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不像人(1 / 2)

小說:祀風師樂舞 作者:藤萍

“通微娘,我好餓好餓哦,”

夜裡,通微的床前,一個日漸清晰的女孩的形象在他床前飄浮,往日只看得見頭扎雙髻,現在連髻子上扎的白色櫻花的布料,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是一身白衣,浮現著若有若無的櫻花,如今每一朵櫻花,每一絲花蕊,都展現得清清楚楚。非夕每日吸通微的血,鬼氣越來越濃郁,自然就越來越穩定。

她像個一兩歲的小嬰兒,餓了,就找母親,而完全不想母親要去哪裡尋找食物。她只知道餓了,就要吸血,也不知道她這種行為很恐怖,也不知道,會對通微造成傷害。通微坐在床上,他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日日失血,雖然非夕是一個不大的鬼,也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她恐怕連什麼是傷害都不明白,吸的血也不多,但是時間長了,通微總是承擔不起的。何況,他還要時時擔負著,非夕鬼氣對他生氣的消耗。

“非夕乖,可不可以,今天不要吸血了?”通微閉著眼睛,輕輕地道。一個多月來,他已經習慣了,對著千夕的外形,卻用對娃娃的口氣和她說話。

“好啊。”非夕乖乖地應了一聲,過了一陣子,她又自言自語:“可是非夕好餓好餓哦,”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完全是無辜的神色,小心翼翼的,似乎是通微不喂血給她,很委屈。

“可以讓我休息兩天嗎?再這樣下去,我要生病了。”通微用溫和的口氣說,“肚子餓了,可以不可以忍耐一下?”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狀況,他是習有武功的人,而且以他的性格,算是承受力很強的人,但是如果依著非夕這樣日日吸血,完全不懂得節制,怎麼能是長久之計?她不是千夕,但她也是千夕,如果給了她日日吸血的習慣,日後如果他不在了,難道她要去攻擊別人嗎?他要讓她形成,只能吸他一個人的血,還有,懂得忍耐飢餓的習慣。

“什麼叫做生病?”非夕好奇地飄過來試圖用手去摸摸他的額頭,但是她的手與通微的額頭相穿而過,接觸不到。她是從通微的身體裡出來的,所以通微看得見她,感覺得到她的行動,但是要像實體那樣接觸,畢竟還是不能。

雖然她那一摸沒有接觸到實體,但是通微依然感覺到她手指的柔軟和女孩的溫柔。她接觸不到通微的實體,卻接觸得到通微的靈魂,畢竟,她是從那裡誕生的。

“生病,就是非夕不能在這裡吸血了。”通微側過頭,露出頸項的傷口,就這麼簡單地解釋。

“哦,”非夕失望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通微娘,為什麼非夕每次出來,都在這呢?”她看著通微的臥室,自言自語:“我記得,有一個亮亮的地方,會有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小鳥的。”

通微微微震動。她,在無意的尋找記憶,雖然懵懵懂懂,但是因為她是千夕,所以經過了一個階段的緩和,她漸漸懂得,挖掘自身的記憶,學習自己思考。所謂一個亮亮的地方,是指白天嗎?千夕,你已經死去很久了,白天,早就已經不屬於你。你,忘記了嗎?眼眶微微一熱,他近來已經很少動情,逐漸習慣了有非夕陪伴的日子,但是想到千夕,仍然忍不住,要莫名的,眼眶發熱。他並不是濫情的人,也絕非軟弱,但是一念及千夕,責怪、憐惜、心痛、悲哀……紛踏而來,一念之間,就已經在眼眶裡形成了眼淚。

因為人類的眼睛,容納不了那麼多的感情,所以化成淚水被驅逐出眼睛,

“通微娘?”非夕看著他淚光瑩然的眼睛,雖然沒有落淚,卻閃閃發光,她很好奇地浮過去,在浮過去的時候,無意地額頭與額頭相觸,一剎那間,非夕感覺到了通微這一剎那的感情,自言自語:“千夕……千夕……千夕……”她把通微剛才心裡想的,就用這麼懵懵懂懂的語氣,平白直鋪地念了出來。

通微被她這麼一激,本已經好不容易忍耐住的眼淚,就這麼倉皇地掉了下來,狼狽得讓他連掩飾的機會都沒有。

“千夕是什麼?通微娘,你哭了嗎?”非夕好奇地看著他,然後軟嘟嘟地說,“不哭啊,非夕喜歡你,不哭啊。”她像在哄娃娃,很有一分自得其樂的意思。與其說她在安慰通微,不如說,她在這個時候把通微當成了一個泥娃娃,她做了這個娃娃的媽媽。

你,通微咬牙,你還真是有本事,即使是半個你,也一樣最能挑起我全部的感情!算你狠!非夕的話掀起了他心頭壓抑著的各種各樣的痛苦,尤其是她用那樣漫不經心的口氣,念著他心裡那樣深刻得近乎怨恨的呼喚:“千夕……千夕……千夕……”千夕,你在懲罰我?你在懲罰我嗎?已經落下來的眼淚無從掩飾,他只能閉起眼睛抬起頭,讓更多的眼淚,回到眼眶裡去。

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平靜下來:“非夕,天要亮了,你回來吧,不要再胡說八道了。”

非夕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什麼叫做天亮?”

通微一時忘形,說出了“天亮”這兩個字,他忘記了眼前的非夕,連什麼是鬼都不清楚,她也不知道她和活人的差別,他居然忘記了,說出了天亮兩個字,她本不知道,天也是會亮的,她心裡的世界,就等於通微的臥室。“天亮,就是通微娘要非夕回來的時間。”他只能這麼說,然後攤開雙臂,閉上眼睛,“你回來吧。”他等著非夕融匯到他的靈魂裡去。

“我不要。”一向很聽話的非夕居然這樣說:“通微娘騙我。”

通微震動,陡然睜大了眼睛,什麼時候她有了“騙我”這種概念?眼前的非夕很生氣,她比手劃腳,“我要看天亮!有藍藍的天,很多小花和小草,很多小鳥,天亮亮的,還有瀑布和小魚。”

她,在形容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在她靈魂記憶的深處,所以即使是半個靈魂,她也依然記得。那個地方和天亮有著不可分的聯絡,而他忽略了她這種強烈的記憶,所以就產生了,“通微娘騙我。”這種結局。

通微忍不住要顫抖,她,她還記得,那是小園,那是小園!

小園的後山,碧草如絲,碎花點點,是千夕最喜歡的地方,因為花多草茂,樹林蓊鬱,所以有好多好多的飛鳥,她最喜歡坐在草地上,用碎米和小麥,引誘著小鳥啄食。然後就會看見,她笑吟吟地坐在草地中間,周圍都是小鳥,各種各樣的小鳥,在她身邊啄食跳躍。鮮花如錦,在她身旁身後,瀑布的流水聲,魚躍聲和千夕的笑聲,那樣清脆地飛揚。

“通微,你看來了一隻新的。”她很直接地指著鳥群裡新來的鳥兒,很大聲地笑,而鳥兒們,都不會被她的笑聲驚擾。他一走過去,所有的鳥兒都會被他身上的婆羅門花的氣息嚇跑,所以他從不過去,只是遠遠地坐著,看著她遊戲。那個時候,因為千夕還小,血液裡的婆羅門花的氣息還未甦醒,所以那個時候的千夕,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還有天亮,那是千夕十一歲生日那天,拉著他去看日出,在瀑布的頂上看日出,就在那個晚上,他很傻也很認真地承諾,說要娶她做妻子,而也在那一天,傻傻地不知道愛戀的她,也很鄭重地發誓,說要陪他到老,一輩子!

那是很傻很傻的承諾,但是因為真心,所以,專注得連太陽什麼時候升起都不知道。通微回想著,嘴邊甚至帶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兩個號稱要看日出的人,忙著計較她什麼時候嫁給他做妻子,她在考慮長大後是不是要嫁給他,還考慮是要陪他到老還是到死,她覺得死人很可怕,所以她本來怎麼樣都不肯陪他到死的……等到一一說定,只要她長大他就娶她做妻子,而她答應陪他到老,那個時候,太陽早就已經升起來了……日出沒有看到,連天亮也沒有看到……

那個時候,連什麼是“長大”都弄不清楚,居然,就懂得要作一輩子的承諾。通微的微笑變成了悽然,記得那天,千夕一抬頭看見太陽,嘩地一聲笑了“天亮了!”她也一點沒有為沒有看到日出而埋怨什麼,卻不知道,那一天的天亮,已經在她的靈魂裡留下了這樣深、這樣深的印象,即使把你的靈魂一切為二,你也依然記得,依然記得……

可是你現在怎麼能看天亮?你是鬼,是隻屬於黑夜的厲鬼啊!

而且,鬼氣越濃郁的鬼,越禁不起陽光,你已經吸了我一個多月的血,鬼氣濃郁,萬一見了陽光被傷害了,而你被傷害了不要緊,千夕,千夕怎麼辦?縱然是降靈這樣高強的鬼,能不懼火焰,能化為有形,但依然不能長期對抗陽光,因為太陽之氣,是天地正氣,為陰煞所不能容,你只是這麼一個懵懂的東西,要看天亮,只能是你的奢望,而萬萬不能夠實現!通微眼瞳微閉,低聲道:“非夕,你不聽話?通微娘要你回來,你不回來?通微娘要生氣了。”

非夕有些躊躇了,但還是很堅持,“我要看天亮!”

“下一次好不好?下一次,通微娘帶你去看天亮,今天我很累了,非夕乖,回來。”通微低沉地道。

“通微娘不可以騙我,下一次,要讓非夕看天亮!”非夕終究還是很乖的,看見通微悽然的神色,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難過的情緒,突然之間,乖了。

“回來吧。”通微實在不願與她多話,攤開雙臂,非夕化為一道白影,投入他懷裡。

下一次帶你去看天亮?通微頓感屋裡失去非夕的寂寞和空洞。非夕,要看天亮是你的還是千夕的願望?你連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下一次帶你去看天亮是我的願望,而不是承諾,你知道嗎?我不是有意騙你,只不過,我做不到。

你越變越像千夕,而我,禁不起這樣的挑動,我對著你,心力交瘁,你知道嗎?你無意地回憶那些對千夕來說很重要的記憶,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是折磨,是折磨,你時時刻刻在提醒我,千夕對我的愛,只能讓我越發覺得自己無能,我不能夠讓她活得快樂,也不能夠讓她死得安心,到死後,依然要仰仗她的照顧,她的犧牲。我手握著讓她復生的希望,卻只能看著,她一個人分成兩部分,還有一半在魂石裡沉睡。

東方發白,通微臉色憔悴,一個人抱膝坐到陽光照到他的床榻前。

※ ※ ※

天亮了,依照通微的習慣,他一大早起來先澆花,然後一邊等待煮茗茶的水沸開,一邊試驗昨夜悟出來的道術,或者武功心法。但是這一個多月來,他夜裡大半的時間,是陪著非夕過的,非夕那小東西,即懵懂又好奇,幸而還有一樣好,就是很聽話。這一點,像千夕。千夕,也很聽話。

既然夜裡大半時間沒有睡,白天他應該休息,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在陽光燦爛的時候躺在床上睡覺的習慣。既然睡不著,他就起來走走,武功是不要練了,承載著非夕,還要以血喂飼,他的身體狀況有多麼差,他自己清楚。在這樣的狀況下練武,很容易走火入魔。武功可以不練,他也不在乎,但是花草還是要澆的,否則本就死寂冷清的西風館,成了滿園荒草,豈不更加像是個鬼屋?

抬起頭來,以他修道人的眼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風館的上空,呈現出一層黑氣,那是厲鬼的戾氣,晦澀得快要遮住天空的藍色。有一縷紫氣,由東而來。通微微略地有些自嘲,往日只有別人請求他去捉鬼,現在,卻是他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樣抬頭一看天,陡然一陣昏眩,“噹啷”一聲,澆花的壺子落地,他差一點坐倒在地上,一手撐住了地面,才沒有倒在地上。身體裡一個東西在攢動,是非夕,她居然,要藉著他的身體,看天亮。通微咬牙,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可以感覺到,並不是非夕這樣單純的孩子能夠想出這麼絕決的方法,而是,非夕自己也不知道的,千夕的心願,那個破碎的千夕的強烈的心願,也許是看日出的那一天給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她下意識地,總是想要重現那一天,所以就算靈魂支離破碎,也懵懵懂懂地要看天亮。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無論是非夕還是千夕,這時候都是無意識的,但是一旦讓她成功了,她就會知道白天,她就會有下一次,再下來,如果藉著他的身體胡作非為,那,毀了他不要緊,連千夕,也一起毀了。

絕對不可以!通微咬牙,一隻手深深地抓住壺子的壺柄,一用力,把青銅水壺扭成了不成形狀,身體裡有個東西在湧動,要搶佔他的意識,乍冷乍熱,一陣一陣的鬼氣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好難受。他雖然可以令花開花落,有各種各樣的道法道術,但是對於自己靈魂深處的鬼,卻無能為力。

他,絕不會輸給那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鬼。千夕,你體諒我,放棄,放棄好不好?日出,如果可以的話,我答應帶你重看日出,但是不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千夕,你一切都為了我,不要在這個時候讓我痛苦。

也許,是千夕聽見了他的聲音,感受到他身受的痛苦,突然之間,攢動的靈魂平靜了下來。通微跌坐在地上,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全身痠痛,清晨的陽光耀眼奪目,照得人一陣眩暈。他武功有成到今天,即使受過多麼重的傷勢,也不曾感到如此虛弱,可見鬼靈與生靈之爭,他勝得多麼艱辛!

非夕,漸漸地要恢復成半個你,但是她不知道節制,她不能分辨是非,不懂得輕重,不知道什麼叫做善良。我不能讓她毀了你,我要怎麼辦?難道我的時間就如此短暫,必須在非夕懂得控制我的身體之前,找到恢復你的方法?千夕,我知道你必然不願意我為難,你必然又願意犧牲,但是什麼時候,也讓我為你犧牲一次?只一次就好!

“篤篤篤。”

敲門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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