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等四人抬頭一看,只見躍下之人天庭高闊,目光敏銳,面容雖不英俊,卻甚是明亮開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豐滿,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又顯得無比靈敏與矯健,略帶黝黑的面容上,永遠有一種極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帶著一種奔放活力與飛揚的熱情。他朗笑著掠入門內,雖是如此冒失與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卻無一人對他生出敵意。
尤其是龍飛,一眼之下,便直覺地對此人生出好感,因為他深知凡是帶著如此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會存有邪狎的汙穢。
朗笑著的少年目光一轉,竟筆直走到龍飛面前,當頭一揖,道:“大哥,你好麼?”語氣神態,竟像龍飛的素識!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為之一愕,詫異地望向龍飛。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卻突地大變!
龍飛心中,又何嘗不是驚異交集,訥訥道:“還好!還好……”他心地慈厚,別人對他恭敬客氣,總是無法擺下臉來!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龍飛訥訥道:“實在是……不認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卻認得大哥,我更認得——”他敏銳的目光,突地轉向古倚虹,“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驚惶,身軀竟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誰?”
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眾人心裡又起了變化,但這明朗的少年,神色間卻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誰?”他朗笑著道,“這句話卻叫我很難答覆!方才這位古家妹子說,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龍老爺子仇人的後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參與他們的計劃,計劃來如何復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氣,踏上一步,沉聲道:“你是否是點蒼門的人?”雙掌提起,平置腰際,神態之間,已是蓄勢待發!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問我究竟是誰,我自會詳細地答覆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說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著他。
他卻是滿面春風地望著石沉!
這兩人年紀雖相仿,但性情、言語、神態,卻是大不相同,一個沉重,一個開朗,一個保守,一個奔放,一個縱有滿腔心事,從不放在面上,一個卻似心中毫無心事,有什麼事都說出來了,正是一柔一剛,一陰一陽,彷彿天生便是對頭!
龍飛乾咳一聲,沉聲道:“朋友既然是敵非友,來此何為,但請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莊’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劃下道來!”語聲緩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著相當分量!神態更是莊嚴威猛,隱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敵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敵,怎會喚你是大哥?我若是敵,怎會為大哥你備下火把,垂下長索?”他神態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我雖然參與了他們的陰謀,但是我未發一言,未出一個——”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恢復了本性的奔放,大笑著道,“是以他們都將我看成一無用處,糊糊塗塗,笨頭笨腦的蠢材!”
龍飛微微皺眉道:“火把,長索,都是你……”他目光詢問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頷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們才是蠢材,竟不用頭腦想想,名揚天下、聲震武林的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夢萍,怎會生個糊塗呆笨的蠢材兒子!”
龍飛面容一整,抱拳道:“原來是狄公子,家師每向在下提及,說他老人家生平對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膽的人物,便是關外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老前輩!”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嚴生前……”
龍飛驚道:“狄老前輩已經故去了麼!怎地江湖間沒有傳聞?”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卻是黯淡的:“天山路遙,家嚴已隱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勢利,怎會有人去注意一個封劍已有十年的人物?”
龍飛不覺亦自黯然一嘆,口中雖不言語,心裡卻知道,“九翅飛鷹”狄夢萍自敗在師父劍下後,他往昔顯赫聲名,便已蕩然無存。
卻見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氣便又重生,道:“家嚴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龍’的雄風壯跡,家嚴雖敗在‘神龍’劍下,但他老人家從來毫無怨言。”
龍飛嘆道:“家師常說那一仗應該算是狄老前輩勝的,因為家師先中了狄老前輩一劍!”
少年道:“錯了,家嚴早已將當時情況告訴我了,龍老爺子在狂風大雪下獨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巔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來自江南,怎慣天山風雪?手足俱已凍僵,家嚴才能在那種情況下佔得半分先籌,但家嚴的劍尖方自點到龍老前輩身上,龍老前輩的長劍也已點到了家嚴的胸膛……唉!若不是龍老前輩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嘆,眉宇間滿是崇敬之意。龍飛伸手一捋虯鬚,大聲道:“勝則勝,敗則敗,即使不論狄老前輩的劍術武功,就憑這份胸襟氣度,已無愧是當代英雄,龍飛當真欽服得緊!”
古倚虹暗歎著垂下頭,因為她自覺自己爺爺的胸襟,也未免太狹窄了些,其實她卻不知道,武林中人,對勝負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計較著勝負之爭,是以胸襟開闊如“九翅飛鷹”者,才愈是顯得可貴、可佩!
只聽這明朗少年又道:“家嚴死前,猶在諄諄告訴我:‘龍老爺子於我有恩無怨,你將來只能報恩。’這句話我時刻不曾忘記,家嚴死後,我便下天山,入五門,到了中原,那時我年輕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現在,我還是愛酒如命的!”
龍飛微微一笑,只聽少年接著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個小小鄉鎮的一家酒鋪裡,連喝了兩壇店主秘製窖藏的竹葉青,這種酒入口甚淡,但後勁卻強,我喝慣了關外的烈酒,這一次卻上了個大當,只喝得我爛醉如泥,胡言亂語——”
說到這裡,他突地靦腆一笑,道:“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我大醉自誇劍法無敵,就連……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是敵手,又說天山劍法,如何了得,中原劍法,不足道哉!”
龍飛了解地微笑一下,對這少年的率真坦白,又加了幾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接著說下去,“我竟發現有一個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著我,那便是‘絕情劍’古老前輩的後人,也就是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遊三天,又喝下幾壇竹葉青,他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我,說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龍’仇人的後人,向無敵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債!”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眾人俱都忘了飢渴疲倦,聽他侃侃而言。
“那時我聽了心中的確有些吃驚,因為我聽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吒一時、威鎮四方的英雄的後人,‘不死神龍’武功雖高,但這些少年的英雄後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復不弱!”
他變動了一下站著的姿勢,又道:“那時先父臨死前的話,似乎又在我耳邊響起:‘……只能報恩……’於是我就一口答應了他,此後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聽古大妹說過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這些人怎會與‘丹鳳神龍’的華山較技之會有關,又如何佈下這些圈套?”
龍飛長嘆道:“正是,這件事我確實百思不得其解——”他語聲微頓,又道,“但你在告訴我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狄揚。”這明朗的少年雙手一揚,做了個飛揚之勢,笑道,“飛揚的揚,這名字在江湖中雖不響亮,但只是因為這幾年來我都在裝痴扮呆的緣故。”他愉快地大笑數聲。
龍飛不禁莞爾一笑,就連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閃動,上下瞧了他幾眼,嬌笑道:“狄揚,好名字!”
“大嫂,謝謝你!”狄揚一躬到地,無論是什麼悲哀嚴肅的事,他都能樂觀而幽默地置身其間,無論是什麼陰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參與,就彷彿平添了許多生氣!
石沉冷眼旁觀,又是一陣氣血上湧,索性負手背過臉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為人,最是木訥方正,只有“色”字頭上,他少了幾分定力,方才見到狄揚對古倚虹的神態,心中已覺氣惱,此刻郭玉霞又做出這般模樣,他心裡更是妒忌難堪,卻又發作不得!
只聽狄揚道:“我雖有心為龍老爺子出力,但終究與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頭,只得在暗中盡些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