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妻子之死(1 / 7)

小說:海豚人 作者:王晉康

珊瑚礁島隱沒於海平線之下,然後消失的是島嶼四周飛翔的鳥群,後來連島上懸停的島嶼雲也看不見了,現在只剩下一葉木筏飄浮在萬頃波濤上。拉姆斯已經有了兩次遠足,但那兩次都趕上了好天氣,只有這一次大海才真正顯示了威力。一排排十米高的巨浪吐著水花,咆哮著向木筏壓來,聲音震耳欲聾。在木筏上說話要貼著對方的耳朵。當木筏沉入波谷時,兩邊都是高聳的碧綠清寒的水牆,無數海生生物像海龜啦,鰩魚啦,都在水裡急急忙忙地扒動四肢或擺動尾鰭,倏然出現又倏然消失。那千萬噸海水懸在頭頂,似乎馬上就要傾倒下來,把木筏永遠砸到海底。但轉瞬之間,海水卻湧到筏底了,木筏仍安安穩穩地浮在浪尖上。大浪的間隔並不均勻,有時兩排大浪中夾著幾排小浪,有時兩個大浪頭打腳地緊連在一起。這時,追尾浪就會湧上木筏,把筏上的人澆一個劈頭蓋臉。不過成噸的海水立即透過圓木的間隙流下去,而木筏仍安之若素地浮在水面上,準備迎接下一個大浪。

按照原來的安排,約翰和弗朗西斯負責操縱筏上的導向漿。但不久他們就發現這支導向漿毫無用處。10個縴夫心意相通,精確地掌握著筏行的方向。再加上沒有船帆,也就沒有加在筏上的旋轉力,所以導向漿一直是很服貼地在筏後搖晃。後來約翰乾脆解下導向漿,綁在木筏的圓木上,他倆也加入到其它海人中玩耍去了。

木筏沿太平洋環流順流而東,強勁的海流推動著木筏,再加上10位長遊運動員體力充沛,所以木筏行進的速度很快,據拉姆斯估計要超過每小時20海里。縴夫們亢奮地吱吱叫著,拉著木筏穿過一排排大浪。他們的工作井然有序,僅僅在行程剛開始時,為躲避一排巨浪,陣形亂了一會兒,有三根纖繩絞到一塊兒。索朗月立即趕過去,用嘴叼著繩幫他們解開。那三個失職的縴夫難為情地吱吱著,很快恢復秩序。從那之後,他們再沒出過差錯。

隨行的5個海人都不怎麼呆在筏上,大部分時間是在水中跟著筏前進。他們的速度趕不上木筏,所以大都拉著或咬著木筏上一個繩頭,同時用力擺著四肢。蘇蘇也常常下到水裡,有時她拉著繩頭,有時攀著索朗月的背鰭,同她快活地交談著。不過她在水下呆不久,總是過一會兒就會爬上木筏,偎在丈夫身邊。她不能把丈夫一個人甩在筏上啊。

海豚人和海人進餐時木筏也不停。當縴夫們發現比較密集的魚群時,就有5個人褪下繩圈,疾速插到魚群中去捕食。其它5個仍拉著木筏前進,不過速度慢多了。這時海人們也會抓緊機會捕食,索朗月或蘇蘇則會逮兩隻拉姆斯愛吃的魚扔上來。實際上即使沒有她們的幫助,拉姆斯也餓不著。木筏前進時,常常有飛魚、小烏賊或金槍魚藉著水勢衝上木筏。大部分不速之客在圓木上蹦跳著,又逃回水中,但也有一些蹦跳的方向錯了,最終耗盡氣力,無奈地躺在圓木縫裡。撲上來的魚相當多,一個人根本吃不完的。拉姆斯對蘇蘇開玩笑說,實際上他連手都可以不用的,張大嘴巴躺在筏尾,總有一條魚會跳到他嘴裡。

晚飯時浪頭變小了,間隔均勻的條形海浪整齊地鋪展到天邊。極目四顧,木筏是躺在一個凸起的圓形海面上,四周是穹窿似的天蓋。往近處看,木筏在快速穿過海浪;但往遠處看,這個天蓋下的圓形海面似乎是不動的。海天一色,永恆無盡,變的只有時間,一輪太陽慢騰騰地在天穹上移位。現在它已經與海平線接上了,灼灼的金光從筏的後邊灑過來。

就在這時,拉姆斯發現了身後的鯊魚群。這是一群棕鯊,大概有10只左右,緊緊追隨在木筏之後。不知道它們是出於什麼心理,是對木筏的好奇(這可是它們從未見過的大魚啊),還是對筏前邊的10個海豚人有所垂涎,反正在此後的航程中它們一直跟著木筏,不離不棄。鯊魚遊近了,有的與木筏並排,有的竄到前邊。透過碧徹的海水,能清楚地看到它們令人生畏的肌肉。當它們張開大嘴時,就露出五六排令人膽寒的利齒。它們與木筏靠得這樣近,突出的背鰭升起在木筏邊上。蘇蘇忍不住去抓住鯊魚背鰭,而被抓的鯊魚絲毫也不慌亂,仍舊不疾不徐地遊著。它們藍灰色的脊背輕輕撞擊著木筏,就像一隻在主人腿上擦癢的愚魯的家犬。

鯊魚從不單獨出現,在它們前邊總是遊著一群無所事事的舟師(魚字旁加上師。下同)。它們只有幾英寸長,渾身佈滿斑馬似的花紋。幾十只舟師排成扇形在鯊魚前邊遊,還有十幾只則在鯊魚銀白色的肚皮下竄來竄去。不過這是一群不忠心的隨從,當鯊魚從木筏下潛游過去時,它們發現木筏是個更強大的主人,有一部分舟師就捨棄鯊魚而投向新主人。久而久之,木筏前邊有了上百隻舟師,在幾千海里的路程中它們始終跟隨著。

鯊魚第一次出現時,拉姆斯擔心索朗月和海豚人縴夫的安全,特意跑到前方去關照。轉眼間,一條大棕鯊從木筏下穿過去,幾乎與索朗月並肩而行。兩者之間這樣近,鯊魚只要一調頭就能把索朗月吞入口中。但索朗月從容自若地遊著,只是斜睨了它一眼,笑著對拉姆斯說:你放心吧。它們知道聖禁令的保護,不敢向我們進攻的。果然,鯊魚在11位海豚人中巡行一圈,好奇地東張西望,但最終秋毫無犯地離去了,遠遠跟在後邊。

月亮升上天空,滿天繁星安靜地閃爍著。木筏在黑色的波濤上顛簸起伏,向遠方望去,月光使波浪起伏的海面嵌滿黑白相間的條紋。海面上發光的浮游生物飛速向木筏迎來,被木筏劈開,變成兩道光流向筏後流去。天上的星座緩慢地自東向西旋轉。除此之外,看不到木筏運動的任何跡象,眼前的世界是如此安靜而永恆,永恆得會讓你忘掉三葉蟲、恐龍和陸生人類這些過客,似乎它從宇宙肇始就是這樣,而且一直會保持到宇宙末日。

蘇蘇、約翰他們累了,爬上木筏,準備睡覺。蘇蘇進了小木屋,整理好海草床鋪,其餘海人在筏面上隨便找了個地方蜷曲起來。拉姆斯走到筏首,向索朗月和10個縴夫說:

“晚安,我要去休息了。拉縴拉了一天,你們都累了吧。如果累的話,晚上就不要前進了。”

縴夫們都看不出疲累的徵象,索朗月說:“他們明早就會換班的,你不必擔心。晚安,你早點休息吧。”

回到小木屋,蘇蘇已經睡著了,外面的5個海人也響起粗細不同的鼾聲。拉姆斯悄悄躺在蘇蘇身邊,在海浪的晃動下漸漸入睡。

第二天早上,吱吱的海豚人說話聲把他驚醒了。是第二批海豚人來換班,兩班人正在進行職務交接,當然也少不了一番攀談。昨天是10只飛旋海豚,今天則是清一色的熱帶斑點海豚。他們互相交換了位置,下班的海豚人在木筏外聚齊,排成一排,同雷齊阿約告別。拉姆斯感激地說:

“謝謝你們,連續24小時的急馳肯定把你們累壞了。再見。”

這10位海豚人的確已露出疲態,他們同索朗月、蘇蘇和約翰也道了別,晃晃悠悠地遊走了。這時拉姆斯看見了一個危險的跡象,當這一小群海豚遊離木筏時,那群鯊魚似乎知道他們已經脫離了聖禁令的保護,便試探著向他們游去,不久,這種試探就變成了兇猛的進攻。那群疲累的海豚人立即圍成一個圓圈,防範著四周的進攻。但鯊魚太多,防不勝防,於是海豚人改變了戰術,盯著為首的鯊魚猛烈反攻。海豚人你進我退,輪番用力撞擊那隻鯊魚的五道鰓縫。拉姆斯緊張地盯著那邊,很為這場強弱懸殊的搏鬥擔心。但木筏行進很快,轉眼把那個戰場甩到身後,什麼也看不見了。

拉姆斯趕緊把索朗月喚過來,向她講了他看見的情形。他問是否需要把木筏停下來,去幫幫那10位疲累的海豚人。索朗月搖搖頭:

“木筏的行進不能耽誤。那10位海豚人你不必太掛心,這正是我們每天都面臨的挑戰。”

她沒有用空話安慰拉姆斯,也就是說,她不敢保證這10位海豚人都能逃離鯊魚之口。不過她也並沒有表示悲傷。海豚人中有三分之二不能終其天年,所以,這10位海豚人即使遇難也很平常。很快,那群鯊魚又回來了,仍跟在木筏後邊,從它們愚魯的表情中看不到剛才那一戰的勝負。拉姆斯但願它們沒能打破10位海豚人的防禦陣勢,最終知難而退了。不過,剛才那場戰鬥的真相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他對索朗月說:“你也高速遊了24小時,那些縴夫們還能換班呢。來吧,到木筏上休息一會兒。”

索朗月答應了,拉姆斯伸手想拉她的背鰭,索朗月笑著拒絕了。她放慢速度,落到木筏後邊,然後突然加速衝來。她的時間拿掐得恰到好處,正好當一個波峰把木筏前部抬起時,她從水中竄出來,落到拉姆斯身邊。拉姆斯小心地把她的身體在筏面上擺正。海豚的面板十分嬌嫩,皮下神經發達,拉姆斯撫摸著她的脊背,感受到她的體溫和面板下的顫慄。蘇蘇見索朗月姐姐上了岸,馬上也上來,與拉姆斯一起,屈膝坐在索朗月面前。她慢慢撫摸著索朗月的全身,羨慕地說:

“姐姐,你真漂亮!看著你在水裡遊動是那樣美妙,我真想把這雙腿換成魚尾。”

索朗月笑了:“你這樣說,雷齊阿約一定會生氣的。”

拉姆斯說:“我怎麼會生氣?陸生人的雙腿在陸上行走是很優雅的,但在水裡確實笨拙。”

索朗月微微一笑:“陸生人的神話中,還有一條小人魚把尾巴變成雙腿呢。”

蘇蘇說:“她做得並不錯呀,她是想離開海洋到岸上生活嘛,當然要把魚尾換成雙腿了。可是今天我們正好相反,是離開岸上到海里,那個神話也該倒過來了。”

蘇蘇的這番批註倒也新鮮,拉姆斯和索朗月都笑了,說:“怎麼倒過來?”

“很簡單的,在新的小人魚童話中,應該是陸上的雙腿男人看中了水中的美人魚,然後請巫師把雙腿變成魚尾。”她認真地說,“真的,我在海里從來追不上索朗月姐姐,羨慕極了,在夢中我有幾次都生出魚尾巴啦!”

索朗月微微一笑:“對,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還是羨慕那個生出雙腿的小人魚。”

拉姆斯聽出她的話意,但不知道該怎麼應答,有點尷尬。蘇蘇忽然喊起來:“索朗月姐姐,你看那是什麼?”海面上漂過來一堆又大又白的蛋狀物,索朗月說那是烏賊蛋,在這一帶很常見的。蘇蘇很好奇,跳下水向烏賊蛋游過去了。

筏上只剩下他們二人。索朗月安靜地躺在筏面上,筏尾追來的海浪不停在打在她身上,為她保持著身上的溼潤。她側目望著拉姆斯,忽然問:

“理查德,你已經在海豚人和海人社會里生活了近20天,你覺得這個社會符合你創造它的本意嗎?”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既不能說自己並非海豚人的創造者,又不能說出自己對“異類”的真實想法。他想了想,機巧地把球踢回去:

“你說呢,索朗月?你認為海豚人和陸生人的最大區別是什麼?”

索朗月毫不停頓地回答:“最大的區別是:海豚人不追求成為自然界的最強者,我們接受外在力量的制約。比如食物鏈中處於我們上端的捕食者(虎鯨、鯊魚等),比如各種疾病(病毒、病菌和寄生蟲)。”她嫣然一笑,“我想陸生人也知道這個機理的:絕對的權力一定會導致絕對的朽敗。”

拉姆斯沉默一會兒,嘆息道:“我已經看到了。你們完全有力量擺脫這些制約力量,但你們沒有做。”

“雷齊阿約,這種信仰符合你和女先祖的本意嗎?”

拉姆斯開玩笑地說:“恐怕主要是符合覃良笛的本意吧。你知道,我在海豚人誕生3年後就進入了冷凍。”

“噢,對了,我對這件事一直很好奇,你當時並沒有得不治之症,為什麼要進入冷凍呢?”拉姆斯猛然一驚。這個問題才是他真正沒法回答的,你能說當時他正打算攤牌而那個女人狡猾地欺騙了他?當然不能。他正絞盡腦汁想應付過去,但索朗月主動為他解了圍.“我猜想,是你和女先祖商定留一個人,讓他在300年後醒來。萬一海人和海豚人社會的路子走偏了,還可以糾正它。我的猜測對嗎?”

拉姆斯很感激索朗月替他編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含糊地說:“我並不是萬能的上帝,怎麼能糾正一個6500萬人組成的社會呢。”

索朗月笑笑,不再探問了。實際上,早在上次傑克曼“告密”之前,彌海就向她講過雷齊阿約的反常之處:這位拉姆斯好像與口傳歷史中的雷齊阿約不太符合,他對海豚人社會過於生疏,而且顯然對海豚人有牴觸,甚至可以說是敵意。但不管怎樣,畢竟是他和女先祖創造了海人和海豚人,這一點口傳歷史上說得很清楚。可能他老了,脾氣有點偏執,對海豚人社會的“怪誕之處”看不慣。女先祖一再囑咐要善待他,可能就是因為了解他的脾性吧。

而且,奇怪的是,儘管對拉姆斯有一些腹誹,她還是很喜歡他,難以遏止地喜歡他。陸生人曾在幾萬年的時間中是地球的王者,而他做為王族的最後一位傳人,身上有一種只可意會的王者之尊。雖然他已經落魄了,有濃厚的自卑感,但骨子裡的自尊並沒有減弱。看著他悄悄推行著可笑的“海人復興大計”,索朗月又是可憐,又是敬佩――畢竟他忠實於自己的信仰,而且不懼艱難地推行著它。

也許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她和蘇蘇都喜歡理查德,而且是因為同樣的理由。她說:“我已經休息好了,要下筏了。理查德,你知道嗎?我一直有一個奢望,你知道是什麼嗎?”

拉姆斯猜出她話中所指,比較尷尬,笑著不做聲。索朗月說:“我的奢望是:什麼時候你能親親我,而且真正不把我當成異類,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句非常直率的話讓拉姆斯面紅耳赤,索朗月促狹地大笑著,藉著打上筏的浪頭用力一躍,回到海里。

木筏已經行進7天,走完了西風漂流,開始轉入秘魯海流,行進方向也由正東改為北偏西。這幾天已經換了8撥縴夫,有熱帶斑點海豚、真海豚、瓶鼻海豚和糙鼻海豚,個個都驕捷剽悍,是百中選一的好手。其實,單是遍佈各海域的飛旋海豚就足以完成這次旅程,但其它幾個族群一定要參加,要為雷齊阿約出一份力,甚至一些未做智力提升的海豚族也報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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