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平面靨微紅,垂首斂眉,但口中卻正色說道:“不錯,我此刻正在想著你的年紀。”
棺中麗人幽幽長嘆了一聲,道:“我的年紀,不猜也罷。”
南宮平微微一愕,卻聽她介面又道:“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實在已不願別人談起我的年紀了。”
兩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宮平垂首斂眉,目光不敢斜視,心中卻不禁大奇:“這女子年紀輕輕,為何口氣卻這般蒼老?”口中亦不禁脫口說道:“你正值青春盛年,為何……”話聲方了,這棺中麗人突地自地上長身站起,伸手一撫自己面靨,道:“青春盛年?”她話中竟充滿了驚詫之意。
南宮平皺眉道:“雙十年華,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麗的時日,你便已這般懊惱灰心,莫非是心中有著什麼難以消解的怨哀憂鬱?”
他一直低眉斂目,是以看不到這棺中麗人的面容,正隨著他的言語而發出種種不同的變化。
他只是語聲微頓,然後便又正色介面說道:“家師既然令我好生照顧姑娘,但望姑娘能將心中的憂鬱悲哀之事,告訴於我,讓我也好為姑娘效勞一二。”他心中坦坦蕩蕩,雖然無法明瞭自己的師父為何將一個少女交託給自己,但師父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湯蹈火,也不會違背!是以他此刻方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少女,說出如此關切的話!
哪知他語聲方了,棺中麗人口中低語一聲:“真的麼?”突地柳腰一折,轉身狂奔而去。
南宮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裡去?”
棺中麗人頭也不回,竟似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依然如飛向前飛掠,只見她長衫飄飄,長髮向後飛揚而起,窈窕動人的身形,霎眼間便掠出林去,輕功之曼妙驚人,竟是無與倫比!
南宮平心中雖是驚疑交集,卻也來不及再去思考別的,甚至連那具棺木也沒有管它,便跟蹤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師已將你交託給我,有什麼事……”放眼四望,棺中麗人卻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頓住呼聲,四下追蹤,心中不住連連暗歎,忖道:“她若走得不知去向,我怎樣對得起師父!”
空山寂寂,夜色將臨,要在這寂寞的空山中尋找一個孤單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撈針,也未見容易得多少。
南宮平只有漫無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連這棺中麗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無法出聲呼喚,風聲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他也實在渴了,腳步微頓,身形一轉,便向水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與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條銀白色的帶子,南宮平穿過密林,山溪已然在望,於是他便似渴得更難受,腳下一緊,“唰”地掠到溪邊,方自俯身喝了兩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聽水源上頭竟然隱隱傳來一陣陣女子的笑聲!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然三五個起落,他已瞥見一條白衣人影,正俯身溪邊,似乎在望著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著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猶疑地掠了過去,只見這白衣人影動也不動地伏在那裡,口中時而“咯咯”嬌笑,時而喃喃自語:“這究竟是真?抑或是夢?”直到南宮平掠到她身側,她仍在呆呆地望著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南宮平也想不到這神秘的女子方才那般瘋狂地奔掠,竟是奔到這裡望著流水出神,他站在旁邊,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見那清澈、銀白的流水中,映著她豔絕人寰的倩影,流水波動,人面含笑,水聲細碎,笑聲輕盈,這詩一般、畫一般的情景,南宮平幾乎也看得痴了。
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單而雙,棺中麗人卻也沒有覺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麼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斷地以她纖細而美麗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靨,口中又喃喃自語:“這竟是真的,我真的還這麼年輕……”然後,她突地縱聲狂笑起來,狂笑著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無意之中,得到普天之下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駐顏秘術。”她霍然長身而起,揮動著她長長的衣袖與滿頭的秀髮,在月光下高歌狂舞。
“從此,還有誰再認得我,還有誰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宮平心頭一凜,反身一躍,大喝道:“什麼,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自棺中的白衫、長髮、絕色的麗人,狂歡的舞步,倏然而頓,兩道冰冷的目光,閃電般凝注在南宮平面上,緩緩道:“不錯!”
南宮平愕了半晌,黯然長嘆一聲,緩緩嘆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話竟是真的!我……我……真是該死!”他此刻不知有多麼懊惱,懊悔自己將那高髻道人傷在劍下!於是他心中內疚的痛苦,自然比方才更勝十分。
棺中麗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蒼白而冰冷的面靨,突又泛起一絲嬌笑,緩緩走到南宮平身前,緩緩伸出她那瑩白而纖柔的手掌,搭在南宮平肩上,柔聲道:“你居然也曾聽過我的名字?”
南宮平心中一片紊亂,茫然道:“是的,我也曾聽過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麼,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
南宮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
梅吟雪柔聲一笑,搭在南宮平肩上的纖掌,突地由瑩白變得鐵青,鐵青的手掌,掌心漸向外,但她口中卻柔聲笑道:“那麼,你此刻要對我怎麼樣呢?”
南宮平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師父既然令我好生照顧你,我便要好生照顧你,無論是誰,若要傷害到你,便是我南宮平的敵人!”
梅吟雪道:“真的麼!為什麼?”
南宮平想也不想,朗聲說道:“因為我相信師父,他老人家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錯的!”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錯了,我也不會違揹他老人家最後的吩咐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長嘆一聲,緩緩道:“龍老爺子對我真的太好了!”
她鐵青的手掌,又漸漸轉為瑩白,緩緩滑下南宮平的肩頭,南宮平卻再也不會想到,就在方才那幾句話的工夫,他實已險死還生!
他只是茫然回過頭來,茫然瞧了她兩眼,面上又已恢復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雪秋波一轉,柔聲道:“你此刻心裡定有許多許多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想要問我,是麼?”
南宮平緩緩點了點頭,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團太多,你自己也不知從何問起,是麼?”
南宮平又自點了點頭,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問你,你能不能先回答我?”
南宮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聲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斂,沉聲道,“你師父一定是極為放心你,才會將那具紫檀棺木交託給你,讓你保護我,那麼,你怎會不知道有關我和你師父的故事?”
南宮平緩緩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黃柔絹道,“你且自己拿去看看!”
梅吟雪柳眉微皺,伸手接過,仔細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輕輕道:“誰的血跡?”
南宮平道:“死鳥!”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麼死鳥?”
南宮平劍眉微軒,沉聲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突又一聲長嘆,改口道,“我無意間拾來的死鳥!”
梅吟雪輕輕笑道:“原來如此,起先我還以為是你師父的血跡呢!”
南宮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現出激動的神色,劈手一把奪回那淡黃柔絹,厲聲道:“我也有句話,想要問問你!”
梅吟雪柔聲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
南宮平咬了咬牙,厲聲道:“我且問你,家師對你,可謂仁至義盡,直到臨死時,還不曾忘記你的安危,是以念念不忘,將你交託給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師的噩耗,居然竟絲毫不為他老人家悲哀,你……你簡直……”以拳擊掌,“啪”的一聲,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幾眼,突又縱聲狂笑了起來,仰首狂笑道:“悲哀,什麼叫作悲哀?我一生之中,從未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難道希望我裝作悲哀來騙你?”
她嬌軀後仰,長髮垂下,一陣風過,吹得她長髮如亂雲般飛起。
南宮平目光盡赤,凜然望著她,心中但覺一股怒氣上湧,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將她斃於當地,但他手掌方自舉起,便又落下,因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冷血妃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宮平暗中長嘆一聲,“她竟連悲哀都不知道,難怪江湖中人人稱她冷血!”這一聲長嘆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憤抑或是惋惜,想到今後一連串漫長的歲月,他都將與這美豔而冷血的女人相處,他心頭又不禁泛起一陣寒意,腳步一縮,後退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