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勝天半子1
今日的國子監問審, 受審的人是以賤民身份欺世盜名,參加科舉,入仕為官的狀元郎李憑雲, 審他的是這條仕途上的其他人。有他的先行者, 也有他的後來者。
這場審判的地點在國子監中央大殿,大殿中央, 屹立著一尊三米高的孔聖銅像, 在孔聖銅像後是一顆活了三百年的古榕樹,它見證了兩朝三百年間選官方式的變革。
魚符是大鄴官員身份的象徵物, 太傅問審之後,判李憑雲無罪的官員, 便把自己的魚符掛在那株古榕樹的樹枝上。
問審尚未開始, 古榕樹上已經掛了一枚魚符,朝中三品以上官員的魚符為金制,五品以上的為銀製, 其餘的為銅製,那是一枚銀色的魚符,陽光掠過它的表面, 迸發出一層刺目寒光。
那是一枚新制的魚符,不必猜, 百官也知道他隸屬於新上任的中郎將, 裴瑯裴侯, 過去長安城有名的紈絝。
這位裴侯承襲安都侯府爵位,他的祖輩都是安西的大功臣, 其身份尊貴, 並非普通官員可數落。
陳國公領著尚書省眾官員站在孔聖銅像右側,他問今日的主審官趙太傅:“太傅, 問審尚未開始,裴侯就把魚符掛在了樹上,是否不合規矩?”
這樣的問審是大鄴頭一遭,沒有可參考的先例。
趙太傅不慌不忙走到孔聖銅像腳下的鶴膝桌前,拿起上面盛放著的聖旨。
“依陛下同中書商議出來的規矩,並未規定懸掛魚符的時機,沒有不合規矩一說。”
在陳國公鷹眼追視之下,趙太傅合上了聖旨,放回原處。
這時裴瑯道:“我與李郎中相識於邊關太和縣的窮鄉僻壤裡,他在那蠻荒之地墾出片片綠野,這魚符,我是替太和縣百姓替他掛的。”
一隻魚符掛在樹上,多少顯得寒酸可憐,對陳國公並不造成威脅。
陳國公不再追究,趙太傅終於暗中鬆了口氣。
他眼前的這幅聖旨,開啟後,竟是一片空白,上面什麼都沒寫。
他憑著多年經驗揣摩女皇的意思,實在揣摩不透,看來今日只能聽天由命。
這整一國子監的大臣,光尚書省就佔了一半。依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李憑雲都贏不了,更何況,國子監那四方鎮守的禁軍,都是陳家人培養出來的人,有武力鎮壓,誰還敢幫李憑雲?
朝廷裡的破事,無非你爭我奪,已很難嚼出新鮮感了。今日實在是個例外,李憑雲被禁軍押送上前時,所有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包括趙太傅。
趙太傅不上朝,他對李憑雲的瞭解還僅限於四年前的科舉,至於他這幾年的情況,只聽旁人提起過幾句。孟端陽說,此人為人倨傲,但做事有分寸,知進退,是個異常聰明的人,府上的管事忠叔說,這是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難怪小姐喜歡。
那些聽聞此刻化作了一個具象的人。
他身穿一席低賤的白衣,被剝奪了發冠,但白衣素潔,黑髮如雲,昂首向前時,目空一切。
今日匯聚在國子監的大臣,都是所謂的國之棟樑,他們要出身有出身,要黨羽有黨羽,就連自己這樣慎獨的官員,為官多年也難免有一兩個朝中好友。
那個名作李憑雲的賤民,他只有他自己。
趙太傅聽說他生父是個船戶,而國子監是大鄴最高的學府,從那艘船上走到國子監,他其實已經贏了。此刻他跪在百官的目光中,被低視,被嘲諷,可他不低頭也不折腰。
有些人跪著,也能頂天立地。
趙太傅道:“李憑雲,洛川縣令舉證你身份尚為賤民,未曾贖身,可為實情?”
李憑雲從未否認過這事,被關在大理寺的時候,他對自己的賤民身份供認不諱。百官面前,依然如是。
他回道:“是為實情。”
在世人心中,賤民就該是自卑的,是低著頭的。
李憑雲卻不是那樣。
他刺目地笑著,不卑不亢。
中書省官員中發生一陣異動,有人道:“他是在嘲諷我們麼?”
嘲諷他們一幫酒囊飯袋,靠著幾代祖宗的蔭庇,混的還不如他一個賤民。
趙太傅又問他:“五年前,你偽造良民身份,參加洛川縣秋闈,可為實情?”
李憑雲道:“是為實情。”
趙太傅:“你以賤充良擔任朝廷命官,欺上瞞下,可為實情?”
這一條,其實是不屬實的。他殿試之後,就向女皇稟明過實情,當時趙太傅就在女皇身側,女皇近臣,都知道他的身份。
何談欺上瞞下。
李憑雲目光與趙太傅對上,道:“是為實情。”
趙太傅沉默一陣,走向百官面前,“李憑雲對賤民身份供認不諱,諸位可還有要問的?”
李憑雲的坦蕩使得諸人一早準備好的腹稿做空,陳國公四處看了看,見沒人吱聲,他冷笑道:“這李郎君也是難得一見的俊俏,陛下被這麼一個貨色矇騙,也情有可原。”
趙太傅道:“陳尚書,勿妄論聖上。”
他看回李憑雲,“李憑雲,你可有話要說?”
李憑雲和趙太傅對視時,他陷入了短暫的放空。
他突然想到了趙鳶。很快,他逼自己集中注意力。
拋開趙太傅是當朝唯一官居一品的大臣不談,其本身的學問也令人臣服。李憑雲道:“太傅是天下之師,學生有幾處不解,想請太傅答疑解惑。”
趙太傅回想起四年前那場殿試,他見證無數次科舉,圍觀了那場殿試,也會兀自感慨:李憑雲之後,大鄴再無狀元郎。
他對李憑雲的發問不敢掉以輕心,慎重道:“只限你三問。”
李憑雲淡淡道了聲謝,然後發出第一問:“請問太傅,何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