的聲音。”
“莫非在西市裡面?”花一棠的聲音又香噴噴貼了過來,“但西市要到午時方能開市。”距離居然比剛剛更近了。
湊這麼近幹嘛?她只是眼睛看不見,又不是聾了。
林隨安索性也不躲了,猝然扭頭,打算以氣勢逼退他,速度太快,扭頭太急,鼻尖也不知道撞到了什麼,軟軟的,溫溫的,花一棠的香味和體溫豁然退開了一大截,半晌沒了動靜。若不是林隨安手裡還扯著他的袖子,還以為他被嚇跑了。
木夏重重咳嗽一聲,伊塔和方刻沒了動靜,天樞不知道為何吸了口涼氣。
“花一棠?”林隨安低呼,“人呢?”
“嗯咳,在呢。”這一次花一棠的聲音從兩步外傳了過來,聲音黏糊糊的,好像含了一顆糖。
“你有沒有聽到‘哦——囉——囉——’的聲音?”
花一棠“誒?”了一聲,靜了片刻,“沒有。”
林隨安靜心沉氣,側耳傾聽,周圍大群的駱駝噴著響鼻,胡商們的番語和唐語攪合成一團,一陣風吹起,倏地,所有聲音都靜了下去,遙遠的、仿若歌謠般的“號子”乘著風飄了過來。
【喂囉誒——哦——囉——】
林隨安耳朵一動,手指端端指向風吹來的方向,“那是何處?”
天樞:“是厚載門的碼頭方向。”
“你這幾匹駱駝我買了!”花一棠高呼一聲,四周響起一片喧譁,緊接著,林隨安就覺胳膊被人向上一提,是花一棠的手,她整個人順勢一躍,翻到了兩個毛絨絨的駝峰中間,身後還有個香噴噴的花一棠,位置實在太擠了,她的後背貼著花一棠的胸膛,連條縫都沒有,花一棠兩隻手臂環過她的身體,猛地一抖,韁繩啪一聲,身下的駱駝豁然跑了起來,穿過一片驚呼和叫罵聲,迎著風,迎著若有若無的號子,跑了起來。
很快,林隨安聽到了人流的嘈雜聲,孩子的笑聲,咕嘟咕嘟的煮水聲,旗幡舞動的呼呼聲,還有,糖的味道。
就是這兒!
林隨安一把拽掉眼睛上布條,花一棠拉停駱駝,漫天的棕色駱駝毛落下,花一棠一連打了個三個噴嚏。
他們停在一家糖水鋪門前,鋪子上懸著“徐家糖肆”的牌匾,旁邊是一家粥鋪,掛著藍底白字的旗幡,旗幡啪啪啪拍著,孩子們在糖水鋪裡鑽來鑽去,笑著、鬧著,趴在櫃檯上流著口水,不遠處,就是厚載門貨運碼頭,船伕們扛著重重的麻袋、籮筐和木箱,有節奏地喊著號子“喂囉誒——哦——囉——”。
一個包著頭巾、揹著包袱的婦人領著三個毛頭小子從糖水鋪裡出來,三個男娃大約五六歲,穿著露腳指頭的破布鞋,正是淘氣的時候,一邊瘋叫一邊尖叫,撞到了粥鋪外場一個食客身上,婦人連連道歉,食客無所謂擺了擺手,起身付了錢走了。婦人轉身招呼三個男娃過來,頭巾下的半張臉一閃而逝。
那不是櫻桃的臉,眼角有些皺紋,看起來有些年紀,林隨安並沒有留意,不料就在此時,花一棠突然向前一指,大叫道,“攔住她!”
說時遲那時快,林隨安掌拍駝峰騰空而起,一個翻躍落在了婦人對面,千淨刀鞘橫住了婦人的脖頸,原本在婦人身邊的三個男娃立時撒丫子跑了,毫無半分流連。
天樞、方刻、木夏和伊塔跳下駱駝,圍了過來,方刻皺眉瞅著那婦人的臉片刻,倏然面色大變。
林隨安這才看清,這個婦人的身形與櫻桃十分相似,整張臉都頗為怪異,額頭和眼角滿是皺紋,但皺紋的走向很奇怪,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像是皺巴巴的果皮,顴骨處黑乎乎的一團,好像發了黴一般。兩個下眼角處,有兩顆頗為明顯的淚痣。
“眼角有淚痣,瓜子臉,櫻桃嘴,”花一棠走到林隨安身邊,風吹起的衣袂如霜雪般冰寒,“這是真正的柔千兒的臉。”
隨著他的聲音,萬分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那婦人的臉皮彷彿一張爛了的豬皮,緩緩剝離、下滑,堆到了婦人的脖頸處,翻出腐爛長毛的內裡。
下面,是櫻桃年輕飽滿的臉。
第109章
大理寺少卿張淮坐在刑訊房裡, 萬分幽怨地嘆了口氣。
凌芝顏昨夜帶回了沉屍案的真兇,此人一直頂著“柔千兒”的戶籍身份住在富教坊,做布料生意。據紅俏坊的沁芳娘子指認, 此人原本是個伶人,不知名姓, 只知道真正的柔千兒叫他“文郎”。
這個文郎, 堪稱他入職大理寺以來見過的最頑固的犯人,自打進了刑訊室,無論如何審問,從始至終一言不發,明明是個男人,形態眼神卻是女人,一直用令人作嘔的眼神四處亂撩, 刑訊室的幾個小獄吏都快吐了,張淮想到此人犯下的罪行,也快吐了。
最可氣的是,凌六郎這傢伙見審訊毫無進展, 居然尋了個由頭跑去案牘堂躲清閒,把他扔在這兒活受罪,張淮憤憤地想, 他家六郎原本多麼老實巴交啊,與花家的那個紈絝才混了幾日, 就學得猴精猴精的。
眼瞅著天亮了,應天門的報曉鼓一波波傳進來,凌芝顏還沒回來, 熬了整夜的張淮困得眼皮直打架,腦袋左晃右晃, 差點閃了脖子,張淮拍了拍腦門,定眼一看對面牢房裡的文郎,直挺挺站在牢房中間,直勾勾瞅著他,鼻翼兩側的油弄花了妝,胡茬冒了出來,嘴角翹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柔媚笑意。
他第一次開口,四面牆壁迴盪著黃鶯般的嗓音,異常滲人。
他說:“天亮了啊。”
張淮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你要做什麼?!”
文郎又不說話了,垂下腦袋,身體慢慢搖晃著,好似在舞蹈一般,身姿曼妙,口中咿咿呀呀似唱著什麼戲文,聽不清,很快,又變成了笑聲,幾聲高是女聲,幾聲低是男聲,兩種聲線自如切換,張淮忽然產生了一種詭異的錯覺,彷彿這個人身體裡生活著一男一女兩個人。
慢慢地,張淮聽清了他唱的內容,原來是一首詩:“咿——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咿咿——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咿——淚始幹——”
獄丞老良搓著雞皮疙瘩湊了過來,低聲道,“張少卿,這個人有點邪門啊,我聽老人們說過,這種亦男亦女的人都有通靈之能,得罪了他們,就是得罪了神靈——”
“若是神靈庇佑這種狗屎,那也不過是個狗屎神靈!”刑訊室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團花枝招展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能這般明目張膽不把大理寺放在眼裡的,除了花家四郎,不做他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